窗外風(fēng)聲簌簌,空曠的大殿,簾帷深重,請脈的太醫(yī)剛剛退下,云姑姑就上了殿,穿著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給納蘭行了禮,卻并不起身。
納蘭見了,無奈的苦笑,問道:“姑姑這是怎么了?”
云姑姑的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滿頭銀霜,皺紋極深,一雙眼睛平日看起來渾濁無光,可是此刻卻明亮若刀,抬起頭來,犀利的望著納蘭,聲音低沉的說:“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納蘭不置可否,靜靜一笑,點頭道:“玄王對江山社稷有功,難得皇上體恤功臣,這不是好事嗎?”
大殿里很靜,靜的能夠聽到極遠(yuǎn)處穿廊而過的風(fēng)聲。云姑姑跪在那里,就那么靜靜的望著她,并不說話,目光也并不如何嚴(yán)厲,可是被她這樣默默的盯著,納蘭表面上的那層偽裝卻一點點的褪去了。
她無奈的嘆息,苦笑著說道:“姑姑想怎么樣?我現(xiàn)在很好,皇上也沒有背棄當(dāng)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云姑姑突然激動的說道:“他恨你奪了玄王的兵權(quán),恨你抽調(diào)了他的親軍,恨你將他調(diào)往東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后寫給他的書信,他以為玄王才是與他守望相助的金蘭兄弟。這么多年來,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是啊,他恨毒了我。”
納蘭微微一笑,聲音里竟然還帶著幾分喜氣,不無開心的說:“姑姑你看,他不是無情之人,他對我這個結(jié)義兄弟,還是很好的。”
“公主!”
云姑姑終于生氣了,拄著拐棍站起身來,臉色氣的發(fā)青。
納蘭輕咳了兩聲,然后無奈的嘆息:“姑姑,你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怎么火氣還是這么大?”
云姑姑也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她,納蘭仍舊是微笑著,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姑姑想要我怎么樣?以此為籌碼,去向皇上乞討一絲眷顧?姑姑,你當(dāng)我是什么,國破了,紅葉就連尊嚴(yán)都失了嗎?”
云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燭火照在她蒼老的面容上,有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滄桑。
“我并非是為我一人活著,在我的背后,還有千千萬萬的皇室宗親。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們懷宋的遺臣才不至于過的太辛苦。”
云姑姑皺眉,勉力爭辯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會對你好的,這并沒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納蘭轉(zhuǎn)過頭來,嘴角掛著一縷柔和的淺笑:“你明白的。”
香氣裊裊,一絲一縷盤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來,越發(fā)顯得整個宮殿深寂冷肅。她轉(zhuǎn)過身去,再不回頭,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進(jìn)去。
“他與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變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而開,大殿深處空無一人,納蘭背脊挺拔,望著明黃一片的輝煌宮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緊,又一根根的張開,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承認(rèn)了什么。
告訴他又能如何?他不會愛你,只是虧欠你罷了。
心底間,她對自己低聲說道。原來,承認(rèn)這一切不過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一心九竅,玲瓏剔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她知曉每一個為自己贏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說,之所以隱瞞,只是因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將一切大白于天下,也無法贏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顧。
與其得到一分感激兩分愧疚,卻仍舊要動情動心的與這整個后宮源源不絕的女子爭搶暗斗,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勉強的,人心便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枷鎖,正如玄墨對她,也正如她對燕洵,都是一樣,一旦被困其中,便無法超脫。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遺臣,最重要的就是誕下皇子,五年了,已經(jīng)五年了!”
