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穿衣服的老頭兒出現(xiàn)在半空中，仰著頭深深吸了口氣，露出迷醉的神情，“啊，原來空氣也是有味道的，原來陽光也是有重量的，原來風也是有感情的，原來……可憐的小蟲子們，好久不見，我愛你們。”

老頭兒跳在地上，赤腳踩地，舒服得打了個寒顫，突然合身撲倒，在泥土裡翻滾，一路滾進雜草中，嘴裡發(fā)出連串大笑。

在他憑空出現(xiàn)的一剎那，衆(zhòng)人身上的煙線全都消失了，那些恐懼、懷疑、怯懦、急躁等等情緒也都淡去，看著滿地打滾的光身老頭兒，女人們羞怯地轉過身，男人們目瞪口呆，孩子們放聲大笑。

沈休明也掙脫了煙線，再也沒有與半魔對峙的意志了，轉身向鎮(zhèn)上居民跑去，路上差點踩到打滾的老頭兒。

又一個瘋子，他想，覺得野林鎮(zhèn)會這回真是遇到了大麻煩。

李青竹緩緩降到地面，目光在空中的碎紙片和草地上的老頭兒之間來回掃視，“你是誰？”

老頭兒站起來，身上多出一套黑袍，與李青竹的衣服幾乎一模一樣，卻光鮮得多，他張開雙臂走過來，一把將半魔抱住，情真意切地說：“我是你的兄弟。”

李青竹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躲不開這一抱，連腳尖都移動不得。

遠處的野林鎮(zhèn)居民嚇了一跳，一個半魔就夠難對付得了，又來一個兄弟，只怕全鎮(zhèn)人的性命都得搭上。

“這個怪老頭兒是從哪來的？”沈休明喘聲問，他跑得太快了。

一個孩子指著鎮(zhèn)子另一頭。“是我們從坑裡刨出來的，開始是一團光，後來跟我們說話，然後就突然冒出來了。”

“他可和氣了，還說要跟我們親如一家呢。”另一個孩子說。

沈休明更糊塗了。

老頭兒鬆開李青竹。轉身對所有人說：“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異史君！”他停了一會，發(fā)現(xiàn)沒有歡呼，也沒有驚叫，臉上神情稍顯失望，“我回來了，我曾經(jīng)將古神教重新帶給衆(zhòng)生。現(xiàn)在，我要將思考已久所得到的領悟無償?shù)厮徒o這個世界。”

異史君退到李青竹身邊，擡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這是一位半魔，一心爲魔族賣命。可他也是一名人類，瞧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沾染上了什麼、在做什麼。你們是人類，力量弱小卻努力生存，恨不得將天下的一草一木都佔爲己有，你們不瞭解自己的殘酷無情，還以爲自己只是受害者。我是一隻妖，魂妖。我曾經(jīng)擁有一具完美的形體，可惜被騙走了。我瞭解妖族，他們既愚蠢又貪婪。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內(nèi)鬥上。”

衆(zhòng)人面面相覷，李青竹臉色鐵青，都不明白這個怪老頭兒想說什麼，可是他展示出連半魔都無法抗拒的力量，誰也不敢吱聲。

“從前的我憎恨人類，在長久的靜思過程中。我想明白了，妖族、人類、半魔。都是不完美的生靈，從某種意義上。你們一樣的壞，因此也一樣的好，三族之間的戰(zhàn)爭也是一種內(nèi)鬥。放棄仇恨吧，小蟲子們，你們的戰(zhàn)爭毫無意義，聽我的話，化干戈爲玉帛，我會默默地祝福你們。”

異史君微微躬身，表示自己的“領悟”說完了，皺巴巴的臉上滿是殷切之意。

還是沒人吱聲，異史君扭頭對半魔說：“跟這些人類相比，你是強者，所以，由你主動一點吧，告訴他們，你愛人類，願意跟人類成爲朋友。”

“我要見魔王。”李青竹一字一頓地說，繼續(xù)集中法力，希望能夠掙脫看不見的束縛。

“不不，你弄錯了，不是你要見魔王，是魔族的法術控制你想見魔王，認真一點，與其浪費精力破除我的法術，不如再加把勁兒擺脫魔族法術的控制，我相信你，來，努力，再努力！”

啪啪啪，異史君連扇三個巴掌，李青竹的臉都紅腫了，怒意更盛，厲聲叫道：“魔王！魔王！”

異史君擡頭看了一眼空中正在盤旋的幾張紙片，“‘大昊凌玄黃，唯吾行幽明’，瞧不出這位還喜歡開點小玩笑。李青竹，你是半魔，眼光應該比人類更銳利一點，難道看不出來這根本不是魔王？這只是魔魂留下的一個小小痕跡，止步邦將它激活了，你體內(nèi)的魔種讓它動了起來。僅此而已，魔王不在這裡……你根本不知道魔魂是什麼吧？哈哈，不怪你，你畢竟也只是一隻比較肥大的小蟲子，離我還差著幾個層次……”

