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山河這些天是過得小心翼翼的,雨辰駐蹕揚州已經有十來天了。本來他在揚州可過得滋潤得很,自己一旅三個團散布在蘇中蘇北,除了抓點部隊訓練的事情,其他事情根本不用他操心。
地方的事情簡直可以說是很少,而且雨辰嚴格命令他們不得插手。司法的事情有江北巡閱使署的巡回法庭辦理,財政的事情也是巡閱使署的財政廳一竿子管到底,地方的其他事情由地方議會自己協商辦理。就連往日的親民官、縣知事都閑得整天無聊,更不用說他這個駐軍旅長了。
他每日里辦完不多的公事,就帶著衛兵去釣魚打獵,又是少年愛玩的性子,和揚州的仰慕革命英雄的女學生也很有幾段緋聞。
但是這滋潤的日子,隨著師長進駐揚州,就算是結束啦。
先是師長把他駐在揚州的最貼心的第三團抽調到了徐州,再塞給他四千從南京招募到的兵士,命令他在四月份之前,必須完成將第二旅擴充為江蘇陸軍第二師的工作。
這個師下轄三四兩個旅,每旅兩個團。師部直屬一個野炮營,一個輜重營,一個通訊連,一個特務連,一個騎兵搜索連,一個工兵營和兩個野戰醫院。
旅部直屬一個山炮營,一個輜重連,一個特務連,一個騎兵搜索連,一個工兵連。
團部直屬一個新裝備的一二式迫擊炮連,輜重排、特務排各一個。
在蚌埠擴編的安徽陸軍第一師也是這個編制。只有在徐州的現在還稱為江蘇陸軍第一師的老部隊,還是三旅九團的大編制,師部旅部的直屬部隊也更多。
僅僅是要把已經入營訓練的各團士兵集合起來,再搭起師旅的架子,接受徐州補充過來的干部,再制訂師級的訓練計劃,就已經把陳山河忙得四腳朝天。這個年輕的師長就奇怪,雨辰每天的事情比他多那么多,怎么還能堅持得下來?
當他和幾個參謀,拿著一大堆報表趕到雨辰在揚州行轅的時候,就看到雨辰在一如既往地忙碌。面前有等著回話的軍官,手上有正待批閱的公文,旁邊還有給他念各處電報的參謀,桌上的電話機也一陣陣地發出振鈴的響聲。
整個江北軍,都在圍繞著他旋轉。
看到陳山河過來,雨辰揮手讓面前的人退下,板著臉問他道:“無病,這兩天沒有去荒唐吧!有什么事情?”
陳山河在他面前向來都很隨便,呵呵笑道:“司令,看您說得,現在事情這么多,我哪敢出去荒唐?再說了,我就沒荒唐過……”
雨辰笑著揚手:“好了好了,你小子總是有道理。和幾個參謀這么大張旗鼓地進來,到底有什么事情?”
陳山河從參謀手上把報表名冊接過來往雨辰桌上一放,笑道:“請司令簽字!第二師現在存營九千官兵這個月的薪餉伙食,沒有師長的字,我可從李廳長那里領不出來。”
雨辰一笑,他對手下部隊的財務一直抓得很緊,不給他們直接從地方收取稅收的機會,就是日常費用的領取,各師也要找到他簽字才成。哪怕遠在蚌埠的何燧,也要派軍需官到他這里來。
他大略看了看,第二師每個月薪餉和伙食規定十八萬二千元,比北洋同樣的師高出兩萬二千元,這個月發的特別費也在標準之內,提筆就簽下了字。然后正色問陳山河道:“天生港外面,海軍的軍艦到齊了嗎?”
他一到揚州,就致電上海,命令麾下海軍的船艦到揚州集中。過了十來天,也不過才來了七八艘,一到揚州,就派出陸軍上船戒備。他是決定牢牢地把海軍掌控在自己手里了,必須在袁世凱中央政府成立之前消化海軍!而且他從南京臨時政府也要到了名義,現在他麾下賬面上的海軍大小船只二十六艘,都以江北巡閱使署直屬巡江艦隊的名義統領。南方臨時政府在這一點上,配合雨辰給袁世凱留了一手,看來雨辰沒對孫中山白表效忠之意呢。
陳山河在天生港碼頭布置了兩個營的部隊,也是為了監視改編海軍之用。他在雨辰的命令下,每天都要去港口轉一圈。
他思索一下,向雨辰道:“報告司令,今天就過來了一條辰字號魚雷艇,一條運輸艦,總計現在碼頭有船艦十艘。高司令的楚同號炮艦現在也還沒到。”
雨辰重重地把筆往桌子上一拍:“王子淵辦的什么事情!要人我給他人,要錢給他錢,只要他送來的報銷單據,花在海軍身上的,我從來沒有不簽字過!高昌廟他有八百兵,海軍陸戰隊也是聽他指揮的,調動海軍來揚州的事情他就辦不好!”
