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見到師映川走近,便微微皺起濃黑的長眉,目光淡漠,有些虛弱地道:“……你是何人。”正心情復雜莫名的師映川突然間聽到這話,頓時全身一僵,如遭雷擊一般,一切一切的情緒都瞬間化作不可思議的荒謬之感,沖過心頭,剎那間一個模糊無比的念頭在腦海中猛地一閃而過,師映川便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蘊藏著可怖力量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瞬間逆流,臉上當即呈現出極度不正常的紅暈,駭然滯立當場,緊接著,他便看清楚了床上那即使虛弱也不損其英俊的男人的面部表情,這個昏迷了半個多月,直到今天才終于清醒過來的男人,這個與他師映川之間有著復雜到完全無法拆清的恩怨情仇的男人,這個本該對他再熟悉不過的男人,此刻卻用著一種極為奇妙的眼神打量著他,之所以說是奇妙,是因為這種眼神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在情理之中,事實上,無論此時這個男人是用愧疚,怨懟,深情,仇恨乃至冷酷的眼神來看著他,師映川都決不會有任何意外,然而,偏偏眼下這個人卻用著一種最不應該也最不符合常理的眼神來面對著他,那漆黑的眼眸中寫滿了陌生,就如同是在看著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看著這雙眼睛,師映川悚動之余,感覺就像是被人扔進了一望無際的冰原當中,周圍都是冰冷徹骨,心里某根弦幾欲斷成兩截,緊接著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令關節都難以活動的麻軟,這種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錯覺的體驗太過突如其來,霎時間就籠罩了全身,無數念頭在腦子里翻江倒海,左沖右突,把腦漿子都幾乎攪成了糨糊,渾渾噩噩地出現了暫時的呆滯,但這呆滯所持續的時間極為短暫,幾乎馬上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替代,那就是……恐懼。
是的,恐懼,這個詞對于師映川而言,似乎有一點模糊,因為他自功法大成以來,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幾乎人人都會有的感覺了,然而此刻,他就再次嘗到了這種快要被遺忘的滋味,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無端生出這種感覺,那種純粹的恐懼,但是它就這樣來了,以這樣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態驟然降臨,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在這樣的恐懼之下,師映川全身的肌肉都擰成了石頭一般,緊繃如鋼鐵,兩眼更是血光泛濫,也許在下一刻,他就會做出什么極其不理智的行為,不過,就在那根理智之弦將斷未斷的剎那,原本因極度震撼而暫時迷失的清明神智,在亂糟糟轉了無數個來回之后,終于回歸本真,一時間師映川的腦子霎然變得無比清醒,有什么東西轟然一震,直令師映川打了個哆嗦,一雙眼睛頓時刀子也似地剜在了男子臉上,此時此刻,面對這樣荒謬不在預料之中的場景,唯一的一個可能便浮現在心頭,但師映川又怎能相信,又豈肯相信!他看也不看那兩個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正連忙拜下的侍女,只緩緩地走過去,一步一步地來到床前,看著半倚在床頭的男人,連江樓,他眼中赤色的光芒流轉,眸色雪亮,這一刻,師映川也不知道自己臉上呈現出來的表情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恍惚間,只有利刃般的目光射在對方臉上,道:“……你,說什么?”
連江樓黑眸微抬,眼內是疑惑與疏離之色,對面前這個絕美的少年有些下意識地排斥感,但又有著說不上來的本能親近,因此他只是表情木然,并不回答師映川的問題,反而用了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對方,而這個時候師映川見狀,不知怎么,心中越發冰寒徹骨,一股極度的狂躁漲滿了整個心房,令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突然一把扯過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侍女,咬牙切齒地道:“……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那年輕侍女從來不曾見過師映川這個樣子,眼下被抓住,只覺得手足發軟,幾乎駭得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哆哆嗦嗦地勉強道:“方先生……診斷……連……受創……腦袋……都忘……什么也不記得……忘了!”
在師映川的可怕壓力下,年輕侍女嚇得話也說不完整,但她吐露的這些只言片語已經足夠推斷出事情的真相,師映川猛地推開她,體內氣機瘋狂流動,他木然而立,死死盯著連江樓,那目光冷厲攫人,又似是隱隱怔忪,臉色陰沉難看到了極點,突地,師映川‘嗬嗬’一聲笑,他傾身靠近連江樓,血紅的雙眼不放過對方臉上哪怕最細微的一絲肌肉**,他冷冷道:“不要妄想騙過我,這一套,對我沒用……連江樓,我不相信什么失憶遺忘之類的借口,你休想再在我面前做手腳,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了,你明白嗎!”
“連江樓……這是我的名字?”漆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隨之又恢復平靜,且帶著一絲戒備地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連江樓本能地從面前絕美令人窒息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威脅,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而看到男人這樣的神情,師映川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燃燒,他伸出手,緩緩抓住了連江樓的襟口,直對著那裝著滿滿陌生之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騙我,哈,你又在騙我!連江樓,我不得不承認你裝得確實很像,但是,休想我被你瞞過!”話音方落,師映川已扭頭對兩個嚇得手足俱軟的侍女咆哮道:“……去叫十三郎來!”
