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鳶的佛堂坐北朝南, 占據正房大多數地方,一尊小佛立著,前面香火繚繞。
佛前有個蒲團, 許若鳶盤腿坐在上面, 數著念珠念念有詞, 離得遠了以為是在念佛經, 離得近了卻發現她只會念一句, 翻來倒去,咀嚼得沒味兒了。
置辦這佛堂是許若鳶把自己許多東西都拉出去賣了的結果,沒和朱顏伸手要錢, 于是朱顏到現在才知道許若鳶變了性子開始吃齋念佛。
她撐著這點兒微妙的骨氣,沒去對著朱顏敲鑼打鼓說自己開始念佛了。也撐著這點兒骨氣沒在丫頭們眼前敗下陣來。
這點兒骨氣在朱顏的腳步聲響起后蕩然無存。
她拋下念珠回頭瞥了一眼, 朱顏似笑非笑, 抱胸看她:“佛門清凈, 打擾你了。”
“無妨。”那點兒失去的骨氣又回來了,她轉身繼續念佛, 心慌意亂只怕朱顏過來,聽出她其實只是裝個樣子什么都念不出來。
佛真是個無用的東西,她無法在佛面前清凈淡泊,六根不凈,就把過去的事情都拿起來回想, 愈發得不到解脫。
“你在家里念佛倒是好事。”朱顏不信佛, 打量這佛堂一圈, 低頭瞥了一眼脊背停止的許若鳶, “也虧你耐得住。”
“大爺二爺的死都是因著我。我要贖罪。”
這話一出口, 就無論如何沒有了贖罪的意思。許若鳶這話倒像是賭氣,像是要把別人的怨恨加起來, 強行變成自己的罪責。
朱顏沒說話,默然在她背后站了片刻。許若鳶愈發念佛虔誠了些,可身后的人站在那里,她的心情就好似漲潮似的一浪疊著一浪,怎么也壓不下去。
她蕩漾了半晌,朱顏算是聽出來她只會那一句: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等觀自在都在她嘴里囫圇了幾百回之后,朱顏聽得發笑,卻并不拆穿,想了想,見她神色如初,便知道許若鳶沒出什么毛病。
念佛就念佛吧。
朱顏把許若鳶晾在那空蕩蕩的佛堂里,轉身出去了。
才出院子,身后便是幾聲急得好像逃荒似的腳步聲。
許若鳶踩著一雙小腳蹦跶過來,追上了她,卻跑得太快,一頭扎進她懷里。
她順勢攬住,等許若鳶站穩了就把她推開。
“你還沒念完呢。”朱顏好心提醒她,“才念到第一句。”
“……”許若鳶被戳穿也并不臉紅,“你什么都不說嗎?”
“你身體沒有大礙,我就走了。”朱顏抿唇一笑,回身又走了幾步。
“你真是石頭做的心!”
“這不是很好嗎?”朱顏微微笑,“進去吧,外面冷。”
外面冷風乍起,好像要印證這話似的,吹得人臉皮如針扎過。許若鳶便不再說什么,目送朱顏離開。
朱顏把喪夫的恨都拋到她身上了。許若鳶意識到那些微妙的不同。于是她真心誠意地想為自己的罪行在心里找個安放之所,好叫自己懲罰自己,能有朝一日沉在罪里,自己也不原諒自己。這樣就不會被朱顏生生煎熬。
是夜,周允業在夢里見到了秦扶搖,秦扶搖一襲青衫,像個窮苦的書生似的出現在夢里,在書堆里坐著。
“少爺身體如何了?”他似乎忘記了秦扶搖已經死了,忙著過去打招呼。
“我很好。”秦扶搖垂下眸來,“我來見你。”
“真好。”周允業發自內心地感嘆,“少爺還記得我。我快死的人了,沒曾想死前還能見少爺一面。”
“你一直是我家的支柱。”秦扶搖耷拉下兩條腿,隨心所欲地晃悠著,歪了身子,扯了一本書擋在眼前,“我該早些來。”
“您能來看我我就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呢!”周允業局促不安地看她,想坐下但又覺得不妥,只好岔著雙手站定,陪著笑,“您的書我都給三奶奶了,運了去書房。您要是回來看看,都還是您喜歡的樣子。”
“我知道。”
“您也知道給您娶親的事兒了?”周允業笑起來,“也是也是,您常給三奶奶托夢。老天有眼,娶進來的三奶奶不是個擰巴人,您也能和她好好過日子。”
“你不記得她嗎?”秦扶搖揉揉眼角,“她有一次受傷,眼看快要死了,冒著大雨,倒在我們家店鋪門口。在西邊叁街的糧鋪前。”
周允業愣了愣,努力回想。
“你打開門看了她一眼,說是討飯的來訛人,就叫人把她扔出去了。”秦扶搖突然攥緊拳頭,豁然起身,但又想到不明所以的韋湘叮囑她要好好說話,便又坐下,“我一生敬重你,但是你這件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允業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這碼事,但似乎是看秦扶搖臉色太過認真,他仔仔細細地回顧了這一生,回顧了在西邊叁街的事情,便恍然記起。
他怎么能知道那就是未來的三奶奶呢?
