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這是本年的最後一次更新了。新年假期,我要去新馬泰旅行啦,所以本月內應該都不會有更新啦。我們來年3月再見啦。
民國二十一年農曆新年
新年前不久,上海下了場不大的雪。這雪雖不大,但恰到好處的讓整個城市被一層白雪所籠罩,看起來銀裝素裹的,倒讓這片地處江南的錦繡之地多了幾分北國氣息。大紅色的燈籠和各色張貼在千家萬戶門口的紅豔豔的迎春春聯,成爲了這片白色中最美麗與奪目的點綴,將過年的氣氛烘托的一覽無餘。
正月初七,貝當路上的林公館內外燈火通明,公館門口的車道兩旁停滿了一輛輛黑色的美國轎車。這一天,林公館的主人設宴廣請賓朋,同慶新春佳節。出席宴會的都是國民政府與各軍事機關的要員,紛紛攜眷參加。
宴會上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人人的面上都帶著燦爛的笑容,即便是平時不甚交好的政敵相見,此時此刻也似乎心照不宣的將彼此心裡的敵意暫時放下,把酒言歡。其實每個人的心裡都清楚,與其說林家是廣請賓朋,倒不如說是趁著這個機會,廣交人脈,拉關係搞人事而已。
宴會上,男人們忙著鬥心眼,一心想著自己的前途和錢途;女人們忙著比闊氣,只怕別人不知道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剛進口的最新美國貨。在這種時刻,這種場合裡,也許唯一真正爲過年而感到高興的,就只有被大人們當成點綴的孩子們了。
晚飯後,男人們大多聚在了一起,三五成羣的抽著煙,喝著酒的談天說地,聊得不亦悅乎;太太們也團坐在了一起,築起了一桌桌的麻將長城,在牌局上繼續的比鬥著各自的智慧。孩子們則被管家領到了院子裡,欣賞特意爲他們準備的煙花大會。
絢爛的煙花一飛沖天,在黑色的夜幕中綻放出美麗的光芒,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在夜空中發出陣陣迴響,引得大地彷彿也在微微的震顫。年紀最小的孩子有幾個被嚇得哇哇大哭,年紀稍長些的孩子們則高興的直叫,拍著手,歡呼不已。而上了學的大孩子們顯然已經對這種年年相似的新年節目不以爲然,一個個的只是仰著頭,看著煙花在頭頂上綻放而靜靜的微笑。
喧鬧過後,四周終於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小孩子們有的犯了困,被保姆們領著進屋哄睡覺去了;有的被屋外寒冷的冬風吹得受不了,一個個逃進了溫暖的房間;只有韓婉婷和唐麗芬還站在廊下,靜靜的仰望著滿天眨著眼睛的星空出神。
裹著新買的皮裘大衣的唐麗芬,緊緊的勾著韓婉婷的胳膊,依偎在她的身邊,喃喃的說道:
“你看,這夜空多美啊。”
“就是呢,天上的星星近得彷彿觸手可及。真想摘一顆下來呢。”
“婉婷,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願意爲你摘下星星來的男人,你會嫁給他嗎?”
“什麼?你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來了?難道,是想嫁人做太太了嗎?壞傢伙,不乖哦,現在還是大冬天的,就思起春來了嗎?呵呵……”
唐麗芬一本正經問出的話,讓韓婉婷幾乎失笑。她本是笑鬧著看向唐麗芬,本以爲她也不過是在說玩笑話,不料,她卻從廊下昏黃的燈光中看到了麗芬認真至極的神色。她怔了怔,隨即收起了本想脫口而出的戲說之語,仔細的想了想,看著唐麗芬,緩緩的回答道:
“如果那個男人不是我愛的人,就算他把天上的太陽射下來給我,我也不會嫁給他。不愛就是不愛,不會因爲他爲我做了多少令人感動的事情而有所改變。我一定要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那樣的生活才叫幸福。這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的心意,你明白嗎?”
唐麗芬默默的聽著,沉默良久。她回頭望著玻璃門內那個正在幫著父母招呼客人的俊逸身影,眼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戀慕。她躊躇了一會兒,扭頭看著身邊的韓婉婷,小聲的問道:
“如果是他,你還是不爲所動嗎?”