宮門緩緩關(guān)上,再也聽不到云姑姑激憤的聲音,文媛帶著下人們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步履平靜的走到小幾旁,手扶著金漆雕花柱子緩緩坐下,她很安靜的為自己倒水,湯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湯藥,她也不嫌苦,就那么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湯藥還散發(fā)著熱氣,盤旋著一圈圈向上,杯壁的蘭刻花紋摩挲著指腹,有溫潤的觸感。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輕觸到他的肌膚,傷寒累累,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膽相照的兄弟,沒有坐擁三千心有他屬的夫君,我是懷宋的長公主,我是納蘭紅葉。”
寂靜中,有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她睜大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眼淚蜿蜒著滾過她蒼白消瘦的臉頰,沿著下巴的弧線落在手腕上,冰涼的,僅有兩滴。
就這般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燕皇后的乳母病逝,燕洵親自下旨,冊封云姑姑為從二品康祿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靈儀。云姑姑一生未嫁,沒有夫家,就賞了她的母族,盡享哀榮,金銀錦緞,榮澤后人。
云姑姑出殯的那天,納蘭站在真煌城西城樓的角樓上,穿著一身墨色鸞服,頭戴紫金后冠,靜靜的望著那長龍般的送親隊伍就這樣緩緩的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還鄉(xiāng),落葉歸根,五年前,云姑姑跟隨納蘭萬里迢迢離鄉(xiāng)背井,來到這片飄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經(jīng)長大,再不是曾經(jīng)那個會躲在她懷里痛哭的孩童,她也終于放下一切,撒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為她披上厚重的長裘,可是她卻仍舊覺得冷。她的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獨自一人站在高樓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父皇走了,紅煜走了,玄墨走了,云姑姑也走了。
終于,這天地間所有愛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家鄉(xiāng)的萬里之外,也許終她一生,也再也看不到故鄉(xiāng)的艷陽醇暖,嗅不到海濱的微咸波濤。
淚意上涌,可是眼睛卻是干的,她的心口突然那樣痛,喉間腥咸,似乎有液體溢出嘴角,她卻一直那么無知無覺的迎風(fēng)站著,直到白色的大裘前襟變得殷紅一片,直到文媛的驚呼聲穿透耳鼓,直到極遠(yuǎn)處的天空飛過黑色的烏鴉,她才軟軟的倒下。大雪蒼茫,天地昏黃倒轉(zhuǎn),她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云姑姑年輕的臉,溫柔的望著她,輕喚著她的乳名。
云姑姑死后,納蘭就如同一朵枯萎的百合,一天天的衰敗下去。
天氣越來越冷,寒風(fēng)肆虐的卷過大地,太醫(yī)院的大夫們每日往返十幾次,各種名貴的藥材流水般送進(jìn)東南殿,可是都不見有什么起色。
這天中午,大雪終于停了,外面的陽光很好,文媛叫一些小丫鬟在院子里打雪仗,抬了納蘭到廊下坐著,她穿著厚厚的白貂披風(fēng),坐在軟榻上,那些歡快的聲音傳遍了東南殿,連帶著讓人的心境也稍稍開闊了起來。
突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傳到耳朵里,納蘭微微側(cè)目,只見偏殿里的王太醫(yī)和陸太醫(yī)正在低頭商量著什么,似乎沒看到她,聲音稍微有些大。
王太醫(yī)是懷宋的老臣,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只見他眉頭緊鎖,因為隔得遠(yuǎn),說話也不完全聽得清,只聽到幾個模糊的詞,什么耗盡心血、心思太重、氣血盈虧、內(nèi)外兩虛、已然油盡燈枯、藥石無力回天……
“兩位大人說什么呢?”
一聲輕斥突然響起,兩位太醫(yī)抬頭一看,卻是文媛站在門口滿臉焦急的怒視著他們,而納蘭則坐在一旁,面色安然,看那樣子,似乎已經(jīng)聽了很久了。
兩人嚇得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賠罪。
納蘭卻沒說什么,只是默默的轉(zhuǎn)過頭去,靜靜的看著院子里的丫鬟們打雪仗。無喜無悲,好似剛才的話通通不曾過耳。
吃晚飯的時候,文媛笑著陪她說話,見她心情還不錯,就小心的安慰她,說不必在意那兩個太醫(yī)的話,連帶著還將兩人數(shù)落了一通,說他們年老昏聵,不值一信。
納蘭淡笑著聽了,喝了藥之后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東南殿就來了一批新的太醫(yī),納蘭也沒有反對,她每日聽從太醫(yī)們的話,靜心調(diào)養(yǎng),病雖然沒什么起色,但是卻也沒有惡化。大夫們都很開心,說只要過了這個冬天,她的病就會有轉(zhuǎn)機了。
東南殿的下人聽了十分高興,正好趕上就快過宮燈節(jié)了,文媛帶著女官內(nèi)侍們將東南殿布置一新,紅紅綠綠,各色鮮艷的綢緞都掛了起來,看起來像是民間新婚一樣。納蘭知道她們的心思,也沒阻止,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極少說話。
然而沒過幾天,天氣卻突然變得極冷,寒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納蘭的病登時就惡化了。
這天中午,窗外大雪呼嘯,納蘭靠在榻上,聽著外面的聲音,微微有些出神,靜靜說道:“今年的宮燈節(jié),怕是不能辦了吧。”
她的聲音十分沙啞,帶著掩飾不住的頹敗之氣。文媛終日滿面憂色,卻又不敢讓她看出來,見她說話,連忙笑著答道:“這么大的風(fēng),什么燈籠往出一掛立馬就被吹走了,應(yīng)該是不能辦了。”
納蘭點了點頭,文媛繼續(xù)說道:“娘娘還是先睡一會吧,剛吃了藥,嘴里苦嗎?要不要喝點糖水?”
