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幾天,某一日,陸英閑來無聊,與朱琳琳策馬踏青,向東游玩。不知奔出幾十里,來到一片池澤水塘,此地天然生成數(shù)千畝大小不一的水泊,泊中多有魚蝦鱉蟹之屬。
附近幾個村莊的百姓,天暖時節(jié)常來這里捕撈些水產(chǎn),以供三餐食用。陸英二人放開馬匹來到此處,卻見有十幾名打漁人被一幫豪奴驅(qū)趕鞭打,口中盡是咒罵恐嚇之語。
似乎是說這魚塘是誰家私產(chǎn),旁人一律不得捕撈。
打漁人中有的十二三歲,顯是替父母出來做活;有的白發(fā)佝僂,可能只是為了撈兩條魚給孫兒解饞。
陸英、朱琳琳不明原由,但見惡奴行兇,心中不平。
二人來至近前,問道:“你等光天化日之下,何故鞭打良人,不知道有王法嗎?”
那群惡奴見一個道士,一個富家千金上來強出頭,只當是哪家的小娘子與道士在此私會,天真不諳世事,看到什么都要管一管。
便有幾人口中調(diào)笑道:“小娘子,這白臉道士長得細皮嫩肉,你倆好好賞玩春光豈不美妙,管我等閑事作甚?”
有的說“這幫刁民可不是良人,小娘子閱人不多,莫要被有些好皮囊裝相騙了。”
還有的說“哈哈,這年頭道士、女郎幽會都不避人了嗎?不怕你家大人扒了道士皮。”
朱琳琳聽他們越說越難聽,不由怒從心起,驅(qū)馬上前揮起馬鞭便朝他們頭臉抽去。陸英忙緊隨其后,生怕她吃了虧。
朱琳琳一鞭抽下,當頭一人看她如此潑辣,驚叱一句,伸手便要將她拽下馬來,誰知那鞭迅疾如電,力道極準,啪的一下打在他額頭。
那人慘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用手捂著頭,鮮血長流。
朱琳琳馬勢不停,鞭起鞭落,又有一人耳后頸部挨了一記,“哎呦”呼痛,抱頭鼠竄。其余眾惡奴見此女頗有武藝,早跑開數(shù)十百步,口中叫罵不停,但卻無人敢上前。
陸英對那幫惡奴道:“你們誰是領(lǐng)頭的,出來回句話!若是有理,我們絕不為難;若是無理,今日這事我定要管一管。”
人群中不情不愿走出一人,四十多歲,短小肥胖,兩撇鼠須生在嘴上,鼻頭糟紅,眼窩發(fā)黑。一看便知平日里酒色無節(jié),沒少損公肥私。
那人上前幾步,離朱琳琳保持三十步距離,強作鎮(zhèn)定仰頭喊道:“你們是何方神圣,怎得如此蠻不講理?我等乃京口刁氏家仆,大老爺如今官拜廣州刺史,二老爺乃是歷陽縣令,三老爺在這晉陵郡乃至整個南徐州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富家翁。
“這片水塘是我家私產(chǎn),已在官府辦過文契,交過錢款,任何人不能擅自捕撈,否則便是盜竊。今日這些鄉(xiāng)民不聽攔阻,在此盜捕,難道不該驅(qū)趕嗎?你們不問青紅皂白便上前打人,可敢上公堂對簿?”
陸英笑道:“刁氏在京口雖富,但此地距京口尚有六七十里,這大片山川湖澤,難道都被你們買下來不成?簡直就是信口開河!”
那惡奴又道:“你說得沒錯,此地所有山林、池塘、荒田、沼澤都已被我家買下。你信與不信干我等何事?自可去官府打聽清楚。”
陸英暗暗心驚,這刁家好厚的財力,好大的氣魄。難怪昌明兄說無賴刁魁重賂了王國寶,得做歷陽縣令,原來真有偌大家產(chǎn)。
朱琳琳道:“就算這里都是你家私產(chǎn),百姓打幾尾魚,撈幾條蝦,充口腹饑餓有何過錯?你等怎能隨意鞭笞?這方圓百里山川湖澤都被你家占為己有,
叫此地百姓如何營生?”
那惡奴又道:“小姐講得好道理,我等隨意鞭笞百姓便是有罪,你隨意鞭笞我家奴仆又該怎論?”