韓婉婷聞言,咯咯的輕笑了起來,伸手颳了刮唐麗芬的鼻子,調侃道:
“你的那點小心思啊,我早就看出來了,還當我不知道嗎?如果你不好意思跟他表白,我幫你去說,如何?”
說著,她轉身做出要推門而入的樣子,被大驚失色的唐麗芬連忙拉住,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一個勁的猛搖頭:
“不要,不要,不要去,不要去!”
韓婉婷見狀,惡作劇得逞後的大笑起來,她一把拉過了唐麗芬的胳膊,親暱的抱著她,笑言道:
“阿芬啊阿芬,瞧你那點出息,有膽子暗戀他,就沒膽子向他表白嗎?老這麼藏著掖著的,將來他若是被其他人給拐跑了,你可別來我這裡哭鼻子!”
心事被人一眼便看穿的唐麗芬,很是羞臊,在韓婉婷的調侃下本是囧得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可她聽了韓婉婷的說辭,靜下心來一想,覺出了其中的古怪,於是狐疑不已的說道:
“婉婷,你要我向穆然表白?你一點都不介意嗎?可是,他是你的……”
“未婚夫是嗎?我要更正一下,他是我父母看中的‘未婚夫’,而不是我的‘未婚夫’!在我心裡,我可從來沒承認過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只是我覺得很好的哥哥而已。請記住了,是哥哥,不是未婚夫。Understand?”
韓婉婷一聽見唐麗芬又說起她最不願意聽的事情,不甚耐煩的打斷了她下面要說的話,口氣和措辭都加重了幾分,很是鄭重的強調了自己的感覺。她的堅決態度讓唐麗芬大爲意外,甚至有些震驚!她不敢沿著婉婷的說辭深想下去,因爲僅就目前韓、林兩家的背景和地位,如果將來真有這樣一天,必定會在兩個家族之中掀起軒然大波!
“婉婷,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樁婚事我聽說你們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說定了啊。等你中學一畢業,林家就要來迎娶你過門的。”
“那是他們說定的,又不是我自己定的。要結婚,他們去結好了,反正我是不會和穆然結婚的。”
“你,你打算悔婚?這,這對穆然,不是太不公平了嗎?他,他一直都在等你啊,而且,他,他對你,對你那麼好,他是很喜歡你的啊!”
“阿芬!愛情本來就不是公平的,他喜歡我,我感謝他的這份心意。可是我爲什麼一定也要喜歡他呢?爲報答他嗎?那樣纔是對他的真正的不公平!愛情不是做交易,講什麼公平往來,你平時總愛看愛情小說,難道還不明白嗎?只有相愛的人在一起才叫愛情,不愛的人在一起,那叫悲劇。”
韓婉婷口中說出的話,有著讓唐麗芬無法辯駁的理由,更多的,她已經被婉婷強大而堅定的氣場所震撼,啞口無言。與她同歲的婉婷,彷彿天生就有著一張善於辯駁的巧嘴與極強的思考能力,從她的口中,總能說出一些令人驚訝的言論。與之成熟的言行相比,自己反倒更像一個懵懂的孩子,不解世事,不懂人情。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那樣的後果?也許會很可怕,像狂風暴雨一樣。你,受得了嗎?”
唐麗芬的話讓韓婉婷有了短暫的沉吟,她們的耳邊只有呼呼而過的北風聲。片刻之後,韓婉婷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沉沉的看著黑夜之中的花園,低聲道:
“還記得我們班上去年中途退學去結婚的那個女孩子嗎?”
“記得,譚美英,好像是和一家貿易公司老闆的兒子結婚的。”
“我的堂姐令儀,你也是認識的。”
“嗯,怎麼突然說起她們來了?”
“她們結婚的時候,都哭了,而且還哭得很傷心,記得嗎?”
“記得啊,這有什麼奇怪的?每個新娘子結婚都要哭的,那是傳統嘛。”
韓婉婷冷笑了一聲,輕輕的搖了搖頭:
“根本不是因爲傳統,只是因爲她們知道從今以後的幾十年,就要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生兒育女,她們是覺得可怕,迷茫,甚至覺得看不到希望和幸福,所以纔會哭。幸福的眼淚和傷心的眼淚,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與心愛的人結婚怕是這個世界上最開心的事情了,而沒有愛情的婚姻,如何讓本應該歡笑的新娘子笑得出來?除了哭,她們又還能怎樣呢?”