他真是氣急了。王廉在上海,不算即將支付的購買三條軍艦的錢,單是給海軍艦長和軍官的津貼,船艦的養護費用,還有海軍高出陸軍一籌的薪餉伙食,這一個多月就花了他五十萬開外,再有錢也支撐不起。
這也是他下定決心將海軍融化到自己系統里面的原因之一。
陳山河為人最是義氣,看到雨辰大罵王廉,他還幫著分辯了幾句:“子淵他在上海辦事也不容易,那里是陳英士的地盤,他肯定有諸多顧忌……而且子淵也很是為司令搜攏了一些不是福建人的海軍人才啊,現在都聚攏在揚州,軍艦一到齊,馬上就能派上用場……”
雨辰冷笑了一聲:“各人的賬各人清楚了,王子淵還有其他事情我沒有找他。無病,你也不用每個人都一團和氣了。要做大事情的人,就要賞罰分明……這些話你不要向王子淵說去!要是走漏了什么風聲,你也過身不了!”
陳山河看雨辰真的是發脾氣了,再也不敢多說什么,灰溜溜地拿起報表敬禮出去。
雨辰又耐著性子批了幾份公文,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大聲道:“備車,帶我去碼頭!”
揚州天生港碼頭外,已經有了一片春意的顏色。呼吸著春天新鮮的空氣,雨辰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他收拾起心神,這個時候來到揚州的海軍,都是愿意投靠進他班底的人物,可不能怠慢了。
汽車遠遠地停在碼頭外面,幾十個海軍軍官都已經在港務處的門口等著他了。海軍白色的制服和陸軍黃色的制服混雜在一起,大家之間的氣氛都有些尷尬。看到雨辰過來,大家都立正行禮,只是海軍軍官們看著雨辰的目光有些躲閃。
雨辰微笑著還禮,然后神色一肅,大聲道:“成二列橫隊,立正!”
這些軍官都有些愕然,陸軍的軍官們反應很快,很快地就排成了整齊的橫隊。而海軍們稍微慢了一些,但也排得很整齊。
雨辰眼光從排頭掃到排尾。站在最前面的陳山河都已經掛中將的肩章了,但還是像一個士兵一樣軍姿標準,胸脯挺得老高。
“大家都是軍人,這點就不用說了。軍人最要緊的事情是什么?無病,你來回答!”
陳山河大聲道:“服從命令!”
雨辰點了點頭:“對,就是服從命令!我本來想等所有海軍袍澤到來,宴請大家一下,給你們說這些話的,現在我就提前說了。海軍長江巡防艦隊,既然在業務上歸我節制,那就要服從我的命令!不然你穿這身軍裝做什么?”
他笑笑看著那些海軍軍官:“大家都是服從命令的好同志,這點我很欣慰。有的海軍同仁可能有這樣那樣的想法,認為在我雨辰手底下干沒有前途,我不是中央政府……這里我不是說狂話,中央政府能給你們體面軍官的待遇?能繼續為你們接收新艦船?能建設起新的國防海軍?而這些都是我雨某人要做的事情!勿謂我言之不預,雨某人說過的話,還沒有不兌現的時候!”