其實在下午連江樓醒后,方十三郎就出于方便隨時觀察對方情況的原因并沒有離開,而是在偏殿內休息,因此不過一會兒的工夫,方十三郎便匆匆趕至,師映川冷眼轉過身來,面色陰沉,一雙凌厲如刀的赤眸中壓抑著風暴,道:“告訴我,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十三郎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子,沉聲道:“我曾說過,他遭到反噬,心脈乃至大腦都受到了嚴重沖擊,就算僥幸保住性命,也很有可能留下嚴重的后遺癥,甚至永遠無法清醒過來,如今僥幸醒轉,卻失去了對從前的一切記憶,我已經為他檢查過,除了忘記所有的事情之外,他的身體并沒有其他明顯的問題,這已經是比較幸運的一種結果了。”
師映川腦海中猛地一陣陣眩暈,臉色也由此不可避免地陰沉下去,殿內也隨之出現了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寂寂無聲,好一會兒,唯見師映川兩只血紅的眼睛漸漸被陰霾遮蔽,盡管殿內光線明亮,可他周圍的光線卻仿佛黯淡下來,被黑暗吞噬,久久之后,就見那優美的唇翕動了一下,有聲音從中發出,那平日里略帶稚氣偏又滿滿沉穩的聲音,此時卻有一絲幾不可覺的微顫,有萬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齊齊涌上心頭,道:“……你是說,他確實是忘記了所有事情,忘記了……我?”
師映川的語氣沒有太多的起伏,然而語氣當中的寒意,使得每一個字都仿佛冰珠一般,粒粒刺骨,讓人無法不清楚他此刻的心情,方十三郎平生第一次有了危險到極至的感覺,他額上瞬間就被逼出冷汗,用力咬牙才終于擠出一個字:“……是。”
答案如此簡單,卻又簡單得讓心里一味地發冷,師映川聞言,頓時僵立原地,就好象一尊石雕一般,整個人似乎再沒有了一丁點兒活人的跡象,便是在這一瞬間,師映川突然就覺得自己與這個叫作連江樓的男人之間橫亙著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云遮霧罩看不清,碰不到……忽然,少年絕美的臉龐隱隱抽搐了兩下,袖中的手指輕輕彈動著,嘴角也扯了扯,緩緩地溢出一縷古怪的笑,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事實上他現在非常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縱聲狂笑,想要大罵咆哮,但是他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出聲,他暴怒不甘地想要砸爛眼前所有能夠看到的一切,想要瘋狂地毀滅所有能夠碰到的人與物,想要不顧體統不顧威嚴形象地聲嘶力竭地狂笑,用最惡毒最齷齪的語言詛咒一切他能夠想到的神佛仙魔,然而,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海中狠狠撞擊在一起之后,卻令他的身體不受控制,令他開始連憤怒的力氣都迅速失去,恍惚間,師映川心底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個念頭:自己寧可連江樓死去,也不愿意這個人將自己徹底忘記!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極短的一段時間內,但對于師映川而言,卻像是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漸漸的,他的腦子開始清晰起來,仿佛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又歸于平寂,那密長的睫毛也隨之顫了幾顫,冰冷的煞氣緩緩褪去,一雙鮮紅的美麗鳳目中似是多了幾分惘然,于是他轉過身去,望向床上的連江樓,那種眼神太過古怪,令連江樓不由得皺了皺英挺的眉宇,不過對于師映川而言,這樣的舉動卻是他恢復理智的前奏,他的目光刀子似地刮在連江樓身上,有如實質,以他如今的修為,這樣的目光真的可以傷人,連江樓只覺得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被師映川目光掃到,就似針扎般微微刺痛,這也還罷了,那目光之中所包含的內容才是真正令人不安的東西,仿佛一只探究的手,鉆進皮肉,迅速造成了一種仿佛直入骨髓深處一般的麻癢之意,讓人難受不已,不過很快,這樣的目光就被收回,幾乎就在連江樓快要忍耐不住的同時,師映川眼中那原本異樣的可怖精光突然就黯淡下去,再不具備之前那種令人難耐的力量,他專注地望著這個外表與從前沒有任何區別的男人,對方倚坐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明顯變化,然而,沒有了從前記憶的連江樓,已經將他徹底忘記的連江樓,將他們之間那些恩怨糾纏全部拋卻的連江樓,這樣的一個男人,真的還能夠叫作連江樓么?
一時間師映川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這一切,他平生經歷過太多的風浪,但是此時他卻發現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在曾經的計劃中,最完美的結局就是有朝一日這個被歲月最終折服的男人開始悔恨,向自己臣服,懺悔并彌補曾經的所作所為,然后作為勝利者的自己高高在上,用最淡漠的心情去俯視這個失敗者,那會是何等令人快意的一幕,然而,如今卻是老天惡意無比地開了一個可笑又可恨的玩笑,將這一切臆想都一舉打破,這樣的心情,又有誰能夠體會?自己看似勝利,可是這樣的勝利,誰稀罕?比失敗還更要令人不能接受,這算是哪門子的狗屁勝利?自己所經歷過的那些痛苦,統統變成了笑話,再也不會有哪怕半點可以回饋到這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這個極其不負責任的男人,輕飄飄地以一種瀟灑的姿態放手,說一句‘游戲結束’,就這樣退出,把他師映川撂在半路……哈,何等自在輕松!
“……我不信,連江樓,我不信,因為你最擅長的事情,就是騙我!”師映川突然嘶聲低咆,他眼睛睜大,目光攫住床上的人,血紅的眼里洶涌著太多的不甘,猶如有兩簇溫度高得足以焚燒一切的火苗在跳動,并且越燒越旺,他唇角狠狠扭出一絲冷笑,仿佛是賭徒輸掉一切之后必有的神經質發泄,但這一切卻只得到了男人的不回應,連江樓眼中原本的疑色越發濃重,眼神猶如在看著一個危險的陌生人,那雙漆黑的眼里雖然有著驚訝與疑慮,卻仍然是相對平靜的,這樣的眼神令師映川滿腔的不平頓時無以為繼,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但卻無法再說出話來,殿中仿佛就此變成了一潭死水。
“真是……該死……”良久,只聽得師映川這樣低低的一聲,聲音似有幾分恍惚,且伴著深深的不甘,不可否認,除了牢牢抓緊權力與力量之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將自己剩余的大部分精力放在處理自己與連江樓的感情問題上,甚至這已經在他的人生價值當中占據了相當一部分地位,然而如今,當連江樓與他之間的所有瓜葛被對方一手抹去,當他可以完全在已經變成一張白紙的連江樓身上盡情揮灑的時候,師映川發現自己是前所未有地沮喪,這樣的結果,太簡單,也太令人寒心……此時師映川背對著方十三郎,于是方十三郎就清楚地看到師映川負在身后的右手正死死扣住,手心里已經微微滲出血來,顯然是被指甲刺破了,師映川并沒有再說話,只是緩緩彎下腰去,伸手撫上連江樓的臉,連江樓微微一頓,下意識地擋住,師映川微滯,旋即就平靜下來,抓住了連江樓的手,就笑了一笑,渾身上下卻好象都透著冰冷,露出冷哂之色,死死盯著對方,已經瀕臨崩爆的情緒終于稍稍緩和了那么幾分,他克制著自己,用了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開口,道:“不要拒絕我……明白么?”