“你怎麼知道她們婚後的生活不幸福呢?中國的女人自古以來不都是這麼過的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將來,我們也會走上同樣的道路的。”
“可是你知道自古以來幸福的女人又有多少呢?這條每個女人都要走的路,不知道葬送了多少女人的青春與幸福,難道人人都要走,就是正確的嗎?
其實,美英心裡是有喜歡的人的,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她最後一次來上學的時候,我親眼看到她將自己的日記本投進了學校的鍋爐裡。我想,那本日記裡,一定記著她的少女心事,也許,就是關於那個人的。
還有堂姐令儀,她結婚前,我曾聽大人們在一起隱隱綽綽的說起過她,還有她喜歡的那個人。儘管我還是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大人們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聽說她曾經和姑媽抗爭過,但最後,她還是結婚了,嫁給了自己不喜歡但家族上下都滿意的男人。
阿芬,你說,她們的婚姻,都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會有幸福可言嗎?她們落下的眼淚還可能是幸福的嗎?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在心裡默默的告訴自己,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死也不要!如果要結婚,我一定要嫁給我自己愛的人,而不是我的家族愛的人!”
唐麗芬怔怔的看著身邊的韓婉婷,黑色的夜幕下,昏黃的廊燈中,沉寂的黑色與暖暖的昏黃交織在一起,將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身影好比出現在這塊幕布上的美麗剪影,那樣清晰,也是那樣的堅定。
“婉婷,你,真的……真的一點都不喜歡穆然嗎?他那麼好。”
“我喜歡啊,但,我只是當他哥哥一樣的喜歡。所以,阿芬,如果你真的喜歡他,不要顧忌我的感受,勇敢的去追求吧。我一定支持你,而且我會無條件的幫助你。”
唐麗芬啞然了,心頭緩緩升起一股釋然的輕鬆外,喉間也莫名的涌上一陣難以言說的苦澀。爲自己,爲婉婷,更爲穆然。十五歲的少女心思,竟也已是這般的九轉千回,哪裡是“爲賦新詞強說愁”,分明就是“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啊……
“外面這麼冷,你們兩個怎麼還不進去,當心別凍著了!”
兩個女孩正相對無言之時,一個溫厚而好聽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她們回過頭去,只見穿著黑色禮服的林家公子正微笑著朝她們走來。唐麗芬一見到他,見到他英俊卻青澀的面容上帶著的迷人微笑,腦海裡頓時迴響起剛纔婉婷毅然絕然的回答,自己的心,不可遏制的爲他而痛,爲他而心疼不已。
如果上天註定了她無法得到他的回眸與凝視,那麼,將來,也許同樣的命運註定降臨在他的身上。這,算不算他們兩個人唯一能夠命運相連的地方呢?
韓婉婷望著朝他們走來的翩翩佳公子林穆然,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想到的還是那個住在陰暗弄堂裡的高個子男孩。都是同齡的男孩,可是,他和穆然的命運是那麼的不同!