納蘭搖頭,文媛正要繼續(xù)說話,忽聽外面三聲鞭響,清脆悅耳,頓時面色一喜,立馬站起身來,連聲說道:“娘娘,是皇上來了。”
說著,就帶著下人出去接駕。
不一會,大殿的宮門一層層打開,重重幔簾被掀起,燕洵穿著一身烏金色長袍走進(jìn)來,一邊走一邊脫下外面的黑裘大衣,交給一旁的侍女。
他還是老樣子,英氣的眉,筆挺的鼻,薄薄的唇,眼眸像是幽深的湖,怎么樣也看不到底。他坐在納蘭床榻的對面,接過文媛遞上來的熱毛巾,先敷了臉,又擦了擦手,才問道:“病好點了嗎?”
納蘭靠在榻上,輕輕的點頭,臉上帶著她一貫淡定平和的微笑:“皇上掛心了,已經(jīng)好多了。”
他點頭,繼續(xù)問:“太醫(yī)開的藥有按時吃嗎?”
納蘭道:“有按時吃。”
他沉吟片刻,又問道:“朕記得你很怕冷,如今天寒,宮里夠暖和嗎?”
納蘭的眼底閃過一絲淡淡的神采,只是就那么一閃即逝,幾乎不容察覺,她抬起頭來,臉頰已經(jīng)消瘦成尖尖的一條,說道:“皇上不必?fù)?dān)心,我這里一切都好。”
然后,大殿里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寧靜的如秋天的湖水,窗外風(fēng)聲依舊,一忽一忽的緊,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來打破這樣尷尬的僵局。
“那,皇后就好好歇著,朕先……”
“皇上用過午膳了嗎?”
一個極清脆的聲音突然在一旁響起,納蘭和燕洵都是一愣,抬頭看去,卻是文媛。年輕的侍女害怕的嘴唇發(fā)白,雙手在身前死死的攥著一方手絹,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汗珠,隱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微微發(fā)抖。
燕洵詫異的看了納蘭一眼,隨即轉(zhuǎn)過頭去,卻并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說道:“沒有。”
“那皇上不如就在我們宮里用膳吧,我們的小廚房手藝非常好,娘娘都喜歡吃,皇上還從來沒在我們宮里吃過飯呢。”
燕洵一笑,點頭道:“好。”
文媛不由得喜形于色,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連忙道:“那奴婢先下去準(zhǔn)備。”
說罷,一溜煙的就跑了下去。
見她走了,納蘭無奈的說道:“臣妾管教下人無方,請皇上恕罪。”
燕洵卻搖頭:“沒事,她很忠心。”
納蘭怎不知文媛的心思,不過是希望燕洵能多留一會陪陪自己罷了,當(dāng)下也不再說什么。
燕洵卻站起身來,在大殿上隨意的走動,走到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了回去,隨后又抽出了一本,納蘭則歪在榻上,細(xì)細(xì)的擺弄著一只法郎扣夾。陽光從窗子處射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的格子,午后的陽光很暖,縱然此刻外面狂風(fēng)呼嘯,可是這一方居室里,卻是平和安詳。
“你很喜歡商賈之術(shù)?”
燕洵突然開口問道,手里拿著一本《經(jīng)緯賈術(shù)》。
納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說道:“臣妾的祖輩以前就是商賈起家,宋地商貿(mào)發(fā)達(dá),臣妾閑暇的時候也喜歡研究研究。”
燕洵一笑,道:“真是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燕洵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朕知道一個人,也喜歡此道。”
納蘭笑道:“是玄王爺吧。”
燕洵微微詫異,問道:“皇后怎么知道?”
