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會有期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桃花扇-余韻》
回過神來,她才輕聲問道:“你帶我到這兒來,也只是為了聽我唱戲?”
“不啊,我不說了么,是為了睡個舒坦覺。”穆晉北笑盈盈地看著她,“不然你以為我帶你來是為了干什么?”
念眉窘得臉都紅了,誰讓他一來就給了那樣的暗示,害她先入為主地以為他要作一回惡霸。
穆晉北把被子拉到胸口,“可以開始了么?時間不早了,唱完你也好早點休息。不過這回可別唱一半兒就撂擔子跑了啊,我要再生病明兒可上不了飛機。”
“放心吧,這兒樓層高,窗戶不好打開,我想讓你喝西北風也沒法子。”她放松下來,竟也能開玩笑了。
穆晉北看著她,似笑非笑,“我好像也沒得罪你吧,怎么總想著整我呢?好歹我也幫過你一回,對救命恩人可不興這樣啊!”
這就成救命恩人了。念眉雖然覺得他的要求有點荒謬,不過昆曲本身就是歌、舞、詩、戲糅合的藝術,好的音樂或者故事能令人身心愉悅一點也不奇怪,或許真就如他所說的,這也是種緣分。
這樣想通了,也就沒有了那天初見時的難堪和不忿,她調整了一下呼吸,“那你想聽什么,還是那天的《尋夢》嗎?”
穆晉北偏著腦袋想了想,“你決定,要是還有別的曲子你也能信手拈來的,不妨也試試。”
正好給他機會考量,做下一個決策。
“你那天把牡丹亭當成了西廂記,我今天就唱一出真正的西廂記給你聽吧!不過今天沒有化妝扮戲的行頭,只能就這么唱了。你不用擔心,我們平時練功也是不穿行頭就這么唱的。”
她這么認真的樣子讓穆晉北覺得有點好笑,點點頭道,“嗯,行,那就唱吧!把這一出唱完要是見我睡熟了你就去休息,要沒睡著就繼續唱。”
“嗯。”
“外頭客廳里的沙發挺寬敞的,柜子里有被子枕頭和毛毯,麻煩你將就一晚,明天再回去。一來呢,這會兒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出去打車回家不安全;二來我很久沒睡熟過了,今兒又喝了酒,萬一半夜真不舒服嘔吐起來也挺危險的。你不都跟家里人說好了有可能鬧洞房不回去的么?詞兒都套好了,別浪費。”
原來他在浴室里連她跟夏安打電話都聽到了,念眉咬唇,“我知道了。”
穆晉北心滿意足地躺下去,關掉房間里所有的燈,只留了床頭的一盞,半闔起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她唱的是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生一見鐘情的戲折,依舊是迤邐動人的唱腔,指尖和身段的動作也毫不含糊。
她沒有說謊,臺上一時,臺下千日,她平時練功排演的時候就是這樣全情投入的,這儼然已經成了習慣。
在黑暗中,只有床頭壁燈這么一點暈黃的燈光,恰到好處地籠住她,有一種纏綿唯美的意境,比舞臺上任何追光燈都更能映襯出耀眼的美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明明是不懂昆曲的,可是此情此境卻讓他想起那天在楓塘劇院門口看到的那張《牡丹亭》的宣傳海報,最顯眼的位置就以行書寫就這兩句話。
仿佛蘸取涓涓細流打磨過的黃楊木,昆腔水磨調低回婉轉,極致細膩。他聽到心底淌過一種純凈溫柔的聲音,陌生卻又動聽。
他并不知道行家有句話形容這種感覺,叫“功深熔琢,氣無煙火”。
倦意如約而至,他終于睡過去。
念眉不敢停下,怕他只是小憩,一會兒又要醒。直到唱完這一折,俯下腰仔細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面容放松,呼吸平穩,才確定他是真的睡熟了。
還真有這樣神奇的效果。她嘆了口氣,有點啼笑皆非。
虛驚一場有時真可稱作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個詞,不過折騰了一整天,她也累得眼皮直打架,找出枕頭和被子,就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了。
一開始還有點擔心,畢竟一墻之隔睡著個大男人,剛剛還讓她有過糟糕的聯想,簡直如同被調/戲。沒錯,他故意那樣讓她誤解,不就相當于是調/戲?萬一他改變主意半夜狼/性大發,她大概也只有引頸就戮的份兒。
不過什么擔憂最終都敵不過強大的睡意,她很快也睡著了,而且一覺無夢,直到天明。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上午九點。
“怎么這么晚了……”念眉揉眼坐起來,這才發覺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穆晉北已經走了。
大概昨天真的太累,空調又暖和,她竟然好眠到連他離開都沒有察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她捧住睡腫了的臉,從指縫里看到茶幾上的東西,有一張酒店的早餐券和瑪莎拉蒂的車鑰匙,下面還壓了一張字條——
“昨晚辛苦了,到二樓餐廳吃頓豐盛早餐,算是我一點兒心意。房費已結清,酒店有專車送機,大暉的車就停在昨天的位置,麻煩你將鑰匙轉交給他。蘇城之行多謝,我們后會有期。穆晉北。”
還后會有期呢,這家伙武俠看多了吧?念眉盯著紙上的遒勁字跡,不知該作何反應。她該感謝他的體貼敏感,還是該惱怒他的自作主張?