師映川說著,將臉深深地埋下去,貼在連江樓胸口,慢慢廝磨著,隔著一層薄薄的褻衣,他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溫度,這令他的身體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又舒緩下來,但是此刻這樣古怪莫名的氣氛與師映川詭異的舉動卻令連江樓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那樣迷惑,又是那樣疏遠,雖然沒有試圖掙脫師映川的鉗制,但他已鎖了劍眉,忍耐著這個詭異少年與自己的近身廝磨,沉聲道:“你與我……是至親?又或者,仇敵?”
師映川并不答,雙目微闔,似乎是沒有聽見一般,他之前滿滿的瘋狂與憤怒已經差不多完全平息下來,整個人顯得從容許多,但卻冰冷得令人畏懼,突然間他伸開一雙手臂,抱住了面前這個高大的男子,連江樓敏銳地感受到對方身體的細微顫抖,于是眼底一開始的排斥疏離就逐漸淡化了幾分,他想起自己明顯是成年人的身體,以及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就道:“……你我之間,可是父子?”此話一出,仿佛時光倒流,回到年幼時那男孩癡癡的可笑念頭,師映川突然‘嗬’地一聲,眨了眨眼睛,卻將嘴唇湊在了連江樓的耳邊,輕輕說道:“父子?你是這么想的?……哈,幾十年前,我也是曾經這么想的……”
師映川喘了口氣,松開了連江樓,他回頭看去,目光掃向方十三郎與侍女,然后就忽然微笑起來,他重新面對著連江樓,只覺得世事如此荒謬,一時間菱唇微抿,眼底卻并無笑意,即使當下,也依舊如此,片刻,絲絲血光在師映川的雙目深處流動,深深地印進連江樓眼中,他望著這個英俊的男人,這是一個需要去費心馴服的男人,他想,然后就緩緩笑起來,一字一句吐字清楚地道:“你記住了,我是你的丈夫,師映川。”
--你只要還存在,就永遠都屬于我……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
秋風漸漸蕭瑟,幾場秋雨過后,天氣便真正涼了下來。
午后遲遲,廊下養著幾雙相思鳥,不時啁啾輕啼幾聲,十分悅耳,遠處芭蕉下睡著一只羽毛雪白的鶴,靜靜地不動,偶爾有被風吹落的葉子輕輕掉在芭蕉上,那樣輕綿的聲音,細小得泛不起絲毫漣漪,風中已經沒有了剛入秋時的絲絲熱意,很是涼爽,透過窗子徐徐吹進殿內,攪得珠簾輕顫不已,黑色油潤的長案上,一張寫滿端正小楷的宣紙放在正中間,用玉石鎮紙壓住,上面的墨汁已經干透了,散發著淡淡墨香。
軟糯的午后陽光薄薄灑在地面上,四下靜悄無聲,身材高大的男子睡在榻上,枕著雙繡輕羅軟枕,腰間蓋一條薄毯,男人骨子里就是冷漠端嚴的性子,就連熟睡中也是保持著整齊的姿勢,顯不出一絲沉眠時該有的恬寧之意,劍眉飛揚入鬢,冰冷冷不馴的樣子,眼角略向上提,密黑的睫毛亦是微微上翹,讓人油然生出一股想要吹一吹的沖動。
未幾,珠簾輕輕‘嘩啦’一聲被撥開,珠子互相碰撞的聲音小小地打破了殿內的深靜,一個纖細的身影走進來,不過是家常的梨花青大袖便服,配著碧色腰帶,身上一應掛飾全無,清冷中透著拒人于千里的距離感,一頭豐厚的黑發卻密密麻麻地編成數十根細辮,每一股辮子上都纏繞著綴有細碎綠寶石的銀絲,到了下方再統合起來編成一條大辮,垂在身后,辮梢用鑲滿硬鉆的玉夾子扣住,上面長長的血紅纓絡拖曳及膝,一頭長發被如此裝飾得再華麗不過,把飽滿的額頭和整個面龐全部露出來,越發顯得一張臉雪白如凝脂一般,來人走到床前,菱唇輕抿,冷亮的紅眸看著床上的男子,原本眉宇間淡淡的桀驁褪去幾分,顯出些許復雜。
師映川站在床前,目光在對方身上逡巡了片刻,就坐下來,伸手撫上了露在毯子外面的強壯胸膛,透過衣料,那飽滿結實的肌肉觸感很清晰地傳遞給那只如玉纖手,師映川輕輕撫摸著這具健壯的身體,體會著這種感覺,并為此瞇起眼,似享受,也似某種慨嘆,他看著眼前這與從前并無差別的健美男體,腦海里翻騰的是曾經的一些畫面,那些艷麗旖旎的風光,但很快,這些畫面又都模糊了,換作一幕幕或是溫馨甜蜜或是撕心裂肺的場景,只不過,已經沒有了從前那樣太過鮮明的觸動,是因為時光逝去得太快了嗎,那些時間,都去哪里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撫摸很容易將人驚醒,于是正當那只手準備繼續向下移動時,被輕薄的男子忽然睜開了眼,師映川見狀,嘴角扯了扯,沒收手,只道:“……睡得不錯?”
