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對大宋邊陲的局勢憂心忡忡,寇季卻一點兒也不擔心。
寇季十分肯定,在朱能等人沒拿到火器之前,絕對不會生出侵犯大宋的心思。
因為他們見識過火器的厲害,也知道手握冷兵器的將士們在手握火器的將士們面前有多無力。
所以他們不可能派人來送死,更不可能派遣人過來觸寇季的眉頭。
寇季安慰李迪道:“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對我大宋生出異心,所以你不必擔憂。如今我和官家在做什么,你大概也能看出一二。
你應該明白,短時間內我和官家不會動兵。
等到我和官家將我們該做的都做完了,自然會向北、西、西南三邊增兵。”
李迪急忙道:“老夫也沒有讓你和官家現在增兵,老夫就是將老夫的擔憂告訴你和官家,讓你和官家防備著,免得養虎為患。”
寇季點頭道:“有西夏為鑒,我和官家自然知道養虎為患的弊端。”
李迪點著頭道:“你和官家記住此事就好,還有一件事老夫得告訴你和官家,如今朱能、高衛昭、李昭亮,乃至于元山,都在悄悄的竊取我大宋的百姓。
西南那邊老夫不知道,但是老夫猜測,見識過我大宋百姓勤懇的東天竺國主,一定會惦記上我大宋百姓。”
寇季微微皺眉,“如何竊取?強奪嗎?”
提到‘強奪’的時候,寇季的語氣明顯有些冰冷。
李迪搖著頭道:“強奪倒是沒有,但是以利誘之的比比皆是。從去年年中,到現在,已經有兩百多河西的百姓在他們利誘下,逃離了河西。
老夫派人去打探了一下,發現他們將我大宋百姓利誘過去以后當種馬用。
一個大宋男子,給婚配足足十六個異族女子。
大宋男子去了他們治下以后,什么也不用做。
只需要跟那些異族女子敦倫即可。
那些異族女子不僅要跟他們敦倫,還要種地養家。
只要那些異族女子和我大宋男子誕下一個孩子,就能獲得足足二十畝良田。”
寇季聽完了李迪這套說辭,有些臉黑。
朱能等人用的這種法子,別人不知道,但寇季知道。
這明顯是原交趾的那一套規矩。
如今他們為了擴大他們手底下宋人的數量,居然將原交趾那一套拿出來用。
不僅如此,還用上了寇季在大宋賞賜田產,激勵百姓的法子。
寇季咬著牙道:“他們就不怕將那些大宋的男丁養成懶漢嗎?”
李迪苦笑著道:“怪就怪在我大宋百姓勤懇,朱能等人不讓他們干活,他們就借著自己在河西學到的一點微薄的生意本事,做起了生意。
他們不會變成懶漢,只會變成一個個生意人。”
寇季順著李迪的話推演了一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子嗣會越來越多,他們會越來越富庶。他們不僅有錢,還有地。
最終他們會占據所有的城池,也會占據大批的沃土。
朱能等人只要在城池里設立學社,就能培育出無數的官員、將校。
當他們培育出的官員和將校掌控了所有權柄以后,宋人就會人上人。
他們就能借著宋人之手,將他們手底下的疆土牢牢的握住。
如果他們再狠一些,一邊擴大宋人族群的同時,一邊通過戰爭去消滅那些異族人,也許百年以后,他們所占據的土地上就只剩下了宋人。”
李迪重重的點頭。
寇季幽幽的道:“現在他們手里的宋人遠遠不夠,他們需要更多的宋人……”
李迪臉色沉重的道:“對,他們想要讓宋人在西方占據主導地位,兩百個人根本不夠,兩百萬,甚至兩千萬,才能勉強滿足他們的胃口。”
寇季沉吟著道:“他們如此厚待宋人,他們就不怕異族人反彈嗎?”
李迪沉聲道:“據老夫所知,他們手里的精銳全部是宋人。配備著精良的盔甲,配備著強橫的武器。
他們征調的異族仆從軍,身上只有一身皮甲,一柄刀,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戰馬都沒有。
他們每過一地,就將當地的男子全部充入到仆從軍中,驅趕著仆從軍去作戰,只留下女子和不滿六歲的孩子。”
寇季皺眉道:“一旦仆從軍數量過大,反抗起來就是驚濤駭浪,他們拿什么扛?”
