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元宵節(jié)，京城燈火璀璨，比大年夜時還要絢麗。

東陽侯府里外亦是燈火明亮。

一輛車停在角門處，車上坐著一個車夫，帶著厚氈帽遮住了頭臉，宛如雕塑。

“老哥兒，進(jìn)來坐會兒吧。”角門的門房招呼，“外邊太冷了。”

但那車夫似乎羞怯：“不了不了，我家小娘子一會兒就出來，不打擾了。”

小門小戶的人拘謹(jǐn)，東陽侯府的門房也不強(qiáng)求，安撫：“我們少夫人心善，也有真本事。”

車夫諾諾兩聲也不知道聽到?jīng)]聽到，忽地身子挺直：“我家小….娘子回來了。”

東陽侯府的門房向內(nèi)看去，見內(nèi)里有婢女提燈引著兩人走出來。

一人是個小伙計，拿著章大夫名帖來送東西的。

另一人帶著冪籬，衣裙隨著走動飄動，身形婀娜，是那位來求診的小娘子。

“小娘子回來了。”車夫跳下車說。

聽聲音有些顫顫，不知是激動還是擔(dān)心自己家小娘子的病。

小娘子只輕輕嗯了聲，站在車前。

車夫還在愣愣，旁邊的婢女上前“我?guī)湍∧_凳。”

車夫才回過神，小娘子上車是要踩著凳子的。

“我來我來。”車夫忙搶過凳子，又伸出手。

小娘子踩上凳子，扶著他的胳膊，坐進(jìn)車內(nèi)，對婢女施禮：“多謝。”

婢女含笑還禮，看著車夫和醫(yī)館的伙計坐在車前，揚(yáng)鞭催馬向前消失在璀璨的街市中。

又拐過一道街口，遠(yuǎn)離了東陽侯府，店伙計接過了馬鞭，車夫則轉(zhuǎn)身進(jìn)了車內(nèi)。

街邊的燈火映照，車內(nèi)視線昏昏。

年輕的小娘子已經(jīng)摘下冪籬，以不怎么優(yōu)雅的姿勢屈膝而坐，一手支頤，輕嘆一聲，秀美的臉上似乎歡喜又似乎憂愁。

蔡掌柜摘下帽子：“公子，您真不能這樣啊，要是被抓住了，事情可就鬧大了，這名聲，跟先前那些可以不一樣。”

“抓住？”上官月被打斷思緒，有些沒聽清，搖頭，“不會，我會小心的。”

這不是提醒他！這是警告，勸誡，蔡掌柜愕然，還小心，再小心，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公子，您不能再跟她來往——”他干脆直接說。

上官月看著他，恍然失笑：“你說什么呢，我跟她…..我來這里不是見東陽侯少夫人，我是…..”

嗯，這事也沒辦法解釋。

罷了。

看著眼巴巴等自己解釋的蔡掌柜。

“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啊？都男扮女裝跑人家里私會！蔡掌柜無奈地喊聲公子。

上官月不理會他的愁眉苦臉，晃著從章大夫那里偷來的名帖：“給章大夫送回去…..”旋即又搖頭，“留著吧，用的時候方便。”

原來只要他出現(xiàn)在東陽侯少夫人身邊想見她，她也就能隨之出現(xiàn)。

上官月忍不住一笑，伸手摸摸臉。

而且，她今天還夸他好看。

……

……

莊籬再回到東陽侯夫人這里，晚飯也傳上來了。

簡單應(yīng)付了大家的詢問，這件事便揭過去了。

東陽侯夫人興致也不高，應(yīng)該是因?yàn)檫M(jìn)宮的事被周景云掃了興，這頓飯吃的草草便散了。

“如今白妃總是被皇后帶在身邊。”

回到室內(nèi)，婢女們都退了出去，周景云給她解釋。

“如果去叩拜皇后，一定會遇到她。”

就算到時候命婦們多，避在后方也不安全。

畢竟她是個被很多人好奇的新婦。

尤其是以前還因?yàn)閷m花的事間接跟皇后打過交道。

莊籬點(diǎn)點(diǎn)頭：“世子所慮極是。”

周景云看她一眼，見她含笑說話，但又似乎心不在焉。

“那位李小娘子的病，你看著還好吧？”他遲疑一下問。

莊籬對他一笑：“還好，沒什么，就是勞累過度，多休息一下就好。”

周景云哦了聲不再說什么，向凈房走去。

莊籬的視線在他身后靜靜地看著。

就如同在莊夫人的夢里看到江云，乍一看驚訝，但再一想也沒什么驚訝的，截了她的信并不是結(jié)束，根據(jù)信的內(nèi)容，怎么也要盯著莊夫人，探查清楚。

所以當(dāng)聽到上官月說那個男人跟周景云認(rèn)識，今天還極有可能在一起，她很震驚，但再一想，也沒什么驚訝的。

既然在她瀕死的時候那男人就出現(xiàn)了，周景云來帶她回京的后再出現(xiàn)也很正常。

有人安排，有人來做事，合情合理。

莊籬收回視線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寢室。

周景云在凈房門口停頓下，回頭看了眼，見莊籬正在鋪床，夜燈溫柔地籠罩她身上。

……

……

正月十四，滿城已經(jīng)掛滿了花燈。

因?yàn)槭鶎m廷花燈宴，御街上也妝點(diǎn)了起來，看上去少了幾分肅穆。

官衙里官員們也不少，皇帝大宴一次，不少官員從年前忙到了現(xiàn)在。

“景云這么早來了。”