連江樓靜了片刻,眼神就迅速清明起來,他眼如寒星,卻不是寒光四射,而是透著似有若無的疏冷,師映川見著,心中一哂,這樣沉靜,從容,處變不驚,分明是趙青主與連江樓骨子里的本質,無論發生什么情況都不會變的,如此想著,心中就有些復雜,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因此而慶幸,還是應該感到不快,他的手撫上男人的臉,聲音清美如風鈴,道:“為什么你還是這樣看我……這樣的眼神,不該對著我,你明白么?”
連江樓沒有阻攔那只手在自己臉上撫摩,但他的表情卻顯示著他并不怎么享受這樣的親昵,而他也正在壓抑著這份感覺,他慢慢坐起身來,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虛弱的身體已恢復了不少,基本上可以自己諸事自理,不再需要別人的服侍,一時連江樓審視著床前這個絕色少年,淡淡道:“……你我之間的關系,果真是夫婦?”
“我何必騙你,我與你乃是寫過合婚庚貼,拜過天地喝過合巹酒的夫妻,當然,我不否認我們之間有過一些摩擦,但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沒有必要深究,你是我的平君,這一點無可置疑。”師映川表情如常地說著,聲音平緩低回,似若自語,那細嫩的指尖輕滑過連江樓的唇,他知道這個人直到現在也沒有接受自己,也許他需要時間慢慢來馴服對方,這必將是一種甘美有趣的體驗。不過這樣想著,他又開始恨自己,厭棄自己,也鄙視自己,這并不是因為他曾經愚蠢地被一次次傷害,而是因為在被傷害之后,他卻還是拋不下,舍不得,世間難道還能有比這更自甘下賤的事情么?人心之微妙變化,竟是復雜至此啊!一時間師映川只覺心神緲然,面上卻還似笑非笑,那雙明亮優美的眼睛就像是最甜美的蜜糖,將手從對方英俊的眉眼開始細細描摹下去,道:“……為什么懷疑我的話,難道你覺得我不可信?或者是因為我的態度和其他的一些表現讓你覺得很奇怪?你得明白,這些都是有原因的,江樓,從前你做過很多對不起我的事情,我沒有和你計較,現在,你反倒這樣對我,如此冷淡疏遠,不覺得自己很沒良心么?”這樣說著,師映川卻在想,究竟是什么時候,自己又有了一點期待,但這需要反復的試探,如果真是他忘記了他,那么,他們還有漫長的時間,他會留他在身邊的,哪怕僅僅是出于一種慰藉的需要。
師映川的聲音不徐不急,面上的神色似乎也是溫和的,給人的感覺就仿佛四月里的春風,置身其中,十分愜意,如此絕色尤物,以半嗔半幽怨的語氣說出這樣一番話,連江樓不知怎的,就發現自己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歉疚之感,他將這種感覺細細咀嚼品味,仿佛有些明白,又有些糊里糊涂,末了,他微一皺眉,道:“抱歉,我記不得了。”師映川定定看著他,蹙起眉頭,用一種隱隱詭異的眼神探究著,目光沉甸甸地看著對方,仿佛能夠一直穿透到這個男人的心底,去翻開里面究竟有著什么,許久,也許是一無所獲,他這才淡淡收了目光,開口道:“無所謂。”他說話之際,眼神卻未曾聚焦,就此站起身來,連江樓卻忽然抓住了他袖中的手,漆黑的瞳仁中隱約是一層混沌,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我究竟是何人。”
連江樓的聲音是極有磁性的,平靜而從容不迫,他抓著師映川的手,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這幾日,除了知道‘連江樓’三字之外,我對自己一無所知,你既與我是夫婦,為何從來都對此事緘口不提。”師映川低眸看著男人,靜默許久,忽然就涼涼一嗤,他緩慢但不容置疑地拿開對方的手,不咸不淡地道:“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并不好,我這是為你著想……我與你是多年的夫妻,自然不會害你,莫非你不信么。”連江樓見他擺明了是在推脫,黑亮的眼睛里縱然疑色不減,但也終究沒有繼續問下去,師映川扭頭看向窗外,很自然地就轉移了話題:“天氣還不錯,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氣,你身子也好些了,走動一下應該不礙的。”
說著,就伸手欲扶對方起來,連江樓沒有碰那只潔白的手,自己下了床,師映川也不以為意,命人取來衣裳給連江樓換了,兩人便出了門,連江樓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調養,已經基本沒有什么大礙,只要不劇烈活動,就不妨事,只是師映川一直沒有讓他出過寢宮,沒有接觸外界罷了,眼下終于能夠走出囚籠一般的宮殿,連江樓臉上的神情明顯輕松了些。
四周涼風習習,縱使已是秋意瑟然,帝宮之中也還是自有別樣風光,許多奇花異草依舊繁盛,草木掩映下的亭臺樓閣精巧中不失大氣,師映川站在橋上,手扶著漢白玉欄桿,橋下開滿了異種蓮花,在這個季節也還開得嬌嫩,荷葉亭亭,花色動人,一眼望不到盡頭,許多紅鯉在水中游動,構成一幅生動的魚戲蓮葉圖,風光如畫,偶爾幾只水禽游過,驚得魚群一哄而散,師映川感受著風中若有若無的蓮花清香,眉宇間就多了一絲隨意與慵懶,連江樓站在師映川身旁,因身形高大的緣故,生生把將師映川整個人都盡數籠罩在陰影中,從他的角度低頭看去,能夠看到師映川長而翹的睫毛在雪白的臉上投出近似玫瑰色的淺淺麗影,就在這時,師映川微側過頭,面部輪廓被午后的陽光涂抹得分外柔和而美好,他看著連江樓,長睫將幽暗不明的紅眸掩得更深沉了些,他的聲音隱隱有一絲莫可名狀的疲憊之意,卻又似往常一般平靜,只道:“喜歡這些么?你從前最喜歡的就是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
秋日里的陽光柔和而明亮,兩人臉上的每一點細節都被照得清清楚楚,連江樓看著橋下蓮海,卻不曾似師映川想象中的那般反應,反而是沉默著,許久方道:“……很美。”師映川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別的什么,微薄的光線照在他臉上,顯得有些陰晴不定,他很清楚自己還是愛著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背棄了他無數次的男人,他深深地愛著對方,就算彼此之間最初的感情早已被戳得千瘡百孔,有著無法釋懷也無法解開的糾葛,但他卻還是愛著,念著,恰如撲火的飛蛾,只為了那一點溫暖,無論最終是否值得……片刻,師映川伸手抓住連江樓的手,用力握了握,就回想起許多年以前,那時還是寧天諭的自己初次見到趙青主時的感覺,那場景半點也沒有模糊,即使彼此之間發生了太多的恩怨糾葛,但從當時直到現在,那種感覺卻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就道:“為什么還是對我這樣保持距離,嗯?”