李迪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寇季略微思量了一下,大概猜倒了他們應對仆從軍反撲的法子。
曹利用、元山,離開大宋的時間最長。
曹利用在雷州、交趾的時候,沒少收攏大宋的逃民、罪囚,以及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大宋百姓,又或者移居到海外孤島上的村落。
他最初在雷州收編的那一批罪囚的后代,如今恐怕已經長成了小伙子了。
所以他手里的宋人數量十分龐大。
應該能湊出一支六七萬人的宋人兵馬。
元山善于經營,他在接納了朱能的舊部和寇季送過去的人以后,手下的宋人數量就達到了十萬。
經過了十數年的繁衍,應該能湊出一支十萬人的宋人兵馬。
反倒是李昭亮、朱能二人的跟腳薄弱一些,二人帶出去的人不多,兩個人湊在一起,應該能湊出一支一萬人的宋人大軍。
他們四個人結盟的話,就能湊出一支十七八萬的宋人兵馬。
十七八萬兵甲精良的宋人兵馬,在四位名將的指導下,對付一群數倍于他們的烏合之眾,還是輕而易舉的。
只要他們能有效的控制著仆從軍的數量,不讓仆從軍的數量超過危險線,他們就能一直壓著仆從軍為他們征戰。
更重要的是,在控制仆從軍數量之余,他們每到一地,只要先將那些貴族們殺干凈,只留下那些平民和奴隸,并且對平民和奴隸比那些貴族們好一點。
那些仆從軍即便是被他們騙著去送死,也有很大的機率不反抗。
西方如今大部分國邦都是該死的奴隸制社會。
那些貴族和奴隸主對待奴隸,遠比大宋百姓對待罪囚還殘忍了百倍。
也就是說,朱能等人將那些奴隸當成大宋的罪囚對待。
那些奴隸們很有可能會將朱能等人當英雄對待。
“天殺的奴隸制社會,還真有可能便宜了朱能一群人……”
寇季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迪愕然的看著寇季,“什么奴隸制社會……”
寇季長嘆了一聲道:“西方如今大部分國邦,奉行的還是我華夏先秦時期,甚至比先秦時期還殘暴的奴隸制。
在西方貴族的調教下,奴隸的忠誠度很高。
抽他們兩鞭子,給他們一個炊餅,那就是仁慈的奴隸主。”
李迪一臉驚愕,像是聽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事情一樣。
“我……我大宋的罪籍如今都不挨鞭子……”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對啊,過的比我大宋的罪籍還不如,偏偏忠誠度卻比我大宋罪籍要高。”
李迪驚愕的道:“難怪朱能等人要從我大宋誘騙百姓過去。那種奴性入髓的人,不調教三五代,根本站不起來。
我大宋百姓只要讀書識字,立馬就能直挺挺的站著。”
寇季緩緩點頭。
李迪臉色一沉道:“可如此一來,我大宋的百姓豈不是更危險。我大宋的百姓,我大宋自己都不夠用,豈能讓他們拐走。”
寇季沉聲道:“此事不好阻攔,畢竟我大宋不可能鑄造一道圈起我大宋所有領地的長城。
所以只要有人被誘惑,一定能想辦法逃出去。”
李迪沉聲道:“那就警告一下他們,不然我大宋很有可能會因此遭受重創。”
寇季感慨道:“他們如今山高皇帝遠的,震懾根本不起什么作用。除非我能率領著數十萬大軍殺到他們眼前,親自嚇唬一下他們。”
李迪咬牙道:“那老夫就親自去找他們說道說道。”
寇季擺手道:“不用……你去了他們會將你高高奉起來,但是該挖人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挖。
堵不如疏。”
李迪看向寇季,質問道:“你想怎么做?將我宋人送去給他們當種馬?幫著他們坐大?”
寇季搖頭道:“幫著他們坐大那倒是不至于。但是幫他們壯大一下宋人的族群還是可行的。”
李迪皺眉道:“那還不是幫著他們坐大?”
寇季撇著嘴道:“我快死的時候親自領兵過去打斷他們脊梁骨總行了吧?”
李迪抿了抿嘴,沒有開口。
寇季直言道:“他們所占據的地方,金銀無數,他們又舍得金銀,我們不可能永遠堵住他們。
我們堵的越久,打開門戶的時候危害就越大。
所以我們應該幫他們壯大宋人族群,然后教授他們圣賢文章。”
李迪插話道:“不教授兵法謀略?”