穆然就像是個天之嬌子,出生在富貴詩書之家,從小就在鮮花、掌聲與讚美中成長,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目中無人,囂張跋扈。他總是那麼溫和,謙恭,體貼,像個謙謙君子,引得每一個人見到他的人都喜歡他,都愛他,好像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都被他一個人得到了。
與穆然相比,那個男孩就彷彿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東西,彷彿他的出生,就是爲了來這個世界受苦的。他是被親生父母遺棄在養安堂的棄嬰,因爲外貌與常人迥異,所以從小到大,受盡白眼與欺侮。他的生命中幾乎沒有得到過多少溫情與愛護,得到的永遠只是鄙夷與冷漠。沒有人教他讀書識字,也沒有人給他熱飯暖衣,爲了生存,也爲了他僅剩的尊嚴,他只能用暴力、用詭計去換取與維繫他想要的東西和想要保護的一切。
他們是那麼的不同,完全的不同,好像天與地的截然不同。穆然那麼美好,美好的讓人心安,讓人只想放慢腳步,站在遠處觀望;而那個男孩,卻讓人心疼,讓人忍不住想要去親近,想要去安撫他那顆年少卻飽受創傷的心。
人們常常只記得太陽每天升起、光芒萬丈,卻不記得太陽還有被日食遮天蔽日的時刻。每個人都有很多面,都有想要遮掩與張揚的那一面,但是,人們最常看到的,卻並不一定就是那個人的真實面目。
她知道,那個男孩不是壞人,甚至,她常常能夠感受到他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溫情。只是,太多的人只看到他的陰暗面,只願意看到他的陰暗面,從沒人願意繞到他的身後,去看看他的另一面,那不爲人知卻溫暖善良的另一面。
她看到了,所以她想要走近他,看到他身上更多的,隱藏著的,不爲人知的那一張張面孔,甚至,在她的心底深處,她還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讓他感受到來自這個世間的溫暖。哪怕不多,卻足以使他不再以陰冷麪來對待世人。
林穆然哪裡知道他眼前的兩個女孩心裡所想的是什麼,更不會想到她們所想的都與他有關。他禮貌的對唐麗芬點頭微笑後,轉到韓婉婷身上的目光頓時多了一抹溫柔與情意。他將手裡拿著的圍巾戴到了她的脖子上,柔聲道:
“外面這樣冷,也不知道圍著。若是在我家凍病了,我可怎麼向韓叔叔交代啊!”
“謝謝!”
韓婉婷淡淡的對他一笑,對於他的體貼,並沒有顯出格外的動容。林穆然似乎並沒有從她的淡然中感覺到她對自己的疏遠,依然在她身邊溫柔的說道:
“爲什麼還不進去,要站在冷風裡?”
“爲……許一個新年願望。”
“哦?是嗎?許好了嗎?麗芬呢?也許好了嗎?”
韓婉婷點點頭,低頭笑而不語。她的面容承襲了母親精緻的五官,但眉宇間卻又有著父親的飛揚神采。隨著年齡的漸長,她出落的越發可人清麗,加上她與生俱來的沉靜氣息,總能讓人的視線在見到她的第一瞬被牢牢的吸引住,難以移開。
她的低頭淺笑,眉眼間的風情在昏黃的燈光下被灑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看起來竟多了幾分嫵媚,立時讓林穆然看得雙眼發直,怔怔的失了態。唐麗芬見狀,心頭泛起微微的苦澀,低聲輕咳,打斷了他迷離的情思,佯裝無意的笑言道:
“穆然,想要聽聽我們許下什麼新年願望嗎?”
他微笑了起來,溫和的搖搖頭:
“不要說。老人們總說,願望說出口就不靈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韓婉婷在他們身邊,用堅定的聲音,清脆而大聲的說道:
“我希望我和穆然能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女孩毫不掩飾的親口表白讓林穆然感到很意外,但意外之後,心頭泛起的巨大驚喜幾乎讓他的神志禁不住有些暈眩感,太過激動的他完全被激動衝昏了向來細密的頭腦,根本無暇去細想韓婉婷此時說出口的這句話包含了多少的真心,蘊含了多少少女的嬌羞。他伸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卻被她不動聲色的躲開。他以爲這是女孩兒在戀人面前的羞澀之情,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不過是她用他的話在爲自己許願。
唐麗芬無聲的望向韓婉婷,沉吟良久,還是選擇了沉默。婉婷玩弄的小把戲,她聽出來了,也聽懂了。相較於林穆然的狂喜,她顯得格外安靜。
她知道,有些事情,有些話,不說比說更殘忍。但是,她還是不想說出口,不想在新年伊始的時候,給他帶去一個那麼巨大的傷害。因爲,在她的心裡,還抱著一點殘存的希望,希望將來穆然的眼睛裡能看到除了婉婷以外的女孩;希望有一天,婉婷能回心轉意;希望穆然失去婉婷之後,會被時間漸漸沖淡痛苦,最後得到真正的愛情與幸福……
正月初七的新年中,鬧中取靜的林公館花園裡,亮著昏暗燈光的廊下,三個心思迥異的少男少女靜靜的比肩而站。他們沒有說話,但內心中卻正在經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紛擾。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