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一次花型建筑被圍, 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聽年紀大的一些老人講,那是一場零度家族的內亂,一直位居輔政一職的一位話事人不甘只是屈居次位, 想要篡奪最高統治權。
當年零度家族的軍政并非一體, 政治, 軍隊, 財政, 法律等均分開管轄,而負責執掌軍隊的,正是這位話事人, 據說他是最高執政官的親兄弟,從他弟弟掌權的第一天起, 心中的芥蒂便愈生愈多, 明明都是零度的下一代候選人, 為什么選擇的不是他?憑什么永遠都要卑躬屈膝地看他臉色而活?怨恨的種子在心里生了根發了芽,直到有一天狹窄的心再也容不下這已擠掉所有悲憫的參天大樹。所謂貪嗔癡愛恨欲, 一旦落地生根,便再無藥可救。
那參天大樹卻沒有繼續生長下去,尤是親兄弟,坐在那個睥睨一切的位置上,心里也難放得下一丁點可以稱得上“信任”的感情。他的弟弟早有防備, 在他帶兵圍剿花型建筑的時候, 利用軍隊中本就人心不齊的矛盾, 攛掇和賄賂不少人反叛, 趁機里應外合瓦解并殲滅了他的整支部隊。而他的弟弟, 當年的執政官并沒有輕易放過他,他的家人, 不論老幼,在他面前被一個個地處死,他本人卻要帶著這些足以擊垮他的記憶在零度的牢籠里一天天地等待死亡。那棵樹,終究是被連根拔起,裹著血肉一起硬生生地從心臟里扯出來。
古一用力搖了搖頭,這些早已湮滅的往事本就無人再記得,越是糾結于過去,越是難以解脫。時間無情,愛恨總歸消散,可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的使命如打在心口處的詛咒烙印,縱使變為行尸走肉,也難以解脫。
“古先生!古先生!”
一陣著急忙慌的大力敲門聲驚的他一跳,古一向后縷了一把半白的頭發,手心里落了不少碎發,“進來!”
一個個頭矮小的士兵紅著眼睛跑了進來,看年紀不過十六七的模樣,滿是灰塵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士兵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左手平垂,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向古一敬了個不是很標準的軍禮。
古一見到進來的是他,心馬上提了起來,可一看到小士兵這副模樣,不由又墜了下去,“你父親。。。”
小士兵好不容易抹干了眼淚,被古一短短的三個字又勾起了滿心酸楚,他吸了吸鼻子,向前伸出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個不停。
手心里躺著一個沾了血污的訊號定位器。
古一的心跳直飆最高值,他甚至聽得到心臟在劇烈跳動的聲音,他顫抖著伸出手,“這就是。。。”
“父親說,能量檢測報告被他存在里面了”,小士兵抽噎著,“他要我一定帶回來,死也要死在您面前”。
“那他。。。”
“我不知道。。。”,小士兵單薄的肩膀抖的像紙片一般,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垮下去,“我拿到東西后只是拼了命的跑,拼命的跑。。。跑。。。我不知道。。。”
“你的任務完成的很好”,古一心疼地拍著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會盡全力救出你父親”。
“古先生,我請求返回戰場”。小士兵身子站的直直的,一雙淚眼里寫滿了超越他年紀的堅定與執著。
古一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心里千愁萬緒,五味雜陳。
“活著回來”。
小士兵敬了一個不算標準的軍禮,轉身離開,千鈞之重想要一夜之間迫使他成長,單薄的身體,稚嫩的臉龐,全都消弭其中。
古一把那只血跡斑斑的訊號定位器捏在手心里,不敢太用力,也不肯太溫柔,仿佛那是捧在手中的一線微渺希望,唯恐稍稍松一點力氣,它就會散落成沙,四散而去。
他就這么保持著拳心朝上的姿勢走出了房間,轉進一條幽長的走廊,一直走到走廊盡頭一扇從內部浮著咒文般繁復花紋的金屬門前,花紋流光溢彩,道道光芒順著凹槽流動往復。