他不是已經跟葉朝暉說好下回碰面的時候再把車鑰匙還給他嗎?那意思似乎是他們隔不了多久就又會見面的,現在為什么又讓她去還?
精致的車匙握在手心里,簡直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她回到楓塘劇院,剛走到門口就接到程曉音的電話,似乎是用手遮住嘴壓低了聲音道:“師姐,你在哪兒呢,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我已經到院門口了,馬上就上來。”
“那你快上來哈,快點快點!”她火急火燎的,也等再回話就把電話掛了。
念眉加快腳步回宿舍,剛用鑰匙打開門就看到客廳里坐著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葉朝暉。
她一時愣住了,幾乎都要以為是不是自己走錯了地方,或者剛睡醒眼花了。
程曉音站在旁邊,見念眉回來了簡直是如蒙大赦,“師姐你終于回來了,葉律師等你半天了。我……我去幫他倒杯熱水啊,你們慢慢聊!”
她狂使眼色,念眉卻像沒看見似的,仍舊站著不動,直到葉朝暉開口:“剛回來?你昨晚去哪兒了?”
念眉沒理他,彎身換好拖鞋才走過去,“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找你,敲門很久都沒有人開,驚動了對面的人,就是剛才你這位師妹,她就讓我進來等。”
劇團的安排都差不多是兩人住一間宿舍,她從小是跟老師喬鳳顏住的,后來程曉音來了,就住對門那一間,跟她感情比較好,有客人或者快遞上門找不到人,都是彼此幫忙招呼。
她只是奇怪他為什么來找她,而且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面。
回憶起昨天婚禮現場的種種,念眉神色冷凝,“我現在回來了,有什么話就說吧!”
“你昨天跟穆晉北在一起?”
念眉仰起頭,“這很重要嗎?不是你默許他送我回家的么,你對你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是百分百信任?應該完全不用懷疑和擔心才對啊!”
“你在試圖激我生氣?”
念眉輕輕笑了一聲,“這個假設,你昨天就已經問過了。如果你今天過來就是為了不依不饒地問這個問題,那我已經沒什么可多說的。”
她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遞給他,“這是穆晉北讓我轉交給你的,他今天乘酒店的車去機場,你的那輛車就停在景怡酒店的停車場里。我怕開不好弄壞了就沒動,麻煩你自己過去取。”
葉朝暉沒有接過鑰匙,眸色深沉地看著她,“我聽穆晉北說了,你記得這輛車,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這車是為誰買的了。”
念眉深深吸口氣,有些自嘲,“葉大哥,原來在你眼里,我是這么愛慕虛榮的女人。”
她不懂車,并不在意自己喜歡的人開得是奧迪還是奧拓。代步而已,何必那么招搖呢?就像那天穆晉北開這輛車說要過來接她,倘若真的停在破舊的劇院大門口,只會讓她覺得兩方世界格格不入,永遠不可能相交。
葉朝暉又趨近兩步,“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念眉只覺得壓迫感迎面而來,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那你今天過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今天也要回海城去了。”他眉眼間似乎也顯出一絲疲倦,“我想我們應該找個機會好好談談。”
念眉也有同感,他們的確是該好好談。可她也感覺的到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時機,至少她自己還不夠冷靜和坦然。
“我累了,不如晚點在電話里說,或者等你下回來蘇城再見面談。”
“念眉,逃避不是辦法。”他比她淡然得多,拿出一樣東西放到她面前,“但我說過會尊重你的意思,你不想談,我們就先不談,不過這份草擬的合同你可以先看看,回頭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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