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的功夫學的太快了些。
祭祖那日這小子不曉得哪根筋不對,硬是使了一套原本便不該他用的七傷拳。這東西可是西邊那群妖僧傳過來的,重黎不過是與父親一同出門時候見過一次便學了個七八分,連運氣法門都照樣搬了來,父親氣的臉色發青,這么多年來,無論重黎犯了何種錯處,父親從不會動他一根手指頭的,從來都不會,但這回,父親結結實實的給了他兩個耳光,還罰他到先祖壇跪上三天思過。
三天。
先祖壇寒涼,全是用大理石鋪的地面,這么跪上三日膝蓋可是要廢了的。
偷偷揣了兩個饅頭出了門,父親母親房中的燈已然熄了,放輕了腳步過去,還好沒人看著。總管給開了角門放了自己過去,他總是真心疼咱們弟兄兩個的,求他確是沒錯。
“重黎?”
“兄長?”
“明知故問,還能有誰這時候還來看你?”
低頭瞧了一眼小混球,以往慣了投機取巧的混世魔王現下卻直挺挺的跪著,整個人都僵了,拉過他挽了褲腿,兩個膝蓋又青又腫,血滯不暢。
“往日那股子偷懶勁兒去哪兒了?現下又沒人看著,你這么直直的跪著給誰看呢?你這膝蓋不要了?”
“嘿嘿,沒事的,在外頭我也被罰過,就是兄長沒見著罷了。”
“現在我見著了!我去跟父親說!”
“兄長!莫要去了,這回誰求情都沒用,父親嚴令不許學的東西我偷偷學了,他只是罰我跪已然算是輕的了,兄長別為了我去擔這個,我還指望你給我送點吃的呢,若是連你一起罰了誰給我送......誒?饅頭?”
“鼻子倒靈,你這般腦子清楚怎得還會明知故犯?你明明知曉父親最討厭這種狠辣的陰毒功夫,你學它來做什么?”
重黎的臉吃的鼓鼓的,看上去像是幼時捉來養著玩的松鼠,喂了松子兩個腮幫鼓鼓,忍不住想要戳上一戳。
“學來保護你啊。”
輕描淡寫一句話,重黎的臉上全無玩笑的意思,雖說他的臉鼓得像另一個饅頭,自己卻笑不出來。
“什么?”
“天下武功何止千百?只要我見過的,有本事學的,我定要試上一試。知曉如何用便知如何破,若是以后兄長有任何難處,我也幫得上,更護得住。”
“蕭重黎,你可知你先下方才十四,七傷拳如何是你學的了的?還天下武功,你學的盡么?即便是耗了你這輩子也不可能將武功盡學,別在此處大放厥詞了,跟你那時候說三日背下資治通鑒沒什么區別。”
“周記一,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臣光曰: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綱紀哉!是
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于禮也......”
愣愣的望著自己嘴角還沾著饅頭碎屑的幼弟靜靜地背著早前一次次害他挨板子的資治通鑒,心頭竟是說不出的酸楚滋味。
這孩子,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底,走到多遠的地方去了?
靜靜地聽著他背完了整個周記,吸了口氣望著他。
“你背了多久?”
“三日。”
“你那時便會了?那為何第二天先生問你的時候,你卻說你不曉得?”
“我不想背給他聽。”
“什么?”
“我知道兄長聰慧,但即便再聰慧也總會有忘記的時候,我想若是我背下來了,若是有一日兄長忘記,我能幫上一幫。”
“你學七傷拳也是為了我?”
“恩,這東西確實如同父親說的陰損毒辣,但正是因著如此,不曉得運行之法如何能破解?我便是學了也不會用的,除非有人用這個傷我家人。”
伸手摸著重黎的頭,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比他大上五歲的兄長,但不知為何,今夜,竟是他教會了自己些要緊的東西。
“兄長!我都十四了,別摸了。”
“就算你八十四也是我弟弟,從一開始父親就告訴我了,要我護著你,為兄不用你拼了小命學這些旁門左道,好好修習你的正路,我們兄弟是要并肩而行,我是長兄,我說了算。”
點了點重黎的鼻尖,知曉這小子的性子絕不會輕易放棄,但,自己也是一樣的。
“我知道我說的你現在聽不進去,但你記得,若你有一日當真走錯了路,我便是手刃你,也絕不會讓你被旁人傷了一分,因著你是我弟弟,記住了么?”
