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茫茫,山高路遠。
遠的像是天涯海角。
除去身上的衣物,將當初夫人送來的女裝一件件展平放在床榻上,當初離開的時候,終究是舍不得這些衣裳,這是夫人的心意,更是自己曾經的純凈澄澈,再回不去的往昔。
銅鏡前緩緩觸碰著這身子,鏡前展著那本狩天絕。書頁上明明白白的戒律在此時的自己看來,只是一條路。
一條注定痛不欲生的血路。
比起寒家人所遭受的,比起小姐將要遭受的,算不了什么。
散了一頭青絲,胭脂,炭筆,描摹著多年不曾觸碰的面具。淺青色的衣裙著身,鏡中,已然是與方才那人全然不同的妙齡女子。
收了狩天絕在身上,門扉敲響,主持誦了佛號,并不進門。
“到了?!?
“謝主持?!?
轉身施禮,緩緩踏出門,主持在身后欲言又止。
“大師不放直言。”
“一步紅塵,一步阿鼻,施主當真如此,便是再無回頭之日了?!?
“苦海本無邊,回頭豈有岸?謝大師好意?!?
并未轉頭,抬頭望了望頭頂和煦的暖陽,踏出了禪房。
杭州城中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既然蕭重黎是朝廷出兵剿滅那必然不能尋常安葬,停靈已然送到了此處。忤逆犯上的罪名便是要挫骨揚灰的,皇帝早就在登基的前三年將他到底能對亂臣賊子做出何等懲戒向天下人告知的無比清楚。但卻不知為何,蕭重黎的尸骨卻被暗中留了下來,火雷的威力驚人卻仍舊只是將他半邊身子傷了,卻未曾當真缺了什么,也算留了個全尸。
主持說了,蕭重黎是當胸一劍立時斃命的。
倒也痛快,一劍透了他的心肺,又快又準,似是不想他多受罪過。
蕭重黎被安放在靈隱寺最里頭的一個不起眼的禪房,與其他的達官顯貴分開,也無人曉得那具尋常的桐木棺材到底里頭葬的是何人。靈隱寺禪房單獨辟了一處給來訪的女眷,也有因著貧困流浪的孤女借宿,所以自己這樣一個“女子”自是不會礙著誰。過了晌午,山下煊赫的儀仗的開道聲響起,向茶盞里放了一錢碧螺春。
她,來了。
一襲霜白的衣裙,配了麻衣在外,腳步虛浮面色蒼白,但確實沒有悲戚之色的。
眼睛也未腫,連一絲紅都是沒得。
一夜之間喪夫喪父慘遭滅門,她瞧上去卻只是比往日更冷了。
蕭燭陰,陪在她身旁。
灼灼的恨意和殺意生生掩了下去,火爐的炭火卻因著這份灼灼而亮了幾分。這般沉不住氣,立刻就會被蕭燭陰識破。已經到了此時,不能功虧一簣。
絕不成。
腳步輕輕的端了茶盞出去,將茶放在她桌上,輕聲的道了謝。那聲音里頭透著啞,聽不出旁的,卻是沒有絲毫起伏的。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面色如常。
翠翹在身旁伺候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然腫的桃兒一般,瞧上去當真是傷心得很了。
寒家眾人的尸骨已經棺殮,正停在外頭。蕭燭陰要將寒家人超度后方才遷入
祖墳,這份孝子賢孫的模樣做的當真是好。只是聽說蕭家老夫人已然病重,七日未曾起身了。
這倒是的,千魂絕里頭出事的時候老夫人就在盟中,怕是已然知曉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了。
居然能讓蕭燭陰這般輕松的扮著,倒是不易。
在女眷的房中等了約莫一個時辰,過了齋飯的時候便是祭祀的時辰,正是寒家人頭七,也是蕭重黎的,只不過小姐應是不曉得她未過門的夫婿也暗中被停放在了此處。
門扉輕響,起身去開了,翠翹身后,小姐靜靜地站著。
開門讓她進來,翠翹在外頭關了門。
兩兩相望,無言。
小姐走近幾步,像小時候一般為自己理著領口。
“仍是穿不好中衣,這褙子在外頭也系不好看,你啊,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學會打結?!?
解了身上的褙子細帶緩緩系著,她的手上皆是口子,馬韁繩磨得,擦傷的,卻執擰的不涂草藥,就這么任著。
你到底是如何從峨眉趕回的?騎馬還是我教的,你原本總也不利索,竟是連夜奔回來的么?
聽她的話,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覺得心頭疼得厲害,聽她這般如同事不關己的淡淡,心頭就是痛得厲害。
“你這樣也好看,秀氣的很?!?
“小姐......”
“你喚我什么?”
小姐抬起頭,那雙眼中生氣全無。
“姐?!?