他在隊列面前走來走去,那些來投奔雨辰的海軍軍官們的眼光也跟著他。他們心中的想法和雨辰說的是一樣的。海軍其他同志,不管是在南方還是在北方的,日子都過得相當地慘淡窘迫,軍艦沒有出海的油、水、棉紗等消耗品,機件也沒有補充,全部都在碼頭趴窩,而人更是領不到全餉,已經有很多人上岸改行了。他們只是覺得,在雨辰手下,不管是什么名義,自己干的還是堂堂正正的海軍。
雨辰抬起頭,又掃視了一遍面前的軍官們,淡淡道:“過來的海軍同志,全部加一級以資鼓勵,如果還有來者,同樣待遇。陳師長,軍艦上的陸軍崗哨全部撤下來。過些日子,我要在你們當中挑選教官,就在揚州,辦我自己的海軍學校。大家有什么關于海軍的好的條陳,都送到我這里來,我會一一地仔細批閱。就這樣,聽我口令……解散。”
接下來雨辰又一艘艘軍艦挨個去視察,每艘軍艦上面都加發了幾百元的菜金,連機艙都鉆下去看,和那些渾身漆黑的司爐士兵們握手寒暄。海軍們都知道他這是在收買人心,但是也不由得有些感動。多少大人物都把他們海軍當做是花錢的無底洞,他們的心思都在怎么樣擴大陸軍規模,搶占更多的地盤,爭取更多的收入,誰的心思又放在建設完善的國防海軍上面了?雖然雨辰僅僅是個許諾,卻也讓他們心動無比。
來的軍艦最大的是楚泰號炮艦,雨辰最后才到艦上。艦長謝觀潮是個中校,是來揚州的海軍軍官當中資格最老的。雨辰心中有些郁結,就拉著他在前甲板散步,看看春天到來時候長江的風景。
長江江面上掛著英國旗幟的太古公司的輪船正噴吐著淡淡的煙霧,超過了沿江的木船,一路駛來,江心最好的航道都是留給他們的。
謝觀潮是個中校,他指點著那艘輪船嘆道:“司令您看,英國連客輪都燒的是花旗白煤,煙氣小而馬力勁,我們卻是連軍艦都燒不到這種煤啊。我干海軍已經十幾年了,做夢都想讓中國有一支強大的海軍,但是現在海軍的局面卻是四分五裂。我們這些花了以前政府大錢培養出來的海軍專門人才,卻是在為自己的生存苦苦掙扎,別提什么發展海軍了……”
他的話里當真是有著無限的感慨。看著在港口內自己零星的艦船,神色又有些黯然。他無聲地拍著前甲板的三英寸口徑的主炮炮管,最后終于朝雨辰道:“司令,如果你要辦海軍學校的話,請讓我當教官吧。”
雨辰轉身看著他,這個已經快四十歲,臉上已經飽是海風吹打痕跡的中年軍官把軍帽扶正了,滿臉懇求地看著他。
雨辰有些感動,微笑道:“在陸軍別人都愿意干隊官而不愿意當教官,更不用說海軍了。你真的愿意去學校?”
謝觀潮淡淡道:“將海軍的薪火傳承下去,是我的心愿。也許在我這輩子是看不到咱們的軍艦在太平洋上縱橫了,也看不到咱們的軍艦能報1894年的仇了……但是我希望我親手教出來的學生,能夠看到。”
雨辰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去扶著欄桿。
在咱們這個國家,永遠不缺少這些熱血男兒,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些忙著為自己打算,一心只是爭權奪利,一心只想窩里斗的人物!多少這樣的男兒被這個大醬缸給淹沒了?
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明白,就是把這些同志發掘出來,然后為著建設一個更好的國家奮斗下去。用他們的熱血和志氣,加上自己這個算是重來一次的人生。
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把民族復興祭壇上的圣火,再一次點燃起來!
這時在上海的王廉軍需處長,現在已經不是第一師的軍需處長了,而是被改派到何燧的安徽陸軍第一師擔任軍需處長去了。在他陸軍中學的同學都掛上了少將上校肩章的時候,他現在還是個中校。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在雨辰面前失寵的先兆。只有一件事他明白得很,要是不把海軍的艦艇全部勸到揚州去,他在江北軍這個團體里,就是徹底混不下去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辦理海軍后勤事宜,撈了一些油水,但是上海這個花花世界,哪里留得下錢來。每天擺擺雙臺、碰碰和再跑跑馬,大洋錢就像水一樣淌了出去。眼見得雨辰啟用了他未來老丈人李章云開始監督財務,這可是在上海灘以精明而出名的人物啊!
他站在碼頭上發狠:“他媽的,等這件事情了了,要是海軍后勤的事情還是老子辦,三艘大船的款子撈一筆,老子說什么也不在雨辰手底下討生活了!”
江風很大,帶著點潮濕的春天氣息,他卻沒有半點享受的感覺,只是伸長脖子等著楚同號上的交通艇過來。
他現在是每天要跑三次去促駕,已經是跑得心里膩煩無比了。不是沒有想過派陸軍上船去把軍艦接收過來,不過高鳳翔他們警醒得很,自己運陸軍的木船只怕還沒靠攏,海軍的火炮就打過來啦。
等了好半晌,漆成白色的海軍交通艇才突突地開了過來。看著那飄揚的海軍旗,王廉忍不住吐了一口吐沫。
“高司令,條件已經給您開得這么明白了,到了揚州,您一樣是巡江艦隊的司令,掛海軍中將的肩章,待遇只會升不會降,司令購三大艦的款子也準備好了,只要等你一到揚州,馬上就可以由您主持這件事情。其他地方,能對司令這樣待遇?”