“是,記住了。兄長?”
“怎么?”
“下回,帶點酒來唄?”
“你才多大?喝什么酒?等你長胡子了再說!”
“誒呦!別打頭!疼啊。”
“知道疼就老實點,你這腦袋不打不開竅。”
原本以為,那個動不動就跟在后頭如同小尾巴的弟弟永遠都會站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用他能想到的方式調皮搗蛋,這么吵吵鬧鬧的一輩子就如此過去。但總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如同一開始所想的那般,波瀾不驚,緩緩前行。
乙亥年臘月十一,那日是自己滿十八的生辰,展家哥哥和白叔叔家在外頭修習的弟弟都回來慶賀,這些年一直與母親關系甚篤的寒家叔叔嬸嬸也來了,說是還帶了他們的獨女月池一同來,月池妹妹與重黎同歲,也是一日生的,不過一直都養在峨眉,所以一直無緣得見。
臘月總是冷得很,今年的雪下得早,
一片白茫茫的,寒家夫婦已然到了,但寒家妹妹卻沒瞧見,總管說看見她下車,一個轉彎就不見了。整個千魂的人都忙的開了鍋,到處找她。不覺得便有些想笑,這丫頭倒是與重黎像的很,總能做出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出來。
略微打聽了下寒家妹妹的打扮,便跟著眾人去尋了。重黎還在耳邊嘟囔著怎么這么沒規矩什么的,就像他平日里多守規矩似的。不過找了一會兒這小子就忍不住了,說是去旁的地方尋,其實不過是饞了廚房新蒸出來的梅花糕跑去偷嘴了。
到了自己暖閣后頭,轉個彎便是一片梅林,向來喜歡冬日里頭不落不折的東西,所以刻意在此處種了些梅花,只是這里的梅花種類不同些,并非平日里看見的紅梅。而是花蕊里頭如同鑲了塊美玉,外頭花瓣盡是粉白的檀心梅。尋不到美人,尋些梅花也好。
正這般想著,轉了個彎。
然后,便是一生。
幾近曳地的烏絲用一把玉梳束著垂在腦后,并未梳起發髻而是那般披著,簡單大方的打扮全無凌亂,而是獨有一份說不出的簡潔干凈。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鑲了白色風毛,映著那人比梅花還要傲雪的面容,透了姣姣新月似的清靜,風散了她鬢旁的一縷發,沾了梅枝上的雪水晶瑩,落在她睫上唇邊,映著日頭如同荷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一雙烏玉似的眸子隔了梅花簇簇望了過來,并無驚詫或是不悅,只是那般波瀾不驚的靜靜,融了一絲淡淡笑意,似是自己才是那個闖了她仙居的不速之客。
“蕭家哥哥?燭陰?”
清亮亮一把聲音,盛暑天氣怕是會如同一縷清風,這寒涼的冬月聽起來,獨有炭火般暖人心脾。
“這位定是寒家妹妹了,在下蕭然,蕭燭陰。”
“這名字當真有趣,明明沉靜如玉之人卻偏偏取了火龍之名,莫非蕭伯伯想要說的是你睜一眼為晝,閉一眼為夜的本事么?”
梅花叢中緩緩踱出的人兒一雙眼不曾離了自己,就這么靜靜望著緩緩說著,全然不似大家閨秀或是小家碧玉所應有的矜持羞澀,大方落拓之余還有這女子所沒有的一股逼人的英氣。仿佛這美玉之下存著的是一團灼人的烈火,將堅冰也融成清澈雪水。
“讓妹妹見笑了。”
“明明是小妹先闖了哥哥的后院,怎得倒是主人來賠禮了?我是素愛梅花下了車便聞見了就一路跟了過來,卻沒顧忌應是讓貴府上下都忙亂一團了,是小妹的不是。”
這小女子,哪里像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她這般款款而談禮數皆周,全然不似那個不顧旁人便獨自闖了旁人宅院的客人。
忍不住輕聲一笑,寒家妹妹望了過來。
“哥哥笑什么?可是小妹說了什么不合時宜的?”
“不,只是妹妹的言談著實讓我想到了舍弟,只是他原沒有你這般清雅。他若是這般做了定是要強詞奪理狡辯的,絕不會如同妹妹這般誠心賠禮。”
寒家妹妹露了一抹笑意點了點頭,這一抹笑,在腦中存了下來,一存,便是二十五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