小姐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摸了摸臉,將鬢角的發絲拂到一旁。
“以后只有我們了,只有我們相依為命,所以不準再叫錯了,否則要挨罰的?!?
胸口堵得難受,咬了唇,卻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只是眼睛微紅的望著她。
“是燭陰吧?!?
小姐轉了身,望著房中的香爐輕聲問。雖然輕,卻帶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篤定,不知來由的篤定。
無須點頭,她原本也無須自己應允便已然曉得答案。
小姐自小便是這般聰慧卻不多言的性子,牙尖嘴利刁蠻任性的時候也是只有自己瞧得見的,旁的時候,從未有過。在旁人面前她永遠都是煙籠寒月,咫尺天涯。
大約在蕭重黎面前不是。也許只有他,即便是自己,也未曾見過柔情似水的小姐。
“帶我去見他?!?
小姐用水將香爐中的香澆滅,輕聲說到。
自然曉得她在說什么,點了點頭。
“三更。”
只能是這種時候了,蕭燭陰盯得緊,除卻子夜時分怕是不能如愿,與小姐皆是不會武功,若被他的探子發覺定是要麻煩。
蕭重黎的停靈處長燈不熄,雖說昏暗了些,但卻仍能窺見棺蓋下那副俊俏的模樣,依稀俊俏的模樣。
這邊是小姐托付終身的人。
低頭望著這張臉,他臉上仍舊存著一絲驚詫莫名,似是至死都不肯信什么似的不瞑目。
這種重情重義的性子,是如何做的了血煞千魂的主子的呢?這些年江湖上關于逸仙劍的消息何止千百,怕
是沒有一人能知曉這人灑脫浩然之下是多易被人算計的干凈。
這般的性子,怎能守得住那般煞氣十足的千魂呢?
小姐遲了。
早些時候聽小沙彌說小姐險些暈倒在停靈堂。
僧侶皆在誦經,梵音在這秋夜中聽著似是誰不舍的嚶叮,平白的凄涼無比。
沒有去看過寒家人,只是遠遠的在外頭瞧了一眼。
無須進去的,他們每一個人的模樣都在眼中,心中過了無數遍,這七日,早已然在眼前腦中定了。此一生也不會忘了,絕不會。
一百七十三口,怕是一座大堂也是擺不下,小姐瞧見又怎么可能是險些暈倒呢,怕是她的身子和心早已然死了一般了。
除卻翠翹,只剩下自己了。
她只剩下自己了。
門外腳步聲輕響,是女子的繡花鞋刻意放輕了的聲音。在門邊屏著呼吸,聽了外頭輕輕扣著門扉的聲音方才開了門。
這回只有她一人。
接了小姐的斗篷,她向前幾步,望著棺槨中的蕭重黎,只是望著,面上無悲無喜。片刻她拿出了一條干凈帕子,替蕭重黎細細的擦著臉,將他臉上的灰燼擦干凈,為她打了水在一旁靜靜看著。小姐就這么擦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脖頸。到了右手掌心的時候,小姐頓了頓,撫摸著蕭重黎掌心的那顆痣,小姐掌心也有一顆,小的時候見過的。
小姐將自己的手按在蕭重黎的掌心,想像從前一般與他十指相扣。但人的尸身早已經僵硬,哪里還能握緊,便是打開都難些。
小姐的手指開始抖,抖得厲害。
似是突然發覺蕭重黎當真是死了一般,即便這男人的臉有多像是睡著了,但他當真是不會再醒來的,再也不會醒了。
啪嗒。
啪嗒。
啪嗒啪嗒。
灼灼的淚不停地砸在蕭重黎的臉上,卻激不起這個男子絲毫的憐憫,他再也不會起身抱緊這曾經溫暖他的身子,為她拭下眼淚,再也不會了。
小姐伸出手,用力的將蕭重黎拉起來抱在懷中,這般不吉的動作卻不想用任何方式去打斷她,去打擾她。
哭出來吧,哭出來好。
哭出來,才好。
小姐自小哭起來就是沒聲音的,不似尋常女子哭號,只是靜靜地落淚,不停地,似是要將身子里頭的水都哭出來化了她似的,停不下來。
這種靜靜地落淚,卻比尋常都讓人心痛。
她就這么緊緊地摟著已然僵硬的蕭重黎,讓他靠在她的肩上,任由一滴滴的眼淚落下來,砸在蕭重黎的臉上,發上。
小姐伸出手,拉起蕭重黎的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小腹上,說了唯一一句話。
”寶寶,你父親,來瞧你了......“
腦子里頭轟的一聲,只覺得耳邊仿佛已然全是鼓鼓的風聲,如同站在夏日的峽谷之中,聆聽著四面八方而來的刀鋒。
果然如此。
以她的性子,絕不會這般任著蕭燭陰狀若無事,怕是另有隱情。
所以,這便是,隱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