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天高風清,臘梅怒放,正午時分開始飄雪,一切平淡如常。帝都的權(quán)貴們?nèi)耘f沉浸在燕北世子將要迎娶血統(tǒng)最為尊貴的淳公主身上,各種揣測奪算暗暗鉆營,皇城內(nèi)外翻涌,暗流涌動。
然而,就在這一團亂局之中,無人注意到綠營軍的城防人馬提前一個時辰換營,而且西城門的一角一早就開啟,也比平日早了一個時辰。
接到這條消息的時候,燕洵正在花廳里飲茶,輕袍緩帶,面色悠然。外廊的樂師正在演奏一曲西船花夜,曲調(diào)悠揚,百轉(zhuǎn)千回。
燕洵嘴角輕扯,淡淡一笑。阿精站在一旁,靜靜等待著燕洵的指示,然而燕洵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吩咐他下去,并從身旁的樂簽盒子里抽出一支,隨手拋了出去。
樂聲一頓,就停了下來。年邁的宮廷樂師撿起地上的樂簽,略略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愣。隨即,充滿殺伐激越的箏聲頓時響起,聲音激蕩,如斷金石。
燕洵哈哈一笑,合著樂聲打著拍子,朗聲誦道:“醉握殺人劍,斬敵八百首,周身酩酊氣,捧雪葬殘紅。”
楚喬站在門外,手指略略一寒,仰起頭來,長空之上白雪飛揚,有黑色的蒼鷹在頭頂盤旋高鳴。
動亂來的何其之快?好似秋后的草原,一顆火種灑下之后,迅速蔓延,獵獵如荼,轉(zhuǎn)瞬滔天。
午后,雪霽初晴,一封來自戶部小小催事的奏折被遞上了長老院的案頭,上稱戶部糧錢不足,壽宴難酬,中州賑災之糧被人克扣,災民動蕩,蠶食大戶,傷人無以計數(shù)。有人私下以糟米兌換東邊大營的將士糧草,以致有人中毒身亡,四十一軍半部嘩變,死傷過萬。世家大族狼口貪墨,中飽私囊。后面更是例舉了一連串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數(shù)字。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的帝都風雨,都由這個小小的戶部催事而起。
緊跟而來的,是動作快的驚人的徹查和抽調(diào),長老會秩序瞬間大亂,軍部的火熱檄文緊隨而來,字字血淚,句句鏗鏘,各大氏族風聲鶴唳,奔走活動。一個時辰之后,驚人的結(jié)論被呈上臺前:中州賑災一事,由京城府尹統(tǒng)轄,在趙齊上任之前,一直由穆合西風主管。糧部軍部的調(diào)糧一事,是糧部總事宋端執(zhí)掌,而京城上下無人不知這宋端是穆合氏前家主穆合云亭最寵愛的外孫,在穆合氏的地位可比嫡系長子。帝都府尹虧空達黃金八十萬兩,糧部更是空賬兩千萬金株。
長老會當機立斷,上表圣金宮,穆合家主穆合云夜長跪?qū)m門,請求皇帝開恩,并反咬一口,指出那名小小催事乃魏黨一脈,所做數(shù)據(jù)皆屬虛假,不足為信。
圣金宮出人意料,以八公主和燕北世子定親為名,封閉正殿宮門不見來人。然而,就在穆合云夜長跪不起之時,一道密令被悄悄地傳出紫金乾門:穆合氏貪墨數(shù)額巨大,玩忽職守嚴重,特命皇三子趙齊領(lǐng)兩萬綠營兵馬,查抄穆合府,緝拿一干人犯,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霎時間,風雷震動,一片蕭索。
這就是后世有名的帝都流血夜。
就在趙齊帶著綠營軍兵馬偷偷趕往穆合家的時候,尚私坊送來了定親宴上的顯貴華服,燕洵站在中廳,恭恭敬敬的恭送了尚私坊的禮官,禮金豐厚,隨行人員一律打賞。
西貢進獻的寶絡佳衣,享譽天下的蘇瑾盲繡,蟒龍盤踞,五爪猙獰,光華璀璨的金絲繡線款款勾勒,幾乎要將那些眉眼都復活一般。楚喬蹲下身子,為燕洵扣上綬金寶錦玉帶,濃烈的蘇合香刺入鼻息,連呼吸都不再順暢。
屋子里很靜,下人們都已散去,楚喬的身影在燈火之下顯得有些孱弱,脖頸白皙娟秀,耳廓雪白可愛,胸前微微鼓起,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扮起男人來惟妙惟肖的假小子了。
燕洵輕輕吐氣,緩緩問道:“阿楚,你的生辰是什么時候?”