王廉在楚同號的軍官艙里重復著已經說過無數遍的話,高鳳翔也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地聽著。
王廉只是搖頭:“現在中央政府的命令都下來了,高司令您還不行動,到底等的是什么?我王廉這些日子對海軍的行為您也看在眼里,有沒有半點對不住弟兄們的地方?哪怕是您到揚州繞一圈,也好讓兄弟有個交代啊!”
高鳳翔依然卻只是沉默。旁邊高鳳翔的嫡系,楚同號艦長林長冰冷冷道:“既然是什么都要遵循命令,為什么雨司令不通過咱們高司令調動艦只,而是把電報發到了全艦隊,讓我們十條軍艦自行行動去了揚州?雨司令這樣的做法,我們怎么能相信得過他?”
王廉咽了口吐沫,心里面大罵:“要不是你高鳳翔把雨司令發給你的電報扣著,他犯得著發電報給全艦隊嗎?拍有線電報一個字還要一角七分大洋呢!”
他決定也扯下臉來,就看著高鳳翔一人:“高司令,這些日子來您一直都不說話。您去揚州,到底有什么條件?盡管開出來。我向雨司令匯報。能扛下來的兄弟都先扛下來。雨司令這個人脾氣您也知道,只要你服從命令,他萬事都能關照。要是不服從命令,那他的脾氣可就大得很了!”
“現在巡江艦隊的備件和維修都在高昌廟制造局,在鄧肯這個假洋人手里捏著。你們艦隊的所有費用都在兄弟我手里捏著。說句玩笑話,要是雨司令一聲命令下來,斷絕艦隊的供應,戰時海軍弟兄們的伙食就開不出來!更不用說開船到哪里了!兄弟一直在上海為高司令敷衍著揚州方面,竭力地為大家解釋。日常供應只有更豐盛沒有半點克扣。您還要兄弟怎么樣啊!”
說著王廉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楚同號的軍官艙里一時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掛鐘嘀嗒的走動聲。過了好長時間,高鳳翔才嘆口氣,摘下金邊海軍帽摸摸頭皮:“我也為難得很吶!南京臨時政府是下了命令讓咱們歸雨司令節制,可眼看著中央政府不是要到北方去了嗎?北方那邊已經通過海軍的老前輩打招呼了,一旦新政府成立,咱們還是要劃歸海軍部直接管轄的。我們就算這時去了揚州,北京一個命令下來,咱們還不是得走?我是不想雨司令到時候失望,才在這里猶豫的。不然鍋爐升起來,下午咱們就到揚州了……雨司令一直對咱們的照顧,那是咱們都感激得很的,海軍,永遠欠雨司令這個情。”
王廉心下明白,這老家伙怕自己一到揚州就被扣下來,海軍再一清洗,那可就真沒得他混了。現在這個作態,也不過是想在南北雙方之間,多撈些好處而已。
不過只要這老頭子開口了,總有得商量。
正準備和高鳳翔繼續討價還價的時候,就聽見軍官艙門被敲得砰砰作響。門被猛地推開了,大副沖了進來,對著高鳳翔滿面惶急地報告道:“司令,江面上我們又有八條船拔錨起航了!怎么打旗號他們都不回應。只有江鷗號發了個去揚州的燈號!”滿艙的人都大吃一驚的時候,楚同號正電官也沖了進來:“司令,雨辰致咱們巡江艦隊所有艦艇的電報!”
幾個人都圍在了電報紙前面,聽著高鳳翔的福建官話一字一字地念下去。
“中國海軍,草創艱難。當日精華一毀于馬尾,二亡于甲午。國人皆為此兩役而扼腕痛惜至今。當今世界,無海權則國無興盛之日。此言確切不移也矣夫。
“東鄰小國,因甲午對馬兩大海上戰役,赫然崛起為一強國,此乃舉世共鑒。雨也不才,念念不忘于重建我中華海軍于廢墟之上。乃在上海光復之始,即收容長江艦隊于窘迫之際。又在江北萬事百廢待興,用款急需之時,竭蹶萬難,籌募巨款,用以續購前清所訂購之三大練習巡洋艦。此心可鑒日月。”
“若我長江艦隊海軍同志,有一絲軍人服從命令之心,相信雨辰將竭盡所能,重建海軍之決心,速速拔錨起航,前往揚州天生港外集合。已有若干袍澤,先抵此地,正重新編組艦隊,組建海軍學校。爾等勉之。”
“若于三月八日之前仍有未到之艦艇,雨辰不吝刻薄之名,將斷絕供應,取消原對海軍軍官之銓敘,不以江北有限之物力輕擲于不服從命令軍人之身矣。勿謂言之不預。”
“雨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