寇季笑道:“不錯!不教授兵法謀略。”
李迪盯著寇季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寇季笑著道:“讓他們出錢,請我大宋的讀書人過去幫他們教書育人。擴大我大宋對他們疆土上的生意往來。
每年往返在大宋和他們疆土上的生意人,最好能有十萬之數。
生意人不會眷戀西方,所以去了還能回來。
唯一能留下的就是他們和那些異族女子誕下的宋人。
如此一來,朱能等人得花費二十年時間,培育那些新誕下的宋人。
等那些新誕生的宋人徹底幫著他們搭建起一個朝廷框架的時候,又得二十年。
兩個二十年過后,朱能等人恐怕早已成為一捧黃土了。
他們的子嗣就算有雄心,目光也會放在更西方,而不是我大宋。
如果他們有異心,我還活著的話,我率兵去敲打他們。
如果我已經死了,那大宋的繼任者也會派兵去敲打他們。
因為我和官家會給繼任者留下一個豐厚到難以想象的家底。”
李迪抿了抿嘴想說話,但是沒說。
寇季看出了李迪的心思,幽幽的對李迪說道:“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大宋的江山可以千秋萬代的傳下去。
但我們可以通過扶持朱能等人,讓我宋人一直高高在上。
以后縱然有驚天大戰,那也是我宋人打宋人,而不是異族人打我宋人。”
李迪張著嘴盯著寇季,難以置信的道:“老夫很難理解你的話。但有一句話老夫是贊成的,那就是宋人打宋人,總好過異族人打我宋人。
此事太大了,你看著辦吧。
反正老夫看不到那一天,老夫如今六十有九了,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年。
肯定看不到你說的那些。
老夫只要確認,老夫死后數十年,大宋可以平安無事就行。
老夫沒那么大本事,也不敢有那么大奢望。”
寇季苦笑著道:“我都不一定看得到。”
李迪對寇季鄭重的道:“老夫不管這些了,老夫只有一件事要叮囑你。那就是以后無論誰接替老夫在河西的職位,都必須將河西治沙的事情堅持到底。
狂沙已經奪走了我大宋太多良田了。
若是放任不管,終有一日會吞噬大半個河西,乃至更多。
所以我們必須治他,最好將河西,乃至燕山府等地所有的狂沙,全部變成良田。”
說到此處,李迪有些傷感的道:“多一畝良田,我大宋就會少一個人餓死。少一畝良田,我大宋就會多一個人餓死。
那狂沙治理起來,十數年才能見一點點的成效。
可是它吞噬起良田,只需要一瞬。”
寇季對李迪拱手道:“小子明白……”
李迪搖頭晃腦的道:“老夫為西域的事情憂心忡忡了大半年,不遠千里的跑到汴京城,就想解決這個心頭之患。
可跟你聊過以后,老夫才發現老夫多慮了。”
寇季正色道:“你的功績,后人會銘記于心。”
李迪苦笑著搖頭道:“老夫不要他們銘記老夫,老夫只希望他們少敗點家。這個家,斷斷續續傳承下去不容易。每一寸下面,堆砌的都是皚皚白骨。”
寇季聽到李迪這話,也傷感了起來。
李迪不知道大宋以后的歷史,但寇季知道。
這個家,差點就被敗了。
為了讓它能傳承下去,地下將會埋葬更多的白骨,更多的血淚。
沒有盡頭。
“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讓你妻子給老夫準備一些好吃的好喝的伺候上。然后再給老夫準備十幾車汴京城里的好東西,老夫回去的時候要帶上。”
李迪在掃清了心中的哀傷以后,說話十分大氣。
寇季沒有吝嗇,笑著道:“十幾車哪夠啊。以后我每年派人給你送十幾車。”
李迪指著寇季的鼻子笑罵道:“狗大戶!”