古一平復了下心跳,將手按在門上。
門上一處花紋旋了幾旋,露出一塊鏡面一樣的地方,一個蒼老又渾厚的嗓音穿透厚重的金屬門刺進耳膜中:“古一嗎?進來吧”。
大門應聲而開,偌大的房間中一圈弧形的墻壁作作生芒,柔白的光流動著鋪滿了目力所及之處的每一個角落。古一失神了一瞬,那巨大的壓迫感再次翻涌而來。
這個房間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逝。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這里貯存著被收集起來的時光。
墻壁使用可以讀取訊號定位器的材質和技術制成,只要將訊號定位器放置其上,墻壁便可顯現擁有這個訊號定位器的主人戴著它時的全部記憶。從暗影存在伊始直到現在,已經過去的,正在發生的,墻壁中已經嵌入了成千上萬段回憶,殘酷無情的戰爭,掙扎渴求的生存,永恒無垠的求知,綿延古今的愛恨,統統化為兩個字沒入時間中:歷史。
“逝”是第二世界紀錄歷史的方式,載體可大可小,可以做成一堵墻,也可以做成一本書,花型建筑中,靠近花蕊的兩片花瓣與其他不同,都被做成了“逝”,一片用來記錄零度家族的古往今來,另一片則用來存貯各種重要信息和秘密,比如從未公布于世的能量檢測報告。
古一經常來這個地方,卻不是為了懷緬,每一次來,他都只看那一段被永遠困在那里的時間。絕望驚恐的眼神,聲嘶力竭的哭喊,撕心裂肺的祈求。那曾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額頭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堅硬的地面,仿佛已感覺不到痛苦,額頭血肉模糊,泛著白色暖光的地面滲入了殷紅的鮮血,細細的紅血絲像深深扎進心臟里的一根長針。眼淚滴進血泊里,沖淡了那觸目驚心的顏色。
“求求你,他們也是你的家人,我什么罪都愿意接受,你怎么對我都可以,只求你放過她。。。她還不到一歲啊。。。弟弟,我求求你了。。。”
幸存者,幸存者的后人,是幸還是不幸?如果時間可以抹平痛苦,如果人心可以選擇忘記,是不是就能假裝它從未發生過?
既然時間已把故人挫骨揚灰,為何還要將那噬骨蝕心的仇恨留給后人?半生已過,這就是他的宿命?可是他,真的只想忘記。。。
畫面倏地消失,古一從回憶里回過神來,視線聚焦對上了一雙揉合了太多情緒的眼睛,他一時分不清那是疲憊,是快意,還是。。。貪婪。
面前的老人已經須發皆白,原本高大挺闊的后背駝了下去,在古一面前顯得格外羸弱。
古一低下頭,不敢看老人目光矍鑠的眼,抿了抿嘴,將手伸出去,“古。。。長官,能量檢測報告拿到了”。
“沒有外人的時候不用這么生分”,老人把訊號定位器抽過去,摩挲掉上面的血跡。
“是,古忘。。。叔叔”。
古忘的目光在他臉上快速地掃了過去,帶著失望和恨鐵不成鋼地開口,“我讓你經常來看這里,就是為了讓你把那些痛苦深深刻進心里,當年幸存下來的只有你的母親,如果不是你外公偷偷留下來的那些資產,我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復仇,這是血海深仇,零度家族必須付出代價”。
“從小您就一直告訴我,我都記得,可是,古叔叔”,即使在外面雷厲風行,果敢決斷,幾十年來,到了古忘面前,古一永遠都不敢抬頭,永遠都是聽著他命令行事的小輩和下屬,“暗影的目的只是阻止他們危害原世界,當年的人,早就不在了。零度家族有諸多不是,也已成過去,他們畢竟在維持第二世界的穩定和生存,發起戰爭,只會連累無辜人,生靈涂炭,這和當年的零度有什么不。。。”
“閉嘴!”古忘一腳踹在古一的膝蓋上,氣的身體一歪,差點摔倒,“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你過得去,那些亡靈能過的去嗎?!零度罪無可恕,早該下臺了!阻止他們入侵原世界,不過是在遏制他們的勢力擴張,如果他們聯合了原世界,暗影再無出頭之日!”。
古一晴天霹靂一般抬起頭,跪在地上的膝蓋直發顫,“不,暗影怎么。。。難道你要取代零度,然后和他們一樣侵占原世界嗎?!那我們到現在為止做的都是什么?!”
