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的身體,一天一天的好轉起來了。
她把頭髮重新剪了剪燙了燙,面頰豐潤了些,眼睛也有了一點光彩。在牀上躺了足足一個多月,熱被窩把她捂得白白嫩嫩,皮膚像是飽含了水分,幾乎有一點半透明。一場月子坐下來,她倒是變得更好看了些。
她不再提小寶這兩個字了,從來不提,別人提了,她也充耳不聞的不迴應。她不提,陸克淵也不提,但兩人各有各的原因,她是不忍,陸克淵是無暇。
希靈知道他是在爲他的東山再起而奔走,所以並不拖他的後腿,只讓小桐往奉天發去電報,向葉東卿和金山報了平安,又讓一個最精明伶俐的婦人代她暫時管理工廠。金山已經聽聞了陸克淵“死而復生”的消息,不禁十分心虛,拿著電報掂來掂去,末了他爲了表達善意,給希靈匯去了幾百塊錢,讓她拿著買點補品。
這種慰問的風格,顯然是很不上檔次,不過希靈當時正是半死不活,故而也就把他放到一旁,姑且不和他算總帳。
希靈好了,天氣也涼了。她虧空了元氣,十分怕冷,早早的穿上了厚呢子洋裝。這天陸克淵不在家,她站在庭院裡曬太陽,一邊曬一邊對身邊的小桐說:“還以爲這回搬到了日租界,就能住一次日本房子呢。”
小桐說道:“我見過日本人家的院子,小裡小氣的,沒什麼好。”
希靈也同意:“要說好,當然還是洋房好。”
小桐道:“不是說洋樓不接地氣?”
希靈答道:“我不怕不接地氣,我只怕不接暖氣。”
這時小桐遞給了她一副手套,她接過來戴上了,同時笑道:“這手套真暖和。”
小桐不服氣的告訴她:“我放在懷裡給你焐了半天,能不暖和嗎?”
希靈一聽這話,卻是回頭面對了小桐。
“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婦了,我和他的感情也很好,你怎麼還是不聽話不死心?”
小桐倔頭倔腦的反駁:“誰不聽話不死心了?有夫之婦不是人不怕冷啊?我對你好還好出錯了?”
希靈不理會他,繼續說道:“你也大了,我給你錢,你去做幾套漂亮西裝,然後找幾個女朋友玩玩吧!”
小桐的臉上現出了怒容:“你別門縫裡瞧人,把人瞧扁了!我怎麼就那麼愛找女朋友?”
“狗咬呂洞賓,有本事你一輩子別找。”
“一輩子就一輩子!我本來也沒想找!看見女的就煩!”
“那你看見我也煩呀?”
“煩!”
希靈發現自己永遠沒法子和小桐正正經經的談心,說著說著就要吵架:“那你別跟我一起站著,你回屋去!”
“我早就想回去了!”
“那你走哇!”
“你也跟我走!大陰天的哪有太陽可曬?站在這兒光喝風了!”
“我願意喝風!”
“喝風屙屁!”
“放屁崩的也是你!”
此言一出,兩人一起愣了愣,希靈擡手掩了口,萬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下,會說出這麼沒有水平的話來。而小桐先是抿嘴皺眉看著希靈,隨即雙手叉腰把臉扭開,他哧哧的笑出了聲。希靈紅了臉,擡手給了他一巴掌:“罵你呢,還笑!”
小桐笑也笑得壓抑,不會哈哈哈,只會哧哧哧,笑得不痛快,於是也憋紅了臉。正當這時,前方的黑鐵門緩緩開了,一輛汽車駛了進來。
車門開處,陸克淵那一絲不茍的腦袋伸了出來,希靈一看是他,立刻就把小桐給忘了。三步兩步跑上前去,她用雙手抓住了陸克淵的一隻手:“今天怎麼回來得早?”
陸克淵擡手一拍她的腦袋:“太太這幾天變漂亮了,當然要回來得早一點。”
然後他看了小桐一眼,又問希靈:“這麼冷的天,出來幹什麼?”