看到周景云，幾個官員笑著打招呼。

“等忙完今日，明日就能清閑些。”

又有人邀請：“明晚我們先去城中賞燈。”

十五是城中正熱鬧的賞燈節(jié)，京城民眾幾乎是徹夜狂歡。

周景云笑著一一應(yīng)聲，又對大家告辭：“我進(jìn)宮去見陛下。”

一個官員叮囑：“見了陛下可別說太多繁雜事務(wù)，等過了節(jié)再說，免得敗壞了陛下心情，也沒你的好處。”

另一個官員則打趣：“不怕，景云只要坐在陛下面前，說什么陛下都高興。”

因?yàn)槿菝脖淮蛉ぶ芫霸圃缫呀?jīng)習(xí)慣，不以為意也不惱火，笑著自向皇城去了。

他今日去皇城主要的目的是跟皇帝告假，免得莊籬不進(jìn)宮，皇后問起來會不悅。

不過，燈節(jié)…..

他看向皇城四周已經(jīng)擺起的高高的燈山。

一會兒回去的時候，從街上買一盞燈，送給她吧。

雖然家里也有燈。

但，過節(jié)嘛。

周景云看著前方輕輕吐口氣，雖然最近諸多怪異，但日子還是要好好過。

一切都是虛假的，眼下才是真實(shí)的。

……

……

“少夫人，您看，姨夫人送的燈。”

馬車上春月將一盞花燈舉給莊籬看。

今日一大早，在世子出門不久，莊籬就跟東陽侯夫人說了一聲，去給薛夫人送新制的香。

東陽侯夫人同意了，待莊籬走后跟許媽媽抱怨“也不知道景云到底想怎么樣，非要把人拘在家里，就算出身低，憑能治好我姐姐，說出去沒人敢小瞧她。”這次是真只對兒子生氣，并不認(rèn)為是兒媳挑唆兒子不去參加宮宴，許媽媽笑著安慰“隨他吧，也不急一時，以后有的是機(jī)會。”

莊籬并不知道東陽侯夫人的抱怨，來到薛府，薛夫人見到她很高興，留著吃過午飯才讓回去，臨走又送了一大堆禮物。

除了節(jié)日的點(diǎn)心，還有花燈。

莊籬含笑看著這盞燈，點(diǎn)點(diǎn)頭：“很好看。”

春月說：“回去掛在屋子里。”

莊籬并沒有再看花燈，伸手掀起簾子看車外：“世子也快忙完了，出門的時候說午后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春月點(diǎn)點(diǎn)頭，早上出門的時候，少夫人是問世子今日是不是過了午就忙完了，世子回答是。

莊籬看著外邊，忽地說：“不如，我去接世子回家吧。”

接世子？春月看著她。

“不去衙門，就在御街口等著他。”莊籬說，笑意歡悅興致勃勃。

這樣啊，世子如果突然看到等候他的少夫人，也一定很開心，春月點(diǎn)頭：“好啊，好啊。”

……

……

站在臨近御街的一家酒樓上，蔡掌柜走到上官月身邊，與他一起往外看。

“老蔡，你忙你的事，跟著我太危險了。”上官月回頭皺眉說。

蔡松年對外的身份是余慶堂掌柜，且投靠監(jiān)事院為其提供舉檢的名單。

如果被發(fā)現(xiàn)跟上官月來往熟埝，只怕監(jiān)事院也盯上上官月。

“公子當(dāng)了駙馬這么多年兒子，該查的早就查了幾遍了，監(jiān)事院不會在意。”蔡松年說，越過他肩頭盯著外邊，“再說了，您樓船上收的賭徒們財物都賣給了我們，您可是我們的大主顧，我當(dāng)掌柜的鞍前馬后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身份還有什么可危險的。

金玉公主已經(jīng)知道了，會呵護(hù)在羽翼之下。

就算揭穿了也沒什么。

相比于這個，公子跟有夫之婦勾連在一起，才是最危險的事。

“來了。”他說，看著街口一輛緩緩駛來的馬車。

上官月也看到了，熟悉的東陽侯夫人的馬車，以及車邊四五個護(hù)衛(wèi)，縱然此時街上人多車多，也十分引人注目。

上官月看著馬車不由笑了，下一刻又皺眉，神情幾分緊張。

“會不會太危險了…..”他低聲喃喃。

蔡松年耳朵豎起來，抓住上官月的胳膊：“當(dāng)然危險了！這可是御街，來往皆是官員，要是在這里你們拉扯被人看到，那就人盡皆知。”