連江樓微微低頭,俯視著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道:“因為,不習慣。”師映川聞言,轉過身仰著頭與男人對視,雙眸猶如春時的湖水,誘人沉溺其中,然而他卻沒有在男人的眼里看到任何熟悉的東西,這個認知令他不甘地閉了閉眼睛,等到再睜眼時,他不再正視那陌生的眼神,雙臂用力圈住了對方的腰,連江樓頓了頓,任他摟著,卻沒有將他擁入懷中,只是不語亦不動,師映川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他眼神兇狠,帶著無盡的不平與不甘,好象馬上就要忍不住發作起來,但語氣卻平靜而篤定,慢慢地說道:“你會習慣的,我保證。”
連江樓忽然就毫無理由地感到危險,但這時師映川卻突然踮起腳,因為身高的緣故,很是勉強地才將將摟住了他的脖子,并且使力令他彎身,連江樓在這具纖細身體當中所蘊藏的力量面前完全沒有反對的余地,不得不彎下了腰,于是就近距離地感受到師映川口鼻中那微微潮濕溫暖的氣息撲在自己臉上,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師映川那么努力地摟住他的脖子,鮮潤如花瓣一樣的唇緊接著湊近,如此親密的行為讓連江樓不習慣地皺起劍眉,但彼此之間的夫妻關系卻讓他找不到理由堅決地拒絕這一切,因此他終究沒有避開,也沒有試圖把少年從懷里推出去,而是有些僵硬地接受了這個吻。
師映川的嘴唇很熱,甚至可以說是滾燙,他吮吸著連江樓的唇,不算柔和,也并不粗暴,他不會再犯從前的錯誤,他會讓這個人明白,他才是他的一切,不可取代,也不可拒絕,這樣的吻并不單純,被賦予了意義,是某種烙印,宣示著主權,而對于這一切,連江樓不動,微微蹙眉,只覺得這樣的行為雖然不適應,但也并不讓他厭惡,就在這時,師映川卻突然松開了他的嘴,把臉埋入他胸前,他就這樣抱著他,胳膊緊攬著他的腰,臉貼著他的胸口--這個懷抱還是那個味道,只不過是離開得有些久了,所以總有點不習慣。
師映川就冷冷地道:“……知道么,從前你對我很不好。”連江樓沉默不語,只是任師映川抱著,許久,才沉聲道:“你很喜歡我?”師映川聞言,退開一步,微微仰了仰臉,將一張瑩潤無瑕的臉對著連江樓,半瞇著眼,精巧的下巴揚起一個優美之極的弧度,肆無忌憚地展現自己的美,任憑對方打量,既而突然哈哈一笑:“是啊,否則又豈會與你糾纏到現在。”
氣氛不知為何,忽然就此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像之前那樣處處滯澀,變得有些輕松起來,兩人沿著潔凈的水磨石小路慢慢走著,未幾,連江樓忽然問道:“我已知道你與其他人育有三子,既是這樣,我本人可有子嗣?”師映川聽了這話,心中驀地一痛,但他卻不肯流露出來,只淡淡道:“我是侍人,以男子之身可以孕育子嗣,所以當年我與你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名喚靈犀,不過早已夭折了。”連江樓神色一頓,須臾,又恢復了平靜,道:“……原來如此。”
兩人似有默契,不再說話,只沿途觀賞秋日美景,不過連江樓身體初愈,不宜勞累,便沒有走遠,過了一會兒就按照原路返回,這時殿內正中的圓桌上已多了一大玉盤的果子,紅艷艷的好似寶石一般,下人說是方才皇皇碧鳥遣人送來,師映川見了,發現這乃是常云山脈特產的一種凝血菩提,是從前連江樓還在斷法宗時素來喜歡的,那時候每年凝血菩提成熟之際,都有專人精心挑選出最上等的一批送到大日宮,當下師映川便揀了一枚拿在手里,嘆道:“碧鳥她有心了……”說著,將手中的凝血菩提遞給連江樓:“嘗嘗罷,這是你從前很喜歡吃的。”
連江樓接過鮮紅如血的果子,看了看,便拿到嘴邊咬了一口,頓時只覺得仿佛沒有果肉似的,簡直入口即化,滿嘴的清爽甘甜,當下也不遲疑,就將整個果子都吃了下去,師映川見狀,道:“很喜歡?”連江樓點了點頭,接過對方遞來的帕子擦手:“味道不錯。”師映川微微一笑,雪白的臉龐精致如藝術品,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漠然笑意,道:“我乃天下第一教之主,你是我的平君,這世間奇珍異寶任你取用不盡,你要什么,都是輕而易舉。”