納蘭很自然的說:“臣妾當(dāng)然知道,臣妾自小就認(rèn)識玄王爺,對他自然比皇上了解了。”
燕洵輕輕一笑,似乎不以為然,可是也沒說什么,只是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翻看書卷。納蘭卻暗暗有一絲小得意,像是小孩子惡作劇得逞一般,嘴角牽起,低下頭去繼續(xù)擺弄那只扣夾。
時間靜靜流逝,成親多年,燕洵似乎還是第一次認(rèn)真觀看納蘭的寢殿,只覺自己這個皇后倒是個不尋常的人,不但品味出眾,見識更是廣博,所藏之書涉獵極多,而且大多都有翻看的印跡,不似其他宮妃,所有的書卷都只是擺設(shè)。
“皇上,皇后娘娘,請用膳。”
飯菜很快就擺了上來,因為納蘭在吃藥,需要忌口。所以納蘭的一面,只有四道小菜,而燕洵的那邊,卻足足有六十多道冷熱葷素,洋洋灑灑擺了一大桌子,看起來蔚為壯觀。
燕洵微微有些窘迫,不由得看了納蘭一眼。納蘭卻笑道:“皇上平時很少來臣妾這,下人們不知道您的口味,只得多做準(zhǔn)備。皇上就不要怪他們了,他們也是誠心在討好您。”
這話說也就是出自納蘭之口,若是別人,定會讓人覺得是在捏酸吃醋。
文媛站在一旁,見燕洵什么也沒說,聽話的吃了起來,不由得心花怒放,心道自己今天真是太英明了,娘娘平日哪里會有這么好的精神。果然心病還需心藥醫(yī),沒準(zhǔn)皇上多來幾次,娘娘的病就好了。
一頓飯吃的很慢,吃完之后,已經(jīng)該睡午覺了。燕洵和納蘭隨意說了幾句話,此時就自然了許多,又交代下人好好照臉?biāo)鸵刃谢貙m。然后剛剛轉(zhuǎn)身要走,突然只聽嘶的一聲,原來袖子刮到了桌角,竟將袖口的布料撕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燕洵一抬手臂,隨意的看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就要穿上大衣。
納蘭卻說道:“皇上,衣服破了。”
燕洵卻滿不在乎,隨意道:“沒關(guān)系。”
“等一下。”
納蘭拉過燕洵的衣袖,仔細(xì)的看了一眼,說道:“這是天賜繡的貢品,這種布料,天賜郡一年所出也只能做幾件衣服,皇上今年也只做了這一件天賜繡的朝服,如今壞了,就算拿到御繡房,恐怕也沒人敢補。”
燕洵哪里想得到一件衣服還有這么多的說法,當(dāng)下不由得也多看了這件衣服兩眼,說道:“壞了就壞了,也沒關(guān)系。”
納蘭卻道:“皇上不心疼,臣妾還心疼呢,也不知道每年為了這一卷布料,有多少繡女要繡盲了眼睛,你看,這布料不僅是雙面繡,就連布料的斷面仔細(xì)看,也是可以看到一個個小福字的。”
燕洵仔細(xì)一看,果然如此,不由得感嘆道:“果然精妙。”
“文媛,拿針線來。”
燕洵頓時一愣,問道:“皇后要做什么?”
“既然御繡房沒人敢補,反正也是要扔了,不如臣妾來補,若是補壞了,皇上可不要怪罪。”
燕洵更是驚奇,不由得問道:“皇后還會女紅?”
納蘭眼梢輕挑,波光一轉(zhuǎn),輕輕的看了他一眼,接過針線,就開始縫補了起來,一邊縫一邊說道:“坐下吧,一會就好。”
不知為何,燕洵竟然有些緊張,他挨著納蘭坐下,卻又有些局促的想躲開,皺著眉說道:“你別扎著我。”
納蘭挑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還怕這小小的繡花針?”
