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大吃一驚,怎也料不到竟然是南郡公桓敬道。他忙起身回禮,言道:小公爺,何時到了建鄴?在下竟半點不曾耳聞!
桓敬道拉著他重新落座,仍然笑道:陸道長啊!該稱呼陸大人!敬道來京有些私事,并不曾稟報朝廷。陸大人春風得意,著實令人艷羨吶!
陸英搖頭道:小公爺,莫要取笑在下。哪里比得上公爺風采無雙,天生富貴。
楊謐插言道:二位,今日還是先不論客套,以暢飲任情為樂吧!
言罷,拍拍船壁,命人撐船離岸。此時天已將晚,秦淮兩岸燈火初上,星星點點宛如游在銀河。
楊謐善于打諢,艙中氣氛漸漸熱絡,美酒珍饈,佳人歌舞,時光流轉的也快了幾分。待到半夜,陸英辭別二人,獨自步行回府。
一路上,他反復思量,仍不明桓敬道來京師所為何事。楊謐邀請他與南郡公飲宴,又是什么用意。
桓敬道只談風花雪月,半句不曾言及朝政,也不提江荊人事。難道僅僅是為了念舊?
幾日不曾回府,發現府中又添了不少人丁。不光皇甫思手下執役多了十數人,就連內院婢女也有不少陌生面孔。
陸英問翠羽緣故,才知皇帝早就賜下婢仆若干,只是今日天晚,不便都來見過郎君。陸英無奈,既然是御賜就都留著好了,至于旁的東西,暫時也管不了許多。
天明時,陸英吩咐翠羽戴菊和皇甫思,妥善安排家中人口,切莫惹出亂子。若是再有之前陳四告狀的事情,此番絕不輕饒。
三人誠惶誠恐,信誓旦旦地領命告退。陸英正要換身衣服去文學館,卻聞報有客來訪。于是,只得將來人請上堂來,小心應付一番。
來人三十多歲年紀,儀表不俗,舉止氣度皆沉穩大方。待他講明身份,陸英才知竟是已故陸祖言之從子,如今過在陸祖言門下繼嗣的陸道隆。
陸道隆是陸祖言幼弟之子,如今在廷尉署為吏。開府儀同三司陸祖言生前僅有一子,名長生,可惜早亡。他死后無子無孫,于是以侄子陸道隆繼嗣。
因為這個關系,陸道隆得以出任廷尉署吏奏讞掾,處理案件審判的事情。奏讞掾不算高官,但卻有審判之權,王國寶之子身亡一案,如今就落在他頭上。
正巧陸英如今是廷尉右監,主管捕拿兇犯,也算是陸道隆的上級。于是來府中求見陸英,想讓他提些建議。
陸英苦笑著沉思片刻,才道:陸奏讞,陛下雖封我右監之職,我卻并未交割上任,只怕此事不該我管吧?
陸道隆拱手道:大人,下官并非催逼大人捉拿兇犯,只是如今案涉權貴,情由復雜,實在不知如何去辦。想到陸大人既是廷尉署長官,又與下官同為一家。才觍顏來此求個主意。誰人不知陸大人才華絕世,聰明無雙,定然能解開下官心中疑惑,將此案妥善處置!
陸英見他說到同為一家時,眼神古怪,不由問道:陸奏讞為何稱與在下同為一家?據我所知,陸奏讞出身吳郡陸氏,世代顯赫,乃是名門望族。在下雖姓陸,卻并非吳郡陸氏子弟,恐怕陸奏讞謬言了!
他心中難免因為不能認祖歸宗有些疙瘩,見到陸家之人,又聽他說同為一家的話,不自主地反應激烈了一點。
陸道隆聞言,卻笑道:據下官所聞,陸大人其實正是吳郡陸氏子孫,而且乃是先丞相伯言公,大司馬幼節公之后。比道隆更加顯赫才對!
伯言是丞相陸遜的字,而幼節正是大司馬陸抗。
陸英大驚道:你從何而知?
言罷覺得失態,又道:陸奏讞說笑了,在下并非總之,廷尉署之事,我做不了主,陸奏讞還是請回吧!
他始終說不出不是陸遜陸抗之后的言語,為人子孫者豈能背棄祖宗。但又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認祖歸宗,是以只得下了逐客令。
照這么算來,陸道隆也是陸英從叔父,當面反駁他已是不該,再無禮的話更不可出口了。
陸道隆并不惱恨,反而如釋重負一般,笑著起身道:既如此,下官先告辭了!陸大人多保重。
陸英將他送出門口,施禮告別后又返回堂上坐定,暗思道:這陸道隆此來,絕非為了廷尉署的公事。只怕專為試探我而來。但他從何知道我身世,又為什么想讓我承認是陸家子弟呢?