李青竹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可他還是動不了，法術全在體內(nèi)循環(huán)，無法離身，這像是逆術的效果，卻強大得太多。

“你、你剛纔說止步邦？”沈休明的聲音在發(fā)顫，不顧他人阻攔，慢慢朝異史君走過來。

“是啊，我就是剛剛從止步邦裡出來的。”異史君笑吟吟地說，也走向人類，對半魔似乎放棄了希望。

“慕行秋、慕行秋……”沈休明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唉，他死了，死得一乾二淨，別的魂魄還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消亡過程，他直接魂飛魄散，連渣都不剩。”

沈休明眼前一黑，向後仰倒，跟過來的兩名符籙師急忙將他扶住。

野林鎮(zhèn)居民大都不知道慕行秋是誰，有些老人倒是記得沈休明從前講述的奇聞佚事裡似乎有這個人，自從十年前建立新鎮(zhèn)，這個名字就從沈老爹嘴裡銷聲匿跡了。

沈休明等得太久，以至於輕易不敢再提起慕行秋，害怕自己承受不住過後的失望，可希望一直存在他心裡，從未消失。

對面的異史君嚴肅地點點頭，“原來你認識慕行秋，也不奇怪，他喜歡跟小蟲子交朋友，他自己就是個小蟲子，好不容易混出一幅翅膀，結果剛成形沒多久就被一把火燒光了。”

“他是……怎麼死的？”沈休明勉強站穩(wěn)，他不是少年了，經(jīng)歷這麼多的事情，變得堅強許多。

異史君長嘆一聲，正要開口，空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別聽異史君瞎說，慕行秋沒死，活得好好的。”

沈休明擡頭望去，卻不見說話者，異史君伸手指著半空，“人類、魔族、妖族我都愛，唯獨不愛你，你哪一族都不是，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別干擾我的大計。”

空中笑聲不絕，突然間藍光一閃，一個女子的身形出現(xiàn)在空中，隨即向遠方快速飛去，聲音持續(xù)傳來：“大良，彆著急，你的好朋友很快就能出來。”

沈休明向後又是一仰，“古神吶，那是……那不是……”

“那是龍魔，一個可惡的傢伙，就是她，騙走了我精心創(chuàng)造的完美身軀。”異史君冷冷地說，“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沈休明醒悟過來，原來這是慕行秋從前的真幻，心情大大放鬆，咧嘴笑道：“我相信她，這麼說慕行秋真的要出來了，哈哈，太好了，哈哈！”

“別高興得太早，我說他死了並非撒謊，不過他又活了，可他太愛冒險，這時正在幽明之間行走，很可能永遠也出不來了。”

“幽明之間？”

“你沒看到魔魂留下的字嗎？‘大昊凌玄黃，唯吾行幽明’，魔魂躲在幽明之間，慕行秋傻乎乎地非要追進去，我可不去，龍魔也不去，她自己跑了。”

沈休明還是沒聽明白，“魔魂？那些字明明是秦先生……”

“什麼禽先生、獸先生，都是魔魂的玩笑。”異史君走到沈休明身邊，將手按在他肩上，“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呃，我是。”

“好，你願意聽我的勸，與半魔握手言和嗎？你願意放棄仇恨，與妖族親如一家嗎？”

“這個……這麼大的事情，我得等慕行秋出來再說。”

“瞧，這就是爲什麼我不希望你知道慕行秋還活著的原因，等他幹嘛？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你又不是半魔，用不著向任何人效忠。”

異史君的手臂稍一用力，沈休明的肩膀差點被捏碎，身子向下一矮，苦笑道：“我就是一個凡人，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必須得等慕行秋，我們是同鄉(xiāng)，也是最好的朋……”

“哎，你們這些愚昧的小蟲子，一個個都不聽勸，也不肯睜眼看看真相，我不管了！”異史君縱身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圈，直接消失了。

沈休明等人目瞪口呆，覺得這個瘋老頭兒更加無從琢磨。

異史君剛一消失，半魔李青竹恢復了行動能力，神情卻顯得更加緊張，提鼻子嗅了兩下，一躍而起，與空中的幾張紙片合而爲一，化成一團黑煙，極速向鎮(zhèn)外飛去，慌張得像是在逃亡。

沈休明恍然大悟，異史君並非一時心血來潮，他是察覺到了危險。

他向四周張望，想知道危險來自哪裡，究竟是什麼。

幾名符籙師同時面露喜色，“援兵到了。”

援兵從鎮(zhèn)子裡走來，符籙師們卻一個都不認得。

他們都穿著差不多一樣的藍袍，頭上梳髻，插著樣式各異的長簪，居然是一羣道士。散修喜歡模仿道士的裝扮，符籙師們以爲這是新來的散修，沈休明卻確信這是真正的道士，因爲他認得其中一位。

“我們回來了。”沈昊上前一步，平靜地說，衝沈休明點下頭，然後朝空中大聲道：“請左、慕兩位道友現(xiàn)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