燕洵明顯是信不過她的手藝,皺著眉也不說話。不過很快,只見納蘭極為熟練的穿針引線,手指修長,那針線在她的手中好像活過來了一樣。
她那般瘦,從燕洵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一段優(yōu)美潔白的頸項。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帶著平靜安詳?shù)臍庀ⅲ諝饫镉星宓乃幭阄叮陈├锏纳骋唤z絲的滑下,安靜的幾乎能聽到針線穿過衣衫的沙沙聲。
突然,納蘭手一抖,開始輕輕的咳了起來。
起初,她還在竭力控制,可是漸漸的,她越來越控制不住,聲音越來越大。燕洵皺起眉來,伸出另一只手,為她輕輕的拍著后背,一邊拍一邊叫道:“拿水來,快點。”
文媛急忙跑上來,燕洵接過茶水,為納蘭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只是臉頰潮紅,眼神卻越發(fā)倦怠。
“沒事吧,用不用叫太醫(yī)?”
納蘭虛弱的搖了搖頭:“不用了,老毛病了,歇一會就好。”
“這衣服今天別補了,等你精神好點的時候再補吧。”
納蘭也實在是累了,就點了點頭。
燕洵脫下外衣,交給文媛,囑咐道:“等你家娘娘精神好的時候再補,這幾天不許拿給她。”
文媛開心的直點頭,心道五年了,老天終于開眼了,皇上也知道心疼娘娘了。
燕洵穿上大裘,對納蘭說道:“朕先走了,你好好歇著。”
納蘭點頭,燕洵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大殿的幔簾一層層撩開,一步一步的隱去了他的身影。不知道為什么,納蘭突然間覺得那么心慌,像是心里長滿了野草,突然高聲叫道:“皇上?”
燕洵一愣,遠(yuǎn)遠(yuǎn)的回過頭來。
宮殿深深,他們離得那么遠(yuǎn),就這樣互望著,時間從他們之間穿梭而過,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有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十年、八年、很多很多年。
“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燕洵站在大殿中央,隔得很遠(yuǎn),望著那個坐在床榻上的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從未正視過,卻真的在實際意義上幫助過他很多的妻子。
他站在那,就那么看著她,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想她以前的樣子,可是想起來的除了那滿目珠翠、錦繡金玉,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如今,她一身軟白單衣,發(fā)無半支頭飾,不施脂粉,面百唇青,瘦弱不堪,猶如風(fēng)中殘燭,已不知還能燃燒多久。
罷了……
燕洵在心里無聲一嘆。
縱然她奪了玄墨的兵權(quán),縱然她有可能察覺到了自己和玄墨的關(guān)系,私自毀了玄墨臨死前寫給自己的書信。
罷了。
遠(yuǎn)遠(yuǎn)地,燕洵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好好歇著,朕晚上再來看你。”
大門敞開,有清新的風(fēng)吹進(jìn)來。
納蘭坐在榻上,默默的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面容溫和,目光如天上的浮云,那般寧靜。
“娘娘——”
文媛開心的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么,終于一頭沖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準(zhǔn)備一下。”
納蘭深吸一口氣,靠進(jìn)軟綿綿的被子里。突然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他騎著馬,遠(yuǎn)遠(yuǎn)的追上來,最終站在橋頭上對著遠(yuǎn)行的她,大聲的喊:“我在梨花樹下埋了好酒,你明年還來嗎?”
你明年還來嗎?你明年還來嗎?還來嗎?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這個聲音。似乎就在昨日,就在耳邊。
“來!你等著我!”
她坐在馬車上,探出頭,沖著已經(jīng)變成一個小黑點的他大聲的喊。
來!你等著我!
然而,她終究沒能再回去。
她父皇駕崩,獨留下她和病母癡弟,和滿朝狼子野心的皇親權(quán)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國通通落在了她單薄稚嫩的雙肩上。
而他,卻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昔日的天之驕子,轉(zhuǎn)瞬成了階下之囚。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們終于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縱然相對,卻已不再相識。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嘴角輕扯,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天還沒黑,文媛就忙碌起來,為她搭配衣衫,為她梳妝打扮,廚房里的下人知道皇上還來吃飯,也卯足了勁準(zhǔn)備了起來。她雖然不愿這樣,可是難得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就沒有反對。
然而天色越來越暗,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還是沒見他來。
所有的下人都在暗暗著急,文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聽消息,自己則一遍一遍的安慰著納蘭。
納蘭心下卻漸漸了然,然而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覺得有些空曠。玉樹說的對,東南殿太大了,總是顯得冷清。
不一會,燕洵身邊的小太監(jiān)跑來傳話,說是西北美林關(guān)傳來緊急軍情,皇上今晚在軍議處和幾位大人議政,就不過來了。
那一刻,納蘭幾乎能清楚的聽見整個大殿傳出來的嘆息聲,她面色從容的和那名傳話太監(jiān)對答,打了賞。對文媛說:“好了,擺膳吧。”
文媛一愣:“啊?”