朱琳琳氣得語結(jié),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陸英道:“官產(chǎn)還是私產(chǎn)我管不著,今天你們打也打了,總要做些補償,便讓這些鄉(xiāng)民帶魚獲回家去吧。你們的人受了傷,我自賠償湯藥費。”
惡奴見事已至此,今日且莫吃眼前虧,大可往后再收拾這些刁民,便同意陸英所提,讓十幾個打漁人離開。
陸英扔下兩串錢,拉著朱琳琳回馬離開。朱琳琳憤憤不平,還待再與其理論。陸英知空言無益,勸說她隨自己先走。
那幫惡奴欺軟怕硬,得了賠償,面子上也算過得去,并未阻攔二人。
朱琳琳再無閑心游玩,二人回到湯山,陸英一路逗她說話,她卻自顧生氣,一句話也無。回了別墅,朱琳琳看到繁華豪奢景象,更加增了幾分怒氣。
原先在長安時,只道胡虜欺壓百姓,一心盼望官軍北伐,收復故土。那時可讓天下之人安居樂業(yè),誰知到了江東,所見所聞,比北漢國有過之無不及。
公侯貴戚占據(jù)大片山野田地,日日奢華無度,普通百姓便是溫暖糊口都似奢望。就算吳國統(tǒng)一了北方,于百姓又有什么好處,仍是一樣饑寒度日,一樣受盡盤剝。
她心中郁結(jié),賭氣今日便要回家,陸英無奈,只得陪她先返回建鄴。
回了京師,朱琳琳徑自往朱府去了。陸英信馬由韁,想起前些日子皇帝賜給自己的宅子,還沒去看過,便一路往龍場山而來。
此地西臨玄武湖,北倚紫金山,地勢開闊,居高臨下,是難得的風景勝地。陸英在宮中聽內(nèi)侍講過地形位置,自己沿途尋上山來。
有一處位居半山的官宅,白墻青瓦,隨山起伏,門前有一對小狗大小的石獅,七八個鬈毛疙瘩,門額上懸掛一匾,上書“富春山居”四字,便是陸英的宅邸了。
這皇帝對自己當真不錯,竟把前朝一位民部侍郎的舊宅賞給了他。陸英暗暗感慨,我一個修道之人,想不到也能混上侍郎的宅子。雖然這侍郎因罪被族誅,但好歹這府邸修得考究。
陸英不似愚夫愚婦,講究風水,害怕晦氣,他上參天道,下證玄德,根本不在乎這些。
進到院中,早有一名侍從上前見禮,得知是自家主人,那中年男子忙報出姓名,領(lǐng)著陸英巡視一番。
他叫皇甫思,是皇莊御園中的一名小管事,生在犯官之家,自幼籍沒為奴。皇甫思帶陸英向內(nèi)走去,邊走邊介紹。先是仆役雜院,停放車馬等物。
后邊二進有五間軒廳,廊柱石階具備,左右有廂房三間。院中植有桃梨松柏石榴等樹木十余株,磚石鋪地,打掃的干干凈凈。
第三進是主人居處,一棟雙層木樓,上下五間,兩廂有管事房、小廚房、家塾、賬房等。
第四進是內(nèi)眷所居,外人不得輕入,皇甫思止步,目送陸英走進去。
內(nèi)院有一群鶯鶯燕燕早在階下迎候,見到陸英齊齊下拜,口稱郎君。
陸英不禁暗暗感嘆,做官真爽呀。連他這修道之士都差點淪陷在溫柔鄉(xiāng)中,何況凡夫俗子。
第五進院也是最后一進,原是千金小姐住處,陸英尚未成家,自然用不上。
東側(cè)是一座小花園,也有山泉魚池,花樹交映。西側(cè)是兩座獨院,雖小巧但頗整齊。
此處宅邸,比之公侯王府自不可同日而語,但畢竟是侍郎家居,占地十來畝,諸事齊備,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
陸英在屋里剛坐下,侍婢兩人奉上茗茶、點心。兩人為他摘冠更衣。其余六人垂首緊張的站在面前。
陸英笑道:“我乃修道之人,你們不必過于勤勉服侍,該做什么就做自己的事情……我喜歡清靜,平時讀讀書,并無其余嗜好,暫且退下吧。”
眾女婢聞言都施禮告退,只有兩名著粉裙者仍侍立在側(cè)。 陸英見她們二人服色不同,當是為首的丫頭。溫言道:“你們二位怎么稱呼?”
那二女齊聲道:“奴婢翠羽、戴菊。”
陸英笑道:“翠羽和戴菊應當都是飛鳥之名吧,甚是好聽!”
翠羽笑道:“郎君說的對。我等十人俱以小鳥為名,除了我二人還有黃鸝、喜鵲、百靈、鷺鷥、畫眉、鸚鵡、斑鳩、山椒。”
陸英見她年齡與段白靈兒相仿,活潑健談,不覺使人心情愉悅,又道:“我一時也分不清許多面孔,不過這名字我是記下了。翠羽、戴菊,你們也下去吧,不必拘禮。”
二人奉命退下,陸英坐在室內(nèi)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從小習慣了與師父為伴,不是隱居山林,便是在太傅府為客,雖說高官顯貴家家仆從如云,但是自己有家有宅,還有奴仆侍女,卻是從未想過。
不知皇帝為何心血來潮,突然賜下宅子,又不許推辭,真令人感慨。難道自己命中注定修不成道,做不得神仙。
先是遇到了朱琳琳,因緣巧合,一念生根,揮之不去。現(xiàn)在又在京師做了官,有奴有婢,真像張家天師一般,享盡世間榮華,還世襲道宗之位。
陸英搖搖頭,并不欣喜這種境遇,但正如在廬山瀑下對慧遠大師所言:“不應住色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富貴名爵皆如過眼煙云,自己何須放在心上。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飯也好,只要都不生分別之心,便無不同。山間修道也好,廟堂修道也罷,只要常存清凈之心,便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