相比之下還不如在東陽侯府內(nèi)被抓到呢，至少家丑不會外揚(yáng)。

他抓緊了上官月的胳膊，想好了，就算把公子打暈，也不會讓公子和東陽侯少夫人當(dāng)街幽會！

上官月被他逗笑了。

“老蔡，不是我來見她。”他說，“我?guī)退妭€人。”

昨晚白籬提出請他幫忙引沈青出來，他覺得有點(diǎn)冒險，不是說在這人手里吃過虧？

但白籬堅持：“我不跟他真見面，我就在旁邊，看一眼。”

當(dāng)時白籬的臉色很不好看，上官月不忍心再讓她失望，只能答應(yīng)了。

兩人約好了在這街口，他會派一個內(nèi)侍，以公主府的名義把沈青從太常寺叫出來。

而白籬則以等候丈夫的名義，坐在車內(nèi)在街口看一眼。

雖然不需要他親自出面，他也不懂厲鬼們之間爭斗的手段，但他實(shí)在不放心，還是想來現(xiàn)場看著，萬一真打起來，他就立刻睡倒，也許能幫上忙。

“來了。”上官月低聲說，眼神微凝看向皇城方向。

一個小內(nèi)侍帶著沈青一邊走一邊說笑。

“公主現(xiàn)在真不徹夜宴飲了。”小內(nèi)侍說，“家里的人都驅(qū)散了，只留下老的丑的。”

沈青笑說：“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到底是我大周公主，也太委屈了。”

“不委屈。”內(nèi)侍忙擺手，“公主很高興呢，說這日子過得才清爽，如今請了鄭公指導(dǎo)作畫，又想要學(xué)一學(xué)古琴，明日宮宴上給陛下道賀，只是擔(dān)心技藝不好，讓沈大郎君您來指點(diǎn)一下。”

沈青要說什么，小內(nèi)侍搶先聲明。

“不求一晚就能精通，公主只求手法不要出大錯。”

沈青便也不說什么，笑著點(diǎn)頭：“臣必將全力以赴，助公主才華橫溢。”

兩人說說笑笑沿著御街向外走。

過往的官員們有看過來，不在意地轉(zhuǎn)開視線，一個樂工，一個內(nèi)侍，奴婢而已。

有個小官吏慢悠悠跟在沈青身后，手里抱著幾卷文書，似乎要送到哪里去，視線不時看一眼前方，下一刻腳步一頓，越過沈青和內(nèi)侍，看到了街口。

街口有一輛馬車，還有熟悉的護(hù)衛(wèi)——

小官吏臉色頓變，掉頭向后跑去。

這在街上也是常見的，官吏們忙起來也是腳步如飛。

小官吏一口氣沖到了皇城門口，正好看到內(nèi)里走出來的周景云。

“啊周世子。”他撲過去，亂亂施禮，又舉著手里的文卷，“正好遇到你，你看看，這里有一卷是不是你那邊負(fù)責(zé)的？”

旁邊的人看到了都笑了笑“管錢是煩惱吧，走到哪里都被揪住。”

周景云笑著對大家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靠近去小官吏懷里翻看文冊。

小官吏低聲說：“沈青被公主府的人請走了。”

這是他安排在太常寺盯著沈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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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能盯著他，他自然也能盯著他。

周景云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抽出一卷文冊：“這個，我看看——。”

但小官吏沒走，而是再靠近一些，壓低聲：“您夫人在街口，似乎在等你。”

周景云拿著文冊的手一頓，下一刻臉色一變，看向前方，來來往往的官吏中，能看到沈青和內(nèi)侍行走，更遠(yuǎn)處，有一輛熟悉的馬車——

他攥住一卷文冊。

“我回頭看好了再給你。”

扔下這一句話，人大步向前跑去。

青色的斗篷，隨著他的跑動，瞬時飛揚(yáng)起來。

四周的人都嚇了一跳。

“怎么了？”

“這是周景云？”

“他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陛下要什么要的急？”

“啊，第一次見周世子如此急。”

“周世子跑起來真好看——”

“靜如處子，動如矯鹿——”

對于四周的議論驚訝的視線，周景云視若未見，他只看著前方街口的馬車。

這一刻，他覺得御街真長啊。

以前從未覺得長。

他解開了斗篷，搭在手臂上，免得它飛舞飄搖拉慢了速度。

官帽也搖搖晃晃，他抬手摘下來，拿在手里。

發(fā)髻可能因?yàn)榕軇訒y吧。

這個無所謂了。

他跑過了驚訝的視線，越過來了沈青和內(nèi)侍，聽得小內(nèi)侍驚訝的聲音“咿——是周世子——他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沈青看著陡然從身邊跑過去的周景云，緋色的官袍，宛如一支利箭，滑了過去。

沈青跟隨著利箭看向街口，看到一輛車，車旁的護(hù)衛(wèi)對內(nèi)說了什么，車簾被掀起，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容。

秀美玉面，似珠光流轉(zhuǎn)，又似碧水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