我僅僅做了個廷尉右監的小官,吳郡陸氏豈會看在眼里?難道說陸家人丁凋落,竟落到抓個人來撐門面的地步嗎?
思量半日,陸英終于暫且拋下心事,又入宮繼續修書去也。
到了晚間,內侍傳旨稱皇帝召見。陸英忙來到寢宮,依禮陛見。皇帝已有了三分酒意,見到陸英閑談兩句,便問道:陸卿,南郡公桓敬道其人如何?你說給朕聽聽。
陸英道:南郡公文武奇才,臣也略知一二。雖見過幾次,但相交不深,要說才智定是難得,德望嘛,臣并不敢妄言!
皇帝道:若是讓他做廣州刺史,你覺得可恰當?
陸英心下恍然,桓敬道此來,定然就是為了廣州刺史之位,只是皇帝問他,卻始料未及。
當下只得答道:臣年輕識淺,不敢妄議國家大事!
皇帝笑道:朕只是和你私下聊聊,不算妄議國事,你但講無妨!
陸英道:臣以為,若是南郡公任職廣州,對殷仲康大人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皇帝道:嗯,所言有理。朕也聽聞,仲康在荊州受桓敬道壓抑,始終難以盡展韜略。讓他去廣州,也不失為一著妙棋。
陸英沉默無言,皇帝又問了兩句文學館之事,便讓他退下。
第二日,他在文學館聽內侍來講,陸家以陸道隆為首上了奏章,陳說陸英身世,請求皇帝下旨,讓陸英歸籍吳郡陸氏。陸英嘆息一聲,該來的還是要來,他想擋也擋不住。
朝中各姓皆對陸英歸籍一事有微詞,尤其王國寶,更是極力反對。
他在朝堂百般詰難陸道隆,以為:世人皆言陸云無后,突然冒出個陸英,說是陸云曾孫,此事太過荒誕。
而且陸云身死距今懸隔多年,現在無從查證。朝廷不可開此端口,以亂世族門閥血系傳承。
但皇帝似乎難得圣心明鑒了一回,以一副乾綱獨斷的架勢,認定陸道隆所奏千真萬確。
并當廷下旨,允許陸英繼承陸遜陸抗陸云之嗣,排入吳郡陸氏宗譜。
并以陸遜陸抗父子有大功于國為由,讓陸英承襲陸遜丞相爵位華亭侯。
又升其官職為太子詹事,廷尉正,主管決斷疑訟。
王國寶此時終于明白,皇帝這是故意扶持陸英來惡心自己。非但一月之內三擢其官,裂土封侯,還讓他主管獄訟,決斷疑難舊案。
分明就是告訴天下,王國寶失勢了。就連愛子被殺,也不能將兇犯繩之以法。反而要仇人來主管廷尉署決獄之事,擺明了要替宋演脫罪。
中領軍將軍尚書仆射王大人如喪考妣,他不明白自己兢兢業業為皇家兄弟效力,為何仍落得被遺棄的下場。此刻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恨意,只是還不敢發作出來而已。
過了幾日,皇帝又命起部尚書為陸英建造侯府,準備再賜給他一個新家。
在京大臣望族見陸英如此得圣眷,紛紛派出族中青年俊彥上門結交。
一時之間,建鄴第一炙手可熱的華亭侯舊府—富春山居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簪纓冠蓋半京華。
陸英頭大如斗,這幾日應付陸氏宗親已經讓他心力交瘁,如今又要招待滿朝勛貴,怎教人片刻清閑。
于是陸英躲入宮中文學館,將一應俗物都交給皇甫思處理。
豈料,皇帝仍然不打算放過他,又提拔他為廷尉署主官,秩中兩千石的當朝廷尉,位列九卿之一。
陸英不知是不是祖墳冒了青煙,怎么回到建鄴一個月,就從一個窮道士平步青云位列九卿。
但眼下明顯的是,他再不能躲在文學館不露面。因為廷尉署現在以他為首,總要去處理一下積壓舊案,安撫一下屬官佐吏吧。
于是,陸英脫去道袍,換上常服,悠然信步來到廷尉署。
陸道隆早已在堂下迎接,如今就指望這一名心腹辦事,是以陸英不得不提前通知這便宜族叔。
陸道隆水漲船高,如今也升任廷尉右監。他見到廷尉大人,絲毫沒有叔叔的自覺,跑前跑后,事無巨細為陸英逐個介紹明白。
陸英不忍辜負皇帝一番美意,既然現在主管獄訟,那便該做些實事。
于是翻出宋演卷宗,與陸道隆合議,定了個王仲玠上門尋釁,宋演與其互毆致死的罪名。免去揚武都尉的官職,判杖責五十,便結案呈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