楚喬站在他的背后,為他整理后面的肩帶,聞言回道:“不記得了。”
燕洵一愣,還以為是她不愿意說:“你也快要十六歲了,也要行及竿之禮了。”
楚喬搖頭:“我要那些講究做什么。”
燕洵頓時噤聲,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楚喬繞到他的對面,皺眉看著前襟的青海云青圖,上屬的一角,有一處透絲,不知是尚私坊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疏忽。
“脫下來,我把絲線勾回去。”
燕洵愕然:“你會這個?”
楚喬微微挑眉,看著他:“你小時候的衣服都是誰補的?”
女子燈下坐,雙眉蹙攏煙。
燕洵的思緒似乎一下子飄遠,怎么就忘了,那些個冰冷的雪夜,屋子漏風,寒冷陰森,女孩子坐在炭火盆邊,就著微弱的燭火,一點一點的繡著宮廷貴婦們的錦帕衣衫,以討好那些偷懶的尚衣局奴婢,贏得那么一點點可憐的食物和火炭。
他還能想起她的姿勢,彎著腰,身子小小的,有時候困的實在睜不開眼睛,就趴在膝蓋上稍稍睡一小會。側(cè)臉很安靜,從無抱怨。
這些年,他已經(jīng)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害怕那些事情會讓仇恨蒙蔽了他的理智。于是他竟然忘記了,那些孤獨跋涉的時光里,面前的這個女孩子是如何扶植著自己挺過來的。她為他煮飯縫衣,她為他望風放哨,她為他尋醫(yī)問藥,她讓他拋去那些花把勢武藝的空架子,教他近身格斗,教他實用的刀槍棍法,她為他書寫兵法計謀,她為他忍氣吞聲的留在這個偌大的牢籠里,被人欺凌被人毆打卻始終一言不發(fā)。
這個女孩子,單薄瘦小,無權(quán)無勢,卻擁有一顆世界上最堅強的心,在他的整個世界轟然倒塌的時候,她用她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他破碎的天空,拼盡性命的撐起了一方存活的空間。
“好了,”女孩子站起身來,走到他的面前,說道:“試一試,再過兩個時辰就是定親宴,不能有差錯。”
一聲低低的嘆息突然自男子的口中發(fā)出,他張開懷抱,頓時就將少女抱在懷里,下巴擱在她的頭頂,疲憊的輕呼:“阿楚。”
楚喬登時一愣,整個身體一時間都僵硬了,她輕輕的推燕洵的手臂:“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嗎?”
“別動,”燕洵輕聲的說道:“就讓我抱一會。”
楚喬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她也緩緩的伸出手,環(huán)住了燕洵的腰,額頭抵在男人的胸膛,不再說話。
“阿楚,別怪我。”
燕洵輕聲的說,聲音帶著低沉的沙啞,有若秋風扶桑。
“這些年,我做了很多你不喜歡的事,你表面上冰冷,殺人揮刀從不手軟,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是個真正善惡分明的人。嶺南的那些茶商,淮水的船老板,盛京的米糧商戶,還有那些不聽從命令的燕北大員…..我手上的血腥,很重啊。”
“我只是不想再像從前一樣,看著身邊的人受人欺凌被人砍殺卻無能為力。可是我現(xiàn)在,這么努力,做了這么多,卻還是要被人擺布,無法順從自己的心意,無法保全你。”
楚喬眼神微微閃動,緩緩的抿起了嘴角,有些暖流緩緩涌過心頭,帶著那些莫名的,無法說清楚的心緒,像是螞蟻一般啄食著她的心神,她并非不明白,只是卻仍舊搖頭說道:“我全都明白,你不必擔心我,那些驍騎營的大兵們,未必奈何的了我。”
看不到少女的表情,只聽到她的話語,燕洵頓時一愣,頓時愣愣的松開了手。
她還是不明白,抑或是,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燕洵默默的點頭:“好,那你自己小心。”
楚喬也點頭道:“你放心吧,待會大宴,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一個人,萬事小心。”
轉(zhuǎn)身就要走出去,燕洵的聲音突然低沉,在后面淡淡的響起:“阿楚。”
女子一愣,就停住了腳步。
