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了下身上的棉袍為盡歡蓋上,輕手輕腳的挪到門邊,換了包袱里的衣裳,七絕進了身子自然便不會冷,房里又沒有被褥,盡歡若是再著涼便不好辦了。
掏出懷中折的那一枝桃枝慢慢削著。這匕首雖說是人血開印的,但到底沒有性命在上頭,沒得煞氣,用它給盡歡做一把木梳也不算辱了他。
就著火光,細細打量著床榻上睡著的男子。許了他從未對任何人起過的念頭,不疑,蕭妄塵的不疑有多少分量,盡歡是知曉的。想必他也是明白,離月隱此人到底有多不應要這兩字。
從他嫁入千魂引那日起,這位修羅隱月的一舉一動便透著云淡風輕,無欲無求。但偏偏此人身上卻藏了數不清的謎。無論是他勝于一流高手的耳力,亦或是連自己與雀兒都不曾發覺便靠近的本事,甚至是適才冒險用七絕為他驅寒時他身子一絲漣漪也無的融合,處處都透著深不可測的一望無際。每每想要探知卻發覺又一次被他不動聲色的轉了開去,連一絲邊角都碰不著。便是自己這影煞,也不得不佩服這位月先生顧左右而言他卻雁過無痕的本事。
鬼醫圣手修羅隱月這名頭是六年前得的。在此前竟是無人知曉此人來歷。當年鷹頭山五十輕騎作亂,為禍百姓燒殺擄掠,占著地勢易守難攻惡事做盡。千魂引尚未出手平了,這五十輕騎連同手下盜匪一夜之間便被屠了個干凈,竟無一人活口。見過之人皆說現場如同修羅地獄一般,個個七竅流血死相凄慘,有的人甚至用手抓破了喉嚨扯出喉管,當真是恐怖至極。雀兒那時剛做了朱雀樓主,查探之時便從井中尋得一從未顯江湖的奇毒。接下來一年,凡是為非作歹之人,小到偷兒采花盜,大到匪首惡將,無一不是這般凄慘下場。雖說皆是罪有應得,但這般凌厲非常卻又不顯山露水的本事,也成了千魂引中的忌諱。
江湖皆知,若是成了千魂引眼中的忌諱,那便是活不久了。
便在此時,一個聲稱鷹頭山伙夫的人將有關那血腥一夜的秘密買了給當時的白虎樓主韓英。
順著那線索便找到了當初投毒之人,竟是一位不會武功的年輕書生。那書生倒是硬氣得很寧死不招,可嘆韓英可并無何為不可為的道義。折磨了那書生和他妻子多日,最后用他們二人的親子相要挾方才問出原委。
書生原是窮苦鄉村的教書先生,村子里生了瘟疫,四五個孩子生命垂危,書生機緣巧合得了一位老者指點,方尋得了這位起死回生的圣手。
但此人脾氣怪得很,必要他用十條惡人命換得其余稚子一命,如此一來便是五十條命了。那大夫倒是不為難他,只要他扮作送菜的潛入鷹頭山在井里下藥便可。待事成,那五名稚子果然痊愈。書生唯一曉得的,便是這位醫者的藥喚作月修羅,而他并無定所,何處有惡人為患便在何處住上一月,待事了便離去,絕不多待一日。
自此,修羅隱月的名號便轟動江湖。
雖說名頭響了,但這位月先生成日里做的皆是除惡,又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有求之人當真是遍了天下。江湖中人不必說,便是王公貴戚也有上門拜訪的。千魂引屢屢近了些便遭了求醫之人的阻撓,眼瞧著這位鬼醫
圣手如同輕煙似的沒了蹤影。足足折騰了五年,直到去年尊上親自出馬方在杭州城外追上了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修羅隱月。
一見傾心。
這般聰慧玲瓏的人物,大婚前三日風月妓倌里的偶遇,當真是偶遇么?
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柴火噼啪一聲,裂淵的耳朵動了動。
“盡歡,只許你一人。”
“我只應你一句,竭盡所能,勝敗無悔。”
“以前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我只在意四字,從今以后。”
“珍重自身,勿牽勿掛。”
“妄塵!”
“妄塵!”
“妄塵!”
會用那般急切驚懼的語氣喚著自己的人,會在成婚那夜提了酒明明白白告訴自己有所求有所欲的人,會在墜崖九死一生之時用那般篤定信任的眼神將他的命交了自己的人,會在為他療傷后忍了雙手劇痛后背傷痛緊握著自己手不放的人,配不上一句不疑么?