古忘俯視著他,“敵人的敵人,便是同盟,但終究也是敵人。現在我需要借原世界之手除掉零度,也需要零度先幫我在原世界開路。我們做的,不過是付出一點可以接受的代價。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手腳冰冷麻木到幾乎沒有感覺,如果不是心臟一下一下地在不停牽扯著,古一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呼吸。他用力捏著左手食指處的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是母親交給他的,據說是那個在零度監獄中度過了余生的外公留下來的東西。
古忘卻沒有再看他,也沒有讓他起來,只是徑自走回墻壁面前,把那只訊號定位器嵌進一個凹槽里。墻壁上流轉的光芒先是停滯了一下,而后全部向著一個方向匯聚而去,光芒聚集的中心,便是那只訊號定位器。
畫面鋪展開來,重新點亮了因被吸收掉光芒而黯淡下去的墻壁。訊號定位器是一個被動記錄的存儲器,只有在被激活打開的狀態下,才會開啟記憶功能。有人會事無巨細地把有關自己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也有人只是將它當作一個暫時存放信息的中轉站,只有需要存儲某些人腦無法準確記憶的信息時才會打開。
這只訊號定位器的主人顯然是屬于后一種,里面記載的內容基本上全都是他在花型建筑中工作的情況,從十幾年前他第一次進入花型建筑開始,一步步地,直到接近核心。進入科研團隊后記錄的內容非常少,即使有,也都是無關痛癢地打擦邊球。為避免信息泄漏,科研人員是不允許攜帶訊號定位器進入科研室的。
至于他是如何冒著生命危險取得能量檢測報告,又是如何拼盡全力把信息送出,這段無法記錄的空白,恐怕再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古忘粗粗地略過他一生的時間,滑到了訊號定位器中的最后一處記憶。那是一份長達幾十頁的文檔。扉頁上是零度的標志:兩個相對的無底邊三角形,像一個被橫放的字母X,下面是用復雜的文字符號寫成的一行題目。
古一跪在地上看著文件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臉上的血色隨之一點一點地褪了下去,等到最后一頁的最后一個字被揭過,他的臉上只剩下了克制不住的驚恐。不僅是他,古忘也是兩眼發直,面無人色。那鋪滿了整面墻壁的復雜文字像是在吟唱一種古老的咒語,在他們面前喚醒了一尊足以毀天滅地的邪神。
“二十年。。。古一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腦子里無法將這龐大的信息量消化下去,“那到時候第二世界會怎么樣?。。。”
古忘沒有回答,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對于能量檢測報告,他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斷與猜測,實際看來,他并沒有猜錯,只是這個結果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么嚴重的結果。
“古叔叔!古叔叔!”
古一站了起來,眉目間盡是恐懼與不安,他努力咬著打顫的牙道,“零度這根本是要玉石俱焚,不,是在自取滅亡!二十年!換成原世界的時間只有四年!零度花了原世界十幾年的時間才剛剛起了一個步,短短四年的時間,沒有足夠的資源怎么可能做到?!古叔叔,我們必須要阻止他們,這已經不是什么復仇的問題了,這是關系整個第二世界,關系我們所有人性命的大事!”
古忘目光呆滯,兩眼直直地盯著那只訊號定位器,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古一急道,“古。。。”
“好了!”古忘一把把訊號定位器拽了下來,手指在上面輕輕打著轉,沉默了好半天,表情古怪地低語了一句,“浴火重生,未嘗不可”。
古一一呆:什么?
古忘突然一笑,那笑容令古一不由打了個寒噤,只見古忘一揮手,不知何時進來的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架住了古一的兩只胳膊,向門外拖去。
古一又驚又怒,掙扎著回頭,“古叔叔,你什么意思?!”
古忘目光沉沉,“優柔寡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接下來用不著你插手,你們兩個跟著他,收走他的訊號定位器,沒有我的命令,不允許他接觸任何一個人,更不允許放他出去”。
古一根本掙脫不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士兵的禁錮,他嘶著嗓子喊:“你這么做和零度有什么區別?!這不是你一廂情愿的復仇!更不是滿足你貪欲的借口!這是成千上萬個人的生命!你憑什么隨意決定別人的未來?!”
身后微駝著背的老人卻不為所動,冷眼看著那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