希靈笑道:“曬曬太陽。”
陸克淵擡手向上一指:“大陰天的,你還能找到太陽?”
希靈晃了晃他的手,因爲見了他就是心花怒放,所以笑容簡直收不住:“這話說的,和小桐一模一樣。”
陸克淵握著希靈的手,這回轉向了小桐,含笑問道:“你也勸太太回屋了?”
小桐臉上的笑意早沒了,聽了這話,他悶頭悶腦的“嗯”了一聲。
陸克淵審視著小桐的神情,又問:“太太聽話了嗎?”
小桐一搖頭:“沒有。”
陸克淵繼續說道:“以後太太再不知冷熱,你得多管著她。”
小桐這回無言的一點頭。
陸克淵領著希靈進入樓內,到了樓上的臥室裡,陸克淵搓了搓手,站在窗前一邊向外望,一邊頭也不回的說道:“我看小桐,也就是和你還有話講。”
希靈說道:“這裡不比奉天,沒他認識的人,他悶得慌。”
陸克淵擡手,用手指在玻璃上劃了幾下:“要不然,讓他回奉天吧!你那個工廠裡不是正缺個信得過的管事人?小桐這孩子,只要別半路學壞,幫你看看工廠,應該還沒問題。”
希靈聽了這話,登時驚訝的笑了:“開什麼玩笑?他才十五,連個正經大人都還不算呢,你讓他去獨當一面看工廠?”
陸克淵轉過身,雙手插在褲兜裡,靠著窗臺向希靈一笑:“正因爲他年紀小,不懂事,所以我纔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到奉天去。”
希靈望著陸克淵的大眼睛,聽出了他是話裡有話:“怎麼?你容不下他?”
陸克淵一搖頭,然後邁步走到希靈面前,低頭說道:“那孩子看你的眼神不對。”
希靈一聳肩膀:“你還怕我紅杏出牆不成?”陣盡介技。
陸克淵擡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傻子!那麼大的孩子,說長大就長大。將來哪天他真要是動了邪心,那咱們措手不及,可未必防得住他。”
希靈回首往昔,把小桐到自己身邊後一點一滴的言行舉動都回憶了一遍,末了她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咬人的狗不叫,小桐臉臭嘴硬,有什麼說什麼,雖然不討人愛,但也絕不會是白眼狼。”
陸克淵用食指一點希靈的眉心:“小東西,你吃過的鹽,還沒有我吃過的飯多。我看人不比你更準?”
希靈有些不服氣——小桐再氣人,也是和她同甘苦共患難過的,拋去太太奴才的身份不提,僅從人與人的關係講,她和他之間既有情、也有義。陸克淵的兄弟是兄弟,她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了?這一回她被白子灝綁架,若不是小桐四面八方的通風報信,恐怕陸克淵現在還在上海和金婉心膩歪著呢!
這麼一想,希靈就沒有對陸克淵百依百順。拉起他的一隻手攥住了,她用他的熱手,暖自己的冷手:“你讓我想想怎麼安排他爲好——其實我覺得他就是十幾歲的孩子發神經,興許明天他認識了個女朋友,後天就恢復正常了呢!”
陸克淵對著希靈微笑:“我纔不信他能找到比我太太更美的女朋友。”
希靈當胸給了他一拳:“老狐貍,又來貧嘴!”
陸克淵擡手做了個投降的姿態,然後後退一步笑道:“今天讓家裡早點開飯,我晚上還得出去一趟。”
“幹什麼去?”
“放心,不是去花街柳巷。”
陸克淵若是真去花街柳巷,希靈自然是不滿,但聽他不去花街柳巷,希靈又緊張:“到底幹什麼去?告訴我!”
陸克淵翩翩的一轉身,打開了屋角架子上的留聲機。放上一張舞曲唱片,他走回來擁抱住了希靈。微微俯身嗅了嗅希靈的鬢髮和麪頰,他在她耳邊悄聲說道:“你男人不老實,要出去和人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