寇季笑著回應道:“別的大戶你也不敢吃啊。”
李迪贊同的點頭道:“別的大戶嘴里的都是民脂民膏,老夫吃了塞牙。就你小子這個大戶干凈,從不向百姓伸手,老夫吃著不塞牙。”
寇季哈哈笑了,立馬吩咐管事的去找向嫣,讓向嫣將汴京城里的好東西都給李迪備一些。
李迪也沒有客氣,留在了竹院里大吃大喝了三天。
直到趙禎找上了門,才停下。
李迪在趙禎邀請下入了宮,寇季也跟著入了宮。
李迪將自己的擔憂向趙禎說了一遍。
寇季也將自己的解決辦法向趙禎說了一遍。
李迪和寇季十分默契的沒有將一些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
趙禎聽完了他們二人的講述,覺得寇季提出的解決辦法不錯,就采納了。
聊完了正事以后,趙禎又請李迪在宮里大吃大喝了三天。
三天時間,趙禎和寇季什么也沒有做,就是陪著李迪大吃大喝。
三天過后。
李迪帶著從宮里搜刮來的東西和寇府上搜刮來的東西,謝絕了趙禎和寇季的挽留,毅然決然的踏上了回歸河西的大道。
寇季和趙禎將李迪送出了開封府地界,才和李迪分道揚鑣。
往著李迪坐在牛車上,彎著腰,蒼老的背影,趙禎忍不住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四邊的老臣,都是我大宋擎天之柱。
有他們幫朕坐鎮邊陲,朕要還是治理不好大宋,那就是朕的罪過。”
寇季幽幽的道:“待他們亡故以后,我為他們做傳,你為他們譜序,讓后人永遠記住他們的功勞。”
趙禎鄭重的點頭道:“朕還要為他們立碑……”
說到此處,趙禎突然說不下去了。
寇季也沒有心情說話。
許久以后,趙禎咬著牙道:“一直都是他們在幫朕做事,朕能為他們做的,卻少之又少……”
趙禎和寇季懷著滿腹感慨。
策馬回了汴京城。
……
正月十六大朝會。
經過了正月十五一夜的狂歡以后,汴京城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一絲喜氣。
站在垂拱殿上的滿朝文武臉上也帶著一絲喜氣。
趙禎高坐在大殿正中,面對著滿朝文武,淡淡的道:“陳愛卿,你乞骸骨的奏疏,朕準了……”
此話一出,殿內文武臉上的笑容一僵。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見陳堯佐哈哈大笑著出了班列,對趙禎恭恭敬敬的一禮,“自從去歲十一月起到如今,老臣前后上了十六到奏疏。
官家終于肯放老臣一馬,讓老臣回府去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了。
老臣多謝官家厚愛。”
陳堯佐說完此話,已經跪伏在地,靜等著宦官摘取他的官帽。
陳琳下了御階,緩緩走到了陳堯佐身前,躬身一禮,雙手捧下了陳堯佐的官帽。
陳堯佐起身,沖趙禎三拜九叩以后,高喊一聲,“臣陳堯佐叩謝官家……”
陳堯佐高喊過后,大笑著禮去。
趙禎緩緩起身,目送著陳堯佐離開了垂拱殿。
滿朝文武齊齊向陳堯佐的背影拱手施禮。
待到滿朝文武重新站定以后,同知樞密院事王德用突然站到了班列外,奏請道:“老臣王德用,奏請調往遼地,接替狄青,愿永鎮遼東。”
趙禎略微一愣,顯然是沒聊到王德用會突然出來奏請此事。
趙禎盯著王德用,鄭重的問道:“愛卿這是何意?”
王德用笑著道:“李迪鎮河西、王隨鎮燕山、蔡齊鎮交趾、張知白鎮遼地。一個個皆博得了巨大的名聲。
老臣不才,愿意跟他們爭一爭名聲。
老臣可不想看著文臣專美于前。
更不想讓民間的百姓以為,只有文臣才有風骨。”
趙禎一臉凝重的盯著王德用,沒有言語。
王德用當即就往地上一跪,抱拳道:“請官家成全!”
趙禎嘆息一聲,道:“看來你是心意已決?”
王德用再次道:“請官家成全!”
趙禎哀嘆道:“罷了,你就去遼東吧。替朕好好看看遼地,若有不臣,可先斬后奏。”
王德用抬起頭,抱拳道:“老臣王德用遵旨!”
說完這話,王德用起身,對著滿朝文武哈哈笑道:“怎么?陳堯佐離朝,你們都拱手相送,老夫離朝,你們就瞪大眼睛看著,是覺得老夫不如陳堯佐嗎?”
寇季帶頭向王德用躬身施禮,其他文武官員紛紛效仿。
王德用也大笑著離開了垂拱殿。
趙禎起身目送。
待到王德用走了以后,大殿上的文武再無半點喜色。
朝中僅剩的兩位老臣當中,陳堯咨面色如常。
宋癢就十分尷尬。
明明沒人看向他,但是他總覺得滿朝文武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若是處在寇季的位置上,倒是可以做到穩如泰山。
可他處在尚書的位置上,就十分尷尬了。
趙禎沒有在意宋癢的反應,他淡淡的開口道:“楊愛卿……”
楊文廣出班道:“臣在……”
趙禎道:“王愛卿既然決定去遼地接替狄青,那樞密院就去文書調遣狄青回來,朕隨后會將旨意一并送出。”
楊文廣恭敬的道:“喏……”
趙禎待到了楊文廣退回了班列以后,繼續道:“朕準備擢升歐陽修歐陽愛卿出任御史中丞,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滿朝文武齊齊躬身道:“臣等并無異議……”
趙禎點點頭道:“如此,就由范愛卿出任御史中丞。”
歐陽修出班,“臣歐陽修多謝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