蕭妄塵,你當真是個混蛋。
方才給盡歡上藥時候,最尋常不過的金瘡藥遠比不上樓里他和雀兒親手制得,小甕里熬了草藥汁子,摻了一起敷在他的傷上,普一碰上那傷,盡歡身子便是微微一顫。想來必是疼的厲害,玩笑著說若是疼便咬自己手腕便是,但他只是側過頭,仿若無知無覺一般的不聲不響,連睫毛都不曾顫上一下,可他額頭的細汗是騙不了人的,似是荷葉上微熹時候一顆顆凝上的露珠似的,很快便滿了他光潔的額頭。現下突的明白裴熠辰為何不肯傷盡歡的臉,腰-臀后背雙腿皆傷,行走不便逃不遠,更是羞辱盡歡這近乎男寵的身份,如同當初尊上羞辱花云舒那般。是了,蕭燭陰與裴熠辰,本就是一樣性子的人。
淺淺一笑,低頭細細的削著手中的梳子。平日里這般的細活兒還是雀兒做的好些,自己還是頭一次用兵器做這個。回想著往日盡歡喜歡的樣式,手下倒是更穩當篤定了。
燈花輕輕一聲爆響,盡歡動了動身子,走過去幫他拉好身上的棉襖。布條包好的背上略滲出些草藥汁液,混著一絲淡淡的血水,嗅上去有些熟悉。方才草藥的味道掩了,現下方現了出來。捻了盡歡傷口的血嗅了嗅,眉間便是狠狠一跳。
烈馬僵。
顧名思義,這玩意兒是蠻子用來訓烈馬的,沾了辣椒水涂在馬鞭上,皮開肉綻之時便會融了進血肉,疼上許久,清水藥飲都是沖不掉的,再烈的馬這般兩三次下來也沒了脾氣。怎得便糊涂了,裴熠辰怎可能放過這般好的機會折騰盡歡?連烈馬都會疼的聽了話,況且這東西與金瘡藥摻在一起雖說好的快些,但卻是烈火焚身那般疼的,這東西若是入了人身......
怪不得,怪不得適才上藥時盡歡疼成那般模樣。
你怎么就那么倔呢?!
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喊疼?為什么不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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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怕拖累我么?
盡歡?
細細瞧著盡歡姣好的眉眼,心痛難抑。
你這獨自承著痛著忍著的性子,可是不信我么?
連命都交到我手上,卻不肯讓我瞧見你一絲痛楚,卻不在我面前露出一絲委屈,連痛都不肯再清醒時喊上一聲,覺得我擔的太多,不想再給我多添一絲一毫,是么?
不覺得呼吸便重了些,擾的盡歡睜了眼,微愣的瞧著自己沉沉的臉色,疑惑的挑了眉
“怎么?”
深深望進他的眉眼,搖了搖頭。
“沒,瞧你頭發散了些,怕扯痛你,這般睡著累,我替你梳開吧。”
“大半夜的,怎么想起做這個?”
淺淺笑笑,不答他。盡歡何等聰明,也不再問,只任著自己擺弄。
他的頭發好的很,初見時便覺出了。緞子似的,摻了絲,繞在指尖便如同幼時見著的黑色珠子,從哪處望去都光閃閃的,不灼人,不刺眼,柔和的似是月亮外頭的暈,讓人忍不住就想要碰一碰,摸上一摸。他從不喜歡束發,總是簡單的用簪子或是絲帶綁起來算是完事,最多插上一把玉梳做飾,卻不知這樣反而顯得他一頭烏絲更是如瀑一般好看。平日里從沒為人做過這個,手上輕著擺弄,一根根順開,沾了些水通著。盡歡的頭發養的好,血氣足,整根都是亮的,一順便開了。先前瞧著他被裴熠辰捆在雪地里打的血肉模糊,那散下的發沾了紅,披在身后,三千烏絲仿佛化了利劍,一下下刺進了心里。
“哪來的梳子?”
輕聲一問,喚回了神智。自己從未做過這個,許是扯疼他了。
“外頭有片桃樹,隨意折的。若是往年早開花了,開了花的脆生些,做梳子不好用。現下也沒有漆上不了,也比不得你往日用的玉梳,不過湊合一下倒是夠了。”
“我瞧瞧。”
梳子遞過去,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手藝做這個總覺得太糙了。
“梅花?”
盡歡撫著梳子后頭自己雕的那花樣,轉頭問著。
“嗯,綠梅,可惜染不了色,瞧不出來,但好在刻在上頭的,不會謝了。”
盡歡轉了回去,卻沒將梳子拿回來,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聲音也是悶得很。
“除了我娘,從沒人給我梳過頭發。”
俯下身,拂開他頸后的發,輕輕貼在他完好的后頸上,印上一個蜻蜓點水一般的吻。
“可扯痛你了么?”
盡歡略縮了縮脖頸,想是癢了。
“沒。”
“看來我頭一次做這個,還有些天分?”
淺淺笑著胡說,聲音突的一沉
“若再有人讓你疼,若不能喊出聲,便要狠狠咬他,或是,宰了他。即便是我,也一樣。”
盡歡呼吸微微一窒,隨后轉頭應了。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