“任何人都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我,你不可以。”
楚喬并未答話,默默而立,隨即拉開房門,抬腳離去。
燕洵緩緩的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你若是離開,我就一無所有了。”
庭院雪淺,女子一身淡青色長衫,披著燕洵親手送來的白色狐裘,長發(fā)被微風卷起,絲絲紛飛。默默的回首望著窗子上的剪影,久久沒有離開。
不同于這里的清冷,此時的鶯歌院之外,宗室滿座,遍目喜慶,五彩的琉璃端玉擺在鶯歌院之前,一排排直通往八公主趙淳兒的端木閣。朱錦鋪在雪地上,兩側(cè)宮女彩裝繽麗,秀燈高燃。
初更時分,人群匯集端木閣中,皇帝親臨,賓客皆歡,喧囂的絲竹之聲從端木閣的方向裊裊而來,冷寂一片的長華道上,一騎戰(zhàn)馬默默的立在一旁,女子一身驍騎營軍裝短打,外批青色披風,遠遠的回過頭去,望著燈火絢爛之處,面色淡然,冷靜自持。
黑夜寂寥,長風冰冷,天地間一片孑然,煢煢孤寂,冷風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越發(fā)顯得一張小臉尖瘦凄楚。
這條路,是我自己為自己選擇的,從一開始就無路可退,只能往前走。
生命從未給過我后悔的權(quán)利,我也絕不會讓無用的心緒阻擋你前進的腳步。大仇未報,朝不保夕,何來兒女私念?
燕洵,我會陪在你身邊,等待你大功告成仗劍天下的那一刻,懦弱的人才去感傷,無能的人才會抱怨,我不會,我不傷心,從不。
巨大的鐘聲登時響起,漫天的煙花在禮官高昂的禮成聲中升空綻放,絲竹聲樂伴隨這鐘鳴激越響起,熱鬧的人聲從端木閣遠遠傳來,普天同慶這一莊嚴喜悅的時刻。
“駕!”
冷風中,單薄的少女驀然揚起鞭子,厲喝一聲,抿緊嘴角,策馬狂奔而去。
冷夜凄涼,熱鬧的大殿上,燕洵長身而立,望著大殿外漆黑的長空,久久無語。
冷寂的鶯歌院,一間小小的閨房之中,雪白的狐裘靜靜的放置桌前,纖塵不染,整潔如新。
“你我相交已有八年,其間禍福與共,患難相隨,如今,一切就要過去了。等這邊事情一了,回到燕北,我們就……”
我們就……
我們就成親吧,我們就在一起吧,我們就再也不要分開了……
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講出來的心事,終究被歲月的塵土緩緩覆蓋,零落到塵埃之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影子。命運是一場大火,很多時候,機會只有那么一次,錯過了,就是很多年。
城外的驍騎營營門,少女拿著御賜的令牌敲開了大營的營門,堂而皇之的走進了這座帝國最驍勇的軍隊之中。
鐵甲森寒,軍歌雄渾,中軍大帳之前,有士兵小心的叫醒了睡夢中的將軍。
趙徹披甲而起,眉梢輕輕一挑,沉聲說道:“楚喬?”
“讓她進來!”
鏗鏘的語調(diào)剛剛落下,真煌城的西北角天空中,頓時傳來一陣破空的廝殺和慘叫聲!
趙徹一驚,連靴子都沒來得及穿上,就急忙跑出大帳,只見西北角的天空中,火光熊熊,喊殺震天,混亂猶如瘟疫般轟然襲上,本來早已出城修建馳道的綠營軍兵馬迅速的匯擁到驍騎營的營前,刀鋒森寒,兵將鎧甲森森。
出了大事!
趙徹眉梢一挑,對兩側(cè)的親兵厲聲喝道:“拿兵刃來!”
“等等!”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外等待召見的楚喬一把握住了趙徹的手腕,面色冷靜的說道:“不能去。”
她聲音里透著強大的信心和力量,使得趙徹一時間竟沒有意識到這個賤民正抓著自己的手腕,而是沉聲問道:“為什么?”
“你看那邊,是誰的府邸?”
趙徹一愣,沉目望去,卻陡然想起了一個最不愿意想起的姓氏。
穆合氏!
“你若是去了,整個驍騎營都要為你的魯莽陪葬,我不想剛來第一天就受到牽連”女子淡淡的放開手,冷冷的說道:“再說,大事已定,你現(xiàn)在趕去,也無濟于事了。”
西邊喊殺震天,轉(zhuǎn)瞬間,全城驚動,只有那座金碧輝煌的圣金宮,仍舊沉浸在一片糜爛的喜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