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肅希靈和容秀合乘一輛洋車回了何宅,容秀懷里抱了個小包袱,里面裝著些胭脂水粉之類的可愛的小零碎,有她的,也有小姐的。兩人在側(cè)門外下了車,歡歡喜喜的向內(nèi)走,這回容秀留意了周遭的房屋景致,越發(fā)明白了希靈的處境,心想她也是個拮據(jù)的,一會兒那包袱里的東西,自己只留一根頭繩,其余的還是全留給她吧。
走著走著,希靈和她拉開了距離,又特地回頭向她解釋道:“別讓人瞧出來咱們兩個是剛從外面回來,我在這家里是個不受待見的,你又是個新來的,別人見我們歡天喜地,非講閑話不可。”
容秀沒見過世面,但是天生的知曉世事,立刻就向后退了幾步,把臉上的喜色也收斂了個干凈。
平平安安的回了那處偏僻院落,希靈喊了幾聲張媽,然而張媽所居住的廂房靜悄悄的,并沒有回音。張媽是這院子里的人,也沒有四處閑逛的習(xí)慣,希靈抬頭看了看晦暗的暮色,然后轉(zhuǎn)向廂房上前幾步,不聲不響的推了房門要往內(nèi)走。
房內(nèi)沒點燈,黑黢黢的一片模糊。希靈摸索著向前伸出手,隨即就聽張媽的聲音在正前方響起:“表小姐回來了?”
張媽是有臉面的家仆,對待年輕主子,是可以有一點威嚴(yán)的,尤其肅希靈根本不算正經(jīng)主子。希靈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后回頭對窗外喊道:“容秀!你把東西放好,就到廚房取晚飯去吧!”
在聽到了容秀的回答之后,希靈順手抄起門旁桌上的火柴盒,“嗤”的一聲,劃出了一團小小的火。
火苗在蠟燭頭上生了根,房內(nèi)的兩個人隨之顯出了輪廓。希靈看著張媽,若無其事的發(fā)問:“你怎么啦?一個人在黑屋子里坐著。”
張媽冷笑一聲:“我倒要問問表小姐是怎么了呢,何家并沒有少了你的吃和穿,太太也囑咐我要把你當(dāng)自家小姐一樣伺候,我自己看著,你也沒什么委屈的地方呀!”
希靈睜大眼睛,做了個探究的神情:“張媽,舅舅舅母對我當(dāng)然是恩重如山,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的。”
張媽快走一步,將一串珍珠項鏈放到了桌上:“那這又是什么?你若弄點兒花啊粉的,我也不管;可這東西這樣貴重,你也敢偷?表小姐,太太讓我照顧管教你,可我在這院子里小小心心的過了五年,結(jié)果卻管出了今天這樣的事情,這個責(zé)任我擔(dān)不起,我也沒面目再呆下去了。你跟我走,我們?nèi)ヒ娞屘珨噙@筆官司!”
說完這話,她伸手就要去抓希靈的手臂,希靈飛快的向后一躲,臉上的胭脂像是通了血脈,瞬間也褪了顏色。
“張媽,你誤會了。”她可憐巴巴的低聲說話:“我沒偷,是二姨娘托我跑一趟當(dāng)鋪,把項鏈當(dāng)幾個錢給她。這么貴重的首飾,又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我就是想偷,也偷不到啊!”
張媽瞪了眼睛:“二姨太太托你跑當(dāng)鋪?你算是這家里的什么人,她非得用你去跑當(dāng)鋪?”然后她又要去抓希靈:“你有話去向太太講吧!我不是審案的,你跟我說也沒用!”
希靈慌忙用雙手攥住了張媽的腕子,這一回,她的聲音更低也更急了:“張媽,你別急,我說實話,我真的只是替二姨娘跑腿而已,因為我是個小孩兒,又不是這家里的人,她們信我不會亂嚼舌頭走露風(fēng)聲,才專挑我去的。我知道錯了,我以后也再不敢了,明天我就把項鏈還給二姨娘去——你別拽我,二姨娘三姨娘使喚了我好幾次,每次都給我一點錢當(dāng)零花,我攢了兩百多塊,想要留著做新衣裳的,我不做了,我全給你好不好?”
說到這里,她的眼中流了淚水,嘴角向下撇著,露出了小孩式的哭相。抓著她那細胳膊的大手還沒有松,但是煞氣明顯是減弱了,單是抓著她不放,沒有再作勢拎了她往外走。
“兩百八十多呢!”她繼續(xù)輕聲的哀求:“我藏到后花園那個犄角里了,誰也找不著。等一會兒咱們吃完了飯,我就悄悄的帶你去。張媽,我知錯了,你饒我一回,別告訴舅母。舅母要是知道了,非罵我不可。這里要是不要我,我就沒地方去了……”
細胳膊上的大手,這一回真是慢慢的松開了。
“二姨太太求你的差事,你該干還是干完了吧!我這可不是縱容你,我是可憐二姨太太總鬧饑荒。干完這一次,可再也不許了啊!這哪是鬧著玩兒的?萬一哪天人家拿了贓物讓你去當(dāng),事情鬧穿了,你就是個板上釘釘?shù)馁\!”
希靈蹙起兩道長眉,含著眼淚連連點頭。雙手捧起桌上的項鏈揣進口袋,她帶著哭腔說道:“我回去擦把臉,吃完飯了你等著,容秀一睡,我就來找你。”
說完這話,她轉(zhuǎn)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聽張媽說:“若不是有我管束著你,你這孩子怕是真就要學(xué)壞了!”
希靈垂著頭推開房門,夜風(fēng)瞬間風(fēng)干了她臉上的淚痕。哀容隨著淚痕一起消失了,她張開嘴,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
一個深呼吸是遠遠不夠的,她需得攥緊拳頭咬緊牙關(guān),才能強迫自己不要回頭沖過去鉗住張媽的喉嚨。張媽是何太太放在這院子里的耳目,所以她對張媽素來是很小心——她敢對著何家的小姐們瞪眼睛,但是從來不曾招惹過張媽。
我不惹你,你怎么敢先惹我?!
希靈回房,關(guān)門,背靠墻壁,一口接一口的大喘氣,忽然抬手咬住衣袖,她一邊磨牙嚯嚯的咀嚼著,一邊緩緩的一轉(zhuǎn)眼珠。
鏡中影影綽綽的映出了她的面貌,她佝僂了身體,叼著衣袖,卷發(fā)蓬亂,像一只小小的困獸。
但她并非真困獸。
二十分鐘之后,容秀拎著個大食盒回來了,盒子里熱氣騰騰的,因為放了一大碗新出鍋的米飯。何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埋了電線亮了電燈,唯獨這院還用燈燭照明,但好蠟燭點足了,在容秀眼中,也很明亮。
她進了正房,正好和希靈打了個照面。希靈一如既往的整潔利落,像錦緞盒子里的洋娃娃。坐在堂屋的桌前端了碗,希靈仰頭說道:“這飯我吃不完,你坐下,我們一起吃。”
容秀遲疑著微笑:“那是不是不合規(guī)矩呀?”
希靈笑了:“先吃飽了再說!張媽不管,別人也看不見,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