師映川漫不經心地說著,他的姿態從來都是如此矜傲又放恣,明明居高臨下,卻偏讓人不自覺地聽從,無法拒絕,連江樓看著他如畫眉目,不知怎的,只覺得微微有些抗拒,這樣的情緒師映川并沒有遺漏,他略揚了眉,道:“你似乎并不以為然?”連江樓沒有掩飾什么,只直接道:“你的態度,我不喜。”師映川聽了,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道:“這性子,真是一點沒變……”他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目光肆意地打量著連江樓,說道:“你的身體既然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那么今天晚上,就搬到我房中罷。”連江樓眉心微微一跳,不過他終究沒說什么,只是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晚間用過飯,又喝過藥,就有人來請連江樓移步改居,此時夜色柔和,明月遙遙,走廊上,一眾侍女不曾發出半點聲息,只默默地手提琉璃燈照路,燭火將四周照得滿亮,將這寧靜的夜晚渲染出一絲淡淡的溫情,師映川的寢宮極大,連江樓原先所住的不過是其中一間師映川從前經常納涼休息用的小殿而已,一時眾人終于到了地方,一部分的侍女提著燈籠退下,其余的便帶著整理好的衣物用具之類魚貫而入,連江樓跨進殿中,地面光平如鏡,似玉石一般,夜風帶著淡淡花香自窗子吹進來,風鈴聲叮當悅耳,配合香鼎中煙藹徐徐流動,似夢境一般。
一殿香氣怡然,不知道是什么異香,聞著令人熏陶陶地舒服,這時侍女引連江樓去浴室洗了澡,再回來時,殿內已是空無一人,只有燭臺上兒臂粗的蟠龍大燭兀自燃著,照得一殿通亮,連江樓環視四周,既而就在床邊坐了,等了一會兒,并不見有人來,就脫了外衣,準備睡下,這時卻忽然聽得‘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一個身影就這么從容地走了進來,直入里間,比起白日里隨意中透著怪異的打扮,此時來人卻是一副標準的貴公子模樣,華服云靴,純黑色的長發整齊束在冠中,全身上下最惹眼的裝飾就是左耳一顆拇指大小的暗紅色琥珀,里面是一只生得極猙獰的怪蟲,除此之外,都是中規中矩,燈光下,雙眸熠熠如星,如此人移影動,勝似畫卷,此情此景,著實動人之極,讓連江樓都怔了一下,那人微微一笑,眸中光彩流轉,卻是將一應的探究之意都掩去了,道:“你這樣看我,是覺得我很好看么。”
殿中明亮的光線在此刻仿佛變得朦朧起來,透著似有若無的旖旎,連江樓實話實說,道:“你很美。”師映川低低笑了一聲,道:“旁人這樣說,我自然不在意,反而不耐煩居多,但你這么說,我心里倒是歡喜的。”說著,他邁步走到連江樓面前,柔和燭光映照著兩人,平添曖昧,師映川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對方眉宇間帶著自然而然的疏離,又有一種內斂的犀利,比起從前,倒是多了一絲煙火氣,師映川微微俯身將唇貼在連江樓耳邊,用輕柔得幾近于無的聲音說道:“現在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長夜漫漫,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做點什么嗎。”
少年嘴里的熱氣纏繞在男人耳邊,像是一種無意又有意的挑逗,如此良夜,如此絕代尤物,似乎沒有什么人能夠拒絕,說的這番話更是如同魔咒一般,引人深陷,與此同時,師映川騰出一只手來,去撫摩連江樓的臉頰,仿佛是想用掌心的溫度將其融化,連江樓只覺得那手掌溫軟滑膩,如若無物,指尖亦是細膩柔暖,若是捉住把玩,必是令人愛不釋手的,但就這么一轉念,師映川另一只手已經靈活之極地扯開了他的衣帶,將衣裳剝離,露出里面的一身藕灰色絲質褻衣,連江樓頓時眉心微微一抽,修長的成年男性手掌就抓住了對方雪白的纖手,阻止它的繼續肆虐,師映川見狀,嗤道:“你我夫妻多年,眼下親近些,你便不肯了么?”