三奶奶也不怪罪他嗎?
“我很難過。我以為別人都會欺凌弱小見死不救,你不會。”秦扶搖突然涼涼一笑,“但是她不記得你了。但是我記得。”
“少爺。”
“可是我原諒你了。”秦扶搖湊近兩步,拍拍他,“辛苦了,再見。”
那天晚上秦家忠誠的管事周允業溘然長逝。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韋湘才起身,便看見一身青衫的秦扶搖坐在炕頭托腮看她。
“你去了沒有?”
“去了。臨死前見了我一面。”秦扶搖近前來看她,驀地想起來許多事情,可是她一件事都不能說,說出來也毫無益處。
她想起一個荒涼冷淡的夜晚,脂粉坊燃起了從未有過的大火。燒了兩座樓連帶后院被搶來沒多久的孩子。
那天格外熱,火勢不滅。她在蓮老六家里目睹了這場大火,心驚肉跳地跑出去,估算一番具體地方,心里一驚,便跑了過去。
她竭盡全力地要把里頭的孩子救出來,才奔過去沒多久,便被路過的蓮老六的家丁碰見,把她生生扯了走。
之后,等大火燃盡,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不及時的大雨。她才能跑出去。出去沒多久,便看到有個女子踉踉蹌蹌地走向她。她定睛看清楚了那張臉,沖過去,嗅到女子一身血腥,還有火燒火燎的味道。
“你家真厲害。”韋湘拿這句做了開場白,笑了笑,又想到什么,“扔人像扔饅頭給狗似的,從門口就扔了出去。我險些死在你家店鋪門口。”
秦扶搖支起一個耳朵聽,急急忙忙地找郎中救她。又想到蓮老六家里有郎中,便沖沖地往那里去。
“我快死了。”韋湘說。
秦扶搖要攙起她來,卻被推開了。韋湘離蓮老六的門口遠了一些,咳嗽出大口大口的血來。胸口起伏得像驚濤駭浪,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就會死去。
“我們去看郎中。”
秦扶搖說。
生拉硬拽地將她拉到府里去,要喊著家丁來。卻因著是黑夜,沒幾個人被她喊起來,來的人還尚未聚齊。
韋湘被她安置在門房的一張床上,自己沖出去。才走出去,便被當頭飛來的麻袋裹住了頭。
緊接著后腦便被敲了兩記,沒了知覺。
即使做了鬼,漸漸能看見自己生前的事情,她也沒能辨認清楚綁了自己的是什么人。直到那雪夜她看見熊熊大火燒起來,過去一看,聽見了什么聲音。
她是一只幽魂,行走在黑夜中,來來去去,沒有落腳之處。
她看見自己被扔進河里的前一刻,那幾個人匆忙地打開麻袋看了一眼。
“是那個大腳丫頭吧?沒抓錯人吧?”