納蘭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來了,難道本宮就不用吃飯了?”
文媛這才醒悟,連忙帶著失魂落魄的下人們傳膳。
納蘭自己一個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湯。
隨后三天,燕洵一直忙于軍事,靖安王妃趙淳兒當(dāng)年戰(zhàn)敗之后退入南疆,縱然遭到諸葛玥的幾番圍剿,仍舊僥幸逃了去,而諸葛玥礙著趙徹的情面,見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沒有趕盡殺絕。可是近期,西北卻有消息傳來,說靖安王妃的人馬和關(guān)外犬戎人走動頻繁,恐怕有變。
一時間,各種情報火速傳往京城,大燕朝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三天,納蘭的病情幾次反復(fù),東南殿愁云慘淡,一片冷寂。
這天晚上,已經(jīng)三日不曾下榻的納蘭突然坐起身來,要文媛將她那只放在柜子里的錦盒拿來。
文媛本來想勸她不要操勞心神,可是見她神色堅定,也不敢再說什么。
一只香檀色的錦盒,看起來已經(jīng)很舊了,并不沉,拿在手里,輕飄飄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貴重的東西,竟然并排上了三把鎖。
文媛用帕子彈去盒子表面的灰塵,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只見那灰已經(jīng)積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納蘭接過盒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然后從枕頭下面拿起三只鑰匙,將盒子打開。
文媛伸長了脖子,只見盒子里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有很多信紙已經(jīng)泛黃,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yuǎn)。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納悶的皺起眉來。
“文媛,去拿一只火盆進(jìn)來。”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么啊?”
納蘭指著那些書信,說道:“燒了這些。”
“啊?燒了?”文媛一愣,雖然她不知道這些信是什么人寫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問道:“為什么呀娘娘?為什么要燒掉?”
納蘭若有所思,輕輕道:“不燒掉,還留給別人傷心愧疚嗎?”
文媛顯然沒有聽懂,可是卻乖乖聽話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就拿進(jìn)來一只火盆,炭火劈啪作響,暖意融融。
“文媛,你先出去吧。”
文媛點了點頭:“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門被關(guān)上,大殿里又安靜了下來。納蘭拿起那厚厚的一摞書信,蒼白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過了多少遍的信紙,目光漸漸柔和了起來。
是的,姑姑說的對,她是個膽小鬼。
什么長公主的尊嚴(yán),什么懷宋的國體,什么納蘭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是沒有膽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么當(dāng)她看到他懷念玄墨,看到他對玉樹、對永兒多加照料,她就會覺得甜蜜,就會覺得他還是重視自己這個義弟的,就會知道自己在他心中還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后,卻并未愛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后他也只是微微震驚,卻無法回應(yīng)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擲之后,卻還是無法同他心底的那個人一較長短。她害怕真相擺在面前之后,她還注定是失敗的那一個,卻連繼續(xù)幻想繼續(xù)做夢的權(quán)利都沒有,最起碼現(xiàn)在,她還可以騙自己說,自己和那個人,是一樣重要的。
看吧,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卻還要頑固的堅持著。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她的愛情,就是一棵不結(jié)果子的樹,她害怕秋天來臨的那一刻,所以就固執(zhí)的留在春夏,這樣,就不用去面對那慘淡的結(jié)局了。
她拿起一張泛黃的信紙,墨跡淋淋,她的手高高舉起,指尖蒼白纖細(xì)。信紙放的久了,已經(jīng)又薄又脆,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突然,納蘭輕輕的松開了手,信紙滑落,火盆里的火舌頓時揚起,一下將那張她珍視了很多很多年的書信吞沒,轉(zhuǎn)瞬之間,就化作飛灰。
當(dāng)年派玄墨去東南,她并不是想害死他,也并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quán)。
當(dāng)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百姓于萬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yīng)。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xiàn)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讓數(shù)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yuǎn)遠(yuǎn)的調(diào)離中央。并且害怕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進(jìn)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yīng),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diào)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tǒng)領(lǐng)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東南海軍衙門。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nèi)亂而聯(lián)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會親自披甲上陣,沖鋒殺敵。
想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yīng)。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shù),一道圣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當(dāng)她看出來他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后,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jīng)為了穩(wěn)定朝野,答應(yīng)過懷宋群臣,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定會讓下一代燕皇身上流著懷宋的骨血。但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不愿再去勉強,也不愿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biāo)簽。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后的每次臨幸之后,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dān)憂的扼殺掉。直到后來,他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是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于掌心,如今,已經(jīng)什么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后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愛是甜蜜,有的愛卻是背負(fù),她自己辜負(fù)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讓他知道一切,然后一生愧疚與她?