燈光中,少年眼神迷離,謔笑自若,淋漓盡致地詮釋了究竟什么才叫作‘眉目風流’,但連江樓卻恍若未見一般,只平靜道:“我不習慣。”稍頓,看著師映川細膩光潔的面龐,似是考慮了一下,方繼續道:“……況且,你年紀雖大,身體卻尚是稚嫩,不堪**。”師映川聽到這話,立時哈哈大笑,他身體一偏,這就直接坐在了連江樓懷中,意態閑適,順勢胳膊一摟,一條手臂就擁住了對方的肩,另一只手則勾住男人那線條堅毅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看來你還沒弄清楚一件事……”說著,他的臉就緩緩貼近了連江樓的臉,距離之近,幾乎讓兩人的鼻尖都碰在了一起,師映川聲音忽而壓得極低,語氣也極緩,道:“難道你以為我長成這個樣子,就一定是雌伏的那一個么?笑話!我師映川豈是居于人下之輩?當初之所以生了女兒,也不過是出于意外,你我之間,自然是我行使丈夫之職,即便眼下我這身體還不能人事,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你要記住了。”
師映川說完這番話,不待連江樓有所反應,便一手攬著連江樓的肩頭,一手去褪對方的褻衣,立時就將那薄薄的絲質褻衣剝落了大半,露出強壯的身軀,師映川目不轉睛地看著,就側坐著身子輕撫男人結實的胸膛,嘆道:“你還是這么誘人……”對此,連江樓先是肌肉緊繃,隨后便緩緩放松下來,他任由那柔嫩玉手摩挲著自己,身體則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師映川見狀,淡淡道:“不必緊張,我們是夫婦,從前什么親密之事沒做過,你得學著習慣起來。”說著,卻又松了手,起身道:“好了,幫我脫衣罷。”
……
夜色深濃,柔和的風吹著窗欞,將花香散播四周。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窗外有‘沙沙’聲傳來,卻是下起了雨,雨點淅淅瀝瀝,帶著濕涼,風透過窗子卷入殿內,燭影微搖,連江樓眼皮微微一顫,就此睜開了眼,身邊師映川鼻息輕柔近無,神態安詳,似是沉浸于夢中,連江樓靜了片刻,緩緩坐起身來,柔薄的絲被順勢滑下,露出男性強壯健美的上半身,袒露的身體表面零星有一些淤紅痕跡,看起來曖昧不已。
連江樓看向身旁的師映川,幃帳有半邊散落下來,隔擋住了一部分光線,令大床上多了一片暗影之處,正好將師映川籠罩在其中,熟睡的少年并未老老實實地蓋好被子,一大片光裸的肩背暴露在空氣中,肌膚如雪,看上去柔膩無比,隱隱閃耀著珍珠一般的溫潤光澤,連江樓清楚地記得先前這具身體與自己緊密貼合時所帶來的無法形容的快意,他很清楚那肌膚究竟是多么地細膩柔嫩,令人輕而易舉地就被蠱惑,對方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技巧,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仿佛具有魔力,僅僅只是親吻與撫摸,就讓自己迅速沉淪,連江樓本以為自己會是心生抵觸的,即便這個人與自己是所謂的夫婦,但畢竟眼下只是剛熟悉不久,他并不認為自己會坦然接受一切,但事實證明他錯得徹底,這具身體仿佛對這個人極為熟悉,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從最開始的僵硬迅速緩和柔化,并逐漸仿佛有著自己意識一般地探索對方美麗得不可思議的身體,出奇的契合令彼此僅僅通過最基本的親密手段,就得到了無限的滿足。
身旁的人發髻早已散開,如瀑青絲鋪灑枕間,襯著雪白容顏,看上去纖纖弱質,惹人憐惜,但連江樓知道這只是表相而已,這個外表猶如絕色少女一般的人,事實上言行之間都是極其強勢而霸道的,極具掌控力,之前歡愉時那收放自如的舉動與從始至終都清明無比的眼神就很能說明這一點,一時間連江樓有些沉默,或者說出神,他看了師映川一會兒,既而披衣起身,就欲下床,但這時手腕卻忽然被人拉住,身后一個慵懶的聲音低柔響起:“……做什么?”
連江樓頓了頓,道:“外面下雨,我去關窗。”那人就松了手,任他去了,一時連江樓關好窗子,回到床前,師映川正半撐起上身看他,露出雪白柔滑的肌體,滿頭青絲垂流,光可鑒人,面上一副似笑非笑之態,道:“距離天亮尚早,不如再溫存一番?”兩人今夜既已有過耳鬢廝磨之親,就好象捅破了一層窗戶紙,連江樓便不似之前那樣淡然中透著疏離,他重新上了床躺下,道:“……睡罷。”師映川一只手放在他胸前,道:“我早已無須睡眠,今夜不過是因為與你一時風流,心中快意,這才隨你一道睡了會兒,眼下我可不想再睡了。”說著,隨手撫弄著連江樓的胸脯,淡然道:“長夜漫漫,陪我說會兒話罷。”
對于這個要求,連江樓沒有拒絕,兩人便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起來,當然,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是師映川在說,連江樓很少開口,對此,師映川并沒有表示不滿,也許在他心中,原本也只是想要找個人傾吐一二,聽自己說說話,哪怕是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也無所謂,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聽眾而已,不過,正當師映川暫時停口,側身以手輕撫連江樓的腹部時,連江樓卻忽然按住了他的手,道:“……我究竟為何會忘記從前之事?”師映川眼神微凝,臉上卻不動聲色,嗤道:“這很重要?我知道你想弄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不過,這世上有些事情,往往卻是知道了比不知道要痛苦得多。”
盡管師映川沒有明確拒絕,但連江樓也已明白對方是絕對不會輕易告知自己真相的了,事實上從他蘇醒的那一天開始,周圍能夠與他接觸的人就全部不約而同地變成了類似于啞巴一樣的存在,他們會盡力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但卻沒有人肯透露有關他的一丁點兒深層次的信息,似乎那就是一個禁忌,因此到了現在連江樓雖然知道了許多事情,上至如今天下大勢,下到圣武帝宮之中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他都或多或少地有所了解,但在有關他自己的方面,他卻是除了一個名字與自己身為師映川的平君這個身份之外,對于自己從前的那些事情都是一無所知,連江樓很清楚,造成這種局面的人只會是師映川,這個龐大帝宮的主人,這個人有很多事情并不想讓自己知道,所以這里的每一個人都不敢違背對方的意志,泄露哪怕一絲半毫有關自己的信息。