他這一生,已經(jīng)足夠苦了,她又何必在累累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
燒吧,都燒掉吧。
世人都道富貴榮華,都道權(quán)傾于世,可是卻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滿目錦繡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累累傷痕的心。
不是不夠愛,只是愛不起。
她和他都一樣,背負(fù)著太多責(zé)任,背負(fù)著太多使命,任性不起,沖動不起,熱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燒吧,都燒掉吧……
濃煙升起,她開始低沉的咳嗽,有腥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依稀間,似乎還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飛揚如初晨云霞,他衣襟飄飄,立于三月春園之中,暮然回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的望著冒然闖入的她,眉眼細(xì)長,目光炯炯,輕笑著問:“迷路了吧?哪個宮里的?”
她一身男裝打扮,臉蛋漲的通紅,鼓足了勇氣開口,聲音卻仍是極小的:
“我、我是懷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韶華春遇,明艷晨光,終究還是被這場顛沛流離的亂世煙塵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凈,卻也早已不是當(dāng)日的云朵彩霞,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重重割去了當(dāng)初的曾經(jīng)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過是殘垣斷壁,在暗夜中閃爍著暗黃的斑影,可笑的對那些逝去的簡單歲月,固執(zhí)的念念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已經(jīng)被他親手放逐而去,另一個,卻終將成為他最摯愛的兄弟,永遠(yuǎn)的活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只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也不是她。
大殿里燈火輝煌,可是在她看來,卻好似隔了一層暗紅色的紗,蒙昧陰郁,暗淡無光。
這一生,堅忍執(zhí)著,幾番風(fēng)雨,終究化作一場無聲的酸痛,落在冷寂的深宮之中。萬千生靈、血雨腥風(fēng)盡皆靜靜的被一雙素手翻轉(zhuǎn),如今回眸,只覺憊倦沉浮,剎那芳華,浮生若夢,恍然落入茫茫歸墟。
掌中信箋驀然間若雪花滑落,輕輕飄蕩,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卷,呼呼作響,幽幽上竄,吞吐著蒼白的火舌。
她惘然一笑,手腕無聲垂下。
燕太祖開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后納蘭氏,薨于燕離宮東南殿。
“皇上。”
內(nèi)侍在身后低聲說道:“找到了。”
燕洵緩緩回過身來,東南殿如今已經(jīng)空寂下來,大殿里空無一人,皇后喪期已過,東南殿的舊人都已分配各宮,如今留在這里的,只有兩名年邁的內(nèi)侍,負(fù)責(zé)一早一晚的灑掃。
打開盒蓋,是一件烏金色長袍,上繡青云紋圖案,兩襟有著小團(tuán)福字,看起來簡約華貴,只是左邊的袖口處有一道口子,已經(jīng)被縫合,若是不仔細(xì)看,幾乎看不出來。
燕洵站在那里,默默的看了許久,終于抬起頭來,將衣服交給下人,說道:“回宮。”
“是。”
一眾下人跟在他的身后,大殿的門大敞開,寒冷的風(fēng)吹進(jìn)來,揚起滿地細(xì)小的灰塵,殿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雙眼,站在門前,突然回過頭去,看向深深帷幔后的那方軟榻,似乎還是一月前,她坐在那里,輕聲的問:“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皇上你,還來嗎?