沒有人會希望對自己的過往一無所知,任何人都不例外,但此時連江樓終究沒有再追問下去,只閉上雙眼,道:“睡罷。”師映川不動聲色,似在想著什么,但又似有點神游天外,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支起身來壓到連江樓身上,連江樓一頓,也就由著他如此,師映川不急著立刻做點什么,他只是開始親吻對方,越吻越溫柔,雙手也一遍遍地撫過這強壯身體,如此嬉戲了好一會兒,他才像一座火山一樣爆發,將連江樓再次卷入一場縱情的繾綣當中,恍惚間,連江樓眼中只有少年絕美的面容,耳中聽到那仿佛魔咒一般的低語:“你是屬于我的,你的身體,靈魂,都屬于我,包括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統統都屬于我,你的一切都將由我給予,由我掌握……”
窗外雨聲漸歇,等到師映川終于停止了糾纏時,連江樓已經再無精力與他胡鬧,師映川是無漏之身,不知疲倦,而連江樓眼下卻是普通人,長時間地耗費體力勢必會令他感到很累,而這一晚多次的泄身更是對男性精力的極大損耗,因此連江樓很快就沉沉入睡,這時師映川才微微支起身,瞇眼看著一身紅瘀的男人那倦極入睡的英挺面孔,感受著那暖熱的呼吸,方才的一切于他而言只是消遣,直到此刻,才是片刻的安寧,師映川這樣想著,他知道自己早已注定將會一生都走在通往前方未知的路上,如果真有無窮盡的時光,那么他希望可以與一個人分享,而這個人,曾經他以為是趙青主,是連江樓,但后來,他迷茫了。
師映川突然笑了笑,然后往榻上一倒,躺平了,徹底舒展身體,就此合上了雙目,再不出聲……這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真正入睡。
天光緩緩地推開薄霧,晨色漸盛,讓人知道清晨時光已經到來,翌日一早,連江樓醒來的時候,身邊已不見了師映川的蹤影,唯有枕上留有一二根青絲,被褥間殘余著淡淡香氣,昨夜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場旖旎的夢,明明才渡過了一個纏綿的夜晚,在此清晨,也許本該是帳中親昵私語的寧靜時光,但眼下那人卻不見了蹤影,一時連江樓不知怎的,沒來由地就有些淡淡的失落。
侍女很快進來服侍連江樓梳洗更衣,收拾昨夜被弄臟的床鋪,連江樓喝凈剛剛煎好的藥,走出去在廊下慢慢活動著身體,反正現在只要他不離開寢宮范圍,就沒有人會來限制他的行動。
師映川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身材高大的男子沐浴在秋日薄薄的淡金色陽光下,有著雕塑一般的美,師映川看得分明,他嘆息一聲,心想自己也許是迎來了一種新的生活,否則若是不愛,那么自己明明完全可以用許多毒辣無情的手段來對付這個人,不會在乎對方的死活,然而自己現在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自己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師映川無法回答,因此索性也就不去想,他邁著穩健的步伐走近,以此故意換來了男人的注意,師映川抬起眼來看著連江樓,華貴的衣著,被精心梳理成髻的黑發,這一切都不曾改變,仿佛他還是那個永遠平靜永遠波瀾不驚的連江樓,師映川回憶當年與趙青主初次見面時,對方縱然也是似現在一般衣飾整齊精致,整個人卻冷冷淡淡的,仿佛一尊玉雕,但眼下這個男人卻是臉色微微紅潤,神情雖還是平日里那樣淡淡的樣子,沒什么熱度,但至少散發出一絲活力,有那么一點煙火氣的生動……這樣的念頭在師映川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突然就有些驚詫于對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但又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本該如此,他臉上就自然而然地轉出了微笑模樣,道:“我本以為你還要多睡一會兒……昨夜既是累了些,今日又何必起這么早?”
這樣的話題多少有些曖昧,雖然以連江樓的性情并不會覺得窘迫,但也不至于就此往下深談,因此只道:“習慣了。”師映川嘴角帶了點弧度,順勢拉住連江樓的手,道:“時辰差不多了,該去吃飯了,你身體尚未完全復原,正該多補一補才是。”
陪連江樓用過早飯之后,師映川便去忙自己的事情,畢竟他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與對方在一起,于是在師映川走后,連江樓就變得無事可做起來,他一開始翻閱著書案上放著的幾本書,看了一會兒之后,起身在殿中走了走,熟悉著這里的一切,他走到一架巨大的博古架前,上面的每一格都放著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琳瑯滿目,不過很快,連江樓的目光就被第三層的一處所吸引,那是一架墨玉劍托,上面盛有一把純黑的劍,劍鞘上面有‘和光同塵’四個鳥蟲篆字,連江樓的手放在了上面,下意識地將劍緩緩拔出,頓時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就撲面而來,劍身也是純黑色,表面仿佛流淌著一層清澈的流光,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白霧繚繞于此,分明是那寒意令空氣中的水分凝結成霧,連江樓面色微怔,將劍身歸鞘,此時在殿中某個他看不到的隱秘所在,一身黑色斗篷的傀儡看著這一幕,既而整個身體便緩緩退入到了陰影當中。
就在同一時間,正置身書房,與傀儡心神相通的師映川眼中紅光閃了閃,就此收回心神,看著面前面無表情的紀妖師,道:“父親大人,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現在完全失去了過往的記憶,甚至可以說他已經不再是連江樓了,你即便去見他,又有什么意義?”
紀妖師卻沒有發怒,只用一種古怪的語氣道:“……你確定?”師映川目光微深,淡淡道:“不錯,我確定,從前的連江樓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人,是一個新的存在。”他剛說完,紀妖師就毫不猶豫地道:“讓我見他,我萬里迢迢趕來,不能一無所獲。”
本以為師映川不會輕易答應,但出乎意料的,師映川卻只是稍作考慮,便同意了,一時紀妖師就由下人引至連江樓所在的地方,連江樓正在看書,見到一個陌生的俊美男子徑直進來,便皺眉道:“……你是何人。”
數年未見,此時終于有此一晤,對方卻面色冷漠地說出這么一句話來,紀妖師頓時一滯,他定定望著形貌一如從前的男子,半晌,終于道:“你……不認得我了?”連江樓放下書,起身道:“愿聞其詳。”紀妖師呆了片刻,看著男子眼中的探究與疏遠,突然就狂笑起來,他笑得眼淚都出來,道:“你果真是不認得我了……也好,也好……”
紀妖師笑著,狀若瘋癲,笑聲卻漸漸止歇,末了,他微微喘息著,似乎承受不住剛才那番縱情大笑,喃喃說道:“也好,你什么都忘了……對你而言,也許是一件好事。”
“也許,你可以開始新的人生,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