陽光刺入眼底,讓他的心突然變得荒涼。
僅僅是一時的耽擱,不想,卻成了永別。
他的眉輕輕的皺起,又緩緩松開,一點一點的,消泯了那絲悲涼之氣。
抬腳就要走,突然嗅到遠(yuǎn)處有一絲煙塵之氣,他轉(zhuǎn)頭看去,卻是極遠(yuǎn)處的一個拐角,一名小宮女蹲在那,正在燒著什么。
他微微一愣,帶人就走過去。
那名宮女見了他,頓時一驚,整個人跳起來,連忙跪在地上請安。
燕洵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說道:“你是以前皇后宮里的文媛?”
“是,奴婢是。”
“為何在這?”
“這是皇后娘娘的舊物,娘娘去前說過要將這些雜物都燒掉,這些日子奴婢被調(diào)到了安嬪娘娘處,一直沒有時間回來,今天得了空,就回來料理一下。”
燕洵見文媛穿著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頸上還有淡淡的紅痕,知道皇后去了之后,她宮里的舊人定是在別處受了欺負(fù)。默想了片刻,問道:“你家在何處?”
文媛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起這個,連忙答道:“奴婢是跟隨皇后娘娘來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還有人?”
“回皇上的話,家中還有老父老母,三個兄長,兩個姐姐,一個妹妹。”
燕洵點了點頭,對一旁的下人交代道:“傳令司奴局,賜她四品兆榮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祿,另賜黃金百兩,即日就出宮,送她回鄉(xiāng)吧。”
“是,奴才記住了。”
文媛似乎是聽傻了,就那么跪在那里,久久也不說話。反而是那名內(nèi)侍笑著說道:“兆榮女官,高興地傻了,還不領(lǐng)旨謝恩?”
文媛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大聲叫道:“多謝皇上天恩,多謝皇上天恩。”
燕洵也不做聲,目光在那滿地白紙上淡淡掃過,終于就這么的,轉(zhuǎn)身而去。
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那么藍(lán),藍(lán)的如一汪碧水,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卷起一張信箋,就那么輕飄飄的飛起,穿過火舌,信尾曲卷,微微燒了起來。那封信就那么飄蕩在風(fēng)中,向著那人遠(yuǎn)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盞孤燈之下,垂死的將軍用盡最后的心力,勉力提筆,寫了這封信。這封信經(jīng)過了很多人的手,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那不過是寫給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面詳述了懷宋在大夏邊境的屯兵兵力,后方常駐軍隊,各位邊境將軍的脾氣秉性和優(yōu)點缺點。
然而,當(dāng)今世上,能看懂這封信的只有三個人,而其中的兩個,都已經(jīng)不在了。
剛勁有力,筆走龍蛇,上書玄墨的大名和印璽,可是字跡,卻絕不是那個與燕洵寫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風(fēng)繼續(xù)吹,那封信追在燕洵的身后,盤旋著,飛舞著,火舌一點點的從后面蔓延上來,燒過了信頭,燒過了問好,燒過了請安,燒過了一半……
風(fēng)突然猛了起來,那封信呼的一下高高的飛起來,眼看著就要越過前面那人的身影。然而這時,一棵梨樹突兀的出現(xiàn)在眼前,信紙高高的掛在梨樹之上,只差一個身位,就能趕到那人的前面。
燕洵卻微微一愣,他靜靜的看著那棵樹。想起來小時候,他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玄墨,那時的他迷了路,傻乎乎的到處亂走,一張小臉急的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
內(nèi)侍輕輕的叫:“皇上?”
燕洵回過神,嗯了一聲,轉(zhuǎn)頭就向著宮門而去。
火舌一點點蔓延而上,在那株梨樹的阻攔下,將那封延遲了五年都沒能送出去的書信,一點點的吞沒。終于,只剩下一段軟軟的黑灰,掛在樹梢之上,風(fēng)過處,撲朔朔的零落成萬千飛灰。
極遠(yuǎn)處,仍舊在哭泣的小宮女拾起地上的其他信件,全都倒進(jìn)火盆里,大火呼啦一聲燒的老高,揚起鮮紅的火焰。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曾經(jīng)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
史料:
開元六年,納蘭皇后寢陵竣工,坐落于燕北落日以南。
二十三年后,燕太祖駕崩,葬入太極陵,太極陵位于落日山以北,與納蘭皇后陵寢遙遙相望。
赤水支流鉛華江流經(jīng)此地,貫通兩陵,因寒冬飄雪,落于江面之上,類似梨花,當(dāng)?shù)厝擞址Q此江為“梨花江”。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