“怎么可能抓錯,我親眼看見那丫頭片子走進去又出來的,還能多出一個人?”那人身上一股酒氣,不知道是真的看見了,還是恍惚間看錯了人,可能在他眼里女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
她看見那些人便喊著號子把自己拋進河里,劃著小船遠去。
而因著被扔在麻袋里,捆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水面上只有淺淺的漣漪。
她看見韋湘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一頭扎進米碗河。后來的事情,她就記得了。
她看見鬼差往自己這里來,韋湘從自己身上解下了保命的玉給了她。
她漸漸上岸,看見月明星稀,天色深沉。
那縷幽魂又走了走,在那之前,她看見在自己家的店鋪門口,一個受了傷的女子在瓢潑大雨下倒在店鋪門口。
門開了,一個伙計被這陣勢嚇了一跳:“姑娘?姑娘?”
“我找……秦扶搖……”女子嘴唇翕動著,似乎說了什么。伙計卻沒能聽見,這聲音還沒能大過雨聲。
伙計回頭便喊了一嗓子:“周管事,有個女子在我們門口,受了很重的傷。”
緊接著周允業的臉出現,低頭瞥了一眼,極為憎惡地撇了撇嘴:“不知道哪里來的叫花子訛人來了,找幾個壯丁,把她扔出去。”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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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什么?你心軟了?天天這個也來要飯,那個也來要飯,金山銀山也禁不住這么要。你以為我有錢吶?秦家起家難,一顆米都得給我供著!”
“是,是!”伙計便小心地把韋湘扛起來,看她還有氣兒,便放下心來,拖到了遠處。
她不能原諒周允業。
可是她不能對韋湘說。她如此嫌惡自己毫無心腸的家也嫌惡自己當時不在,她不明白韋湘那時為何不往蓮老六家里去。
那縷幽魂往脂粉坊飄蕩。她看見那場大火前,韋湘還在路上走著,不知要去哪里。
幾個人過去,鎖上了兩座樓的門,將油料潑進去,將火把點燃,拋進去。噼里啪啦炒豆子的聲音一響,他們就離開了。
里面漸漸傳出了女孩子的哭叫聲。
后來,韋湘在一片檣傾楫摧萬物俱焚的廢墟前出現,想了想,就沖了進去,左手抱了個孩子,右手牽著個孩子。
她摔出火場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口和火燒過的氣味。可她遮住臉自己的臉,也還看得清楚是她自己。
左手抱的孩子已經沒了氣。韋湘探探鼻息,哭得涕泗橫流。
右手牽著的是稍大一些的能跑出來的孩子,是里面年齡最大的,不過十四五,卻又瘦又小。她回頭木木地看了一眼火場,又木木地看了看韋湘。
愣愣地想了很久,卻突然笑了起來。
韋湘一把推了她:“去找,去找秦家,找個活做,秦家是好人家,別傻站著,一會兒叫人見了,就抓回你去。”
那孩子卻又哭又笑,瘋了一般不肯走動。
韋湘便拖著她往外推,身后的樓頃刻間轟然塌下。
那孩子受了驚,一溜煙便跑沒了影。
韋湘便拖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往秦家的店鋪,一家家地拍門,問秦扶搖在不在。
才敲到了第二家,被蠻橫地扔出去。
那縷幽魂抖得厲害,可還維持了個人形。
她看見韋湘爬起來往蓮老六的府邸這里來,挪到門口沒幾步,她看見自己沖出來。
韋湘卻往后退了,笑道:“你家真厲害。”
那縷幽魂抖得不成樣子。
秦扶搖竭力忍住了自己給韋湘講故事的想法,韋湘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為周允業的死扼腕長嘆。
若是講故事給她聽,她勢必要先問問那逃出來的那大孩子如何了。
那大孩子在奔往秦家的路上,碰到了從前把她賣了去的漢子。漢子趕著一車小丫頭,看見她神神叨叨,便一把拎著上車。
車上有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見她身上又黑又臟還帶著股血腥氣卻坐在馬車前頭最好的位置,便有些不服氣,自己把她擠到后邊去,她占了最前頭那位置。
車在秦家門口停下,漢子從車上拎下來兩個姑娘。都在最前頭:“就這兩個了,生死勿論。您看著怎么樣。”
秦家負責打理下人的老媽子審視一番這兩個丫頭,點點頭,叫小丫頭兩下摁手印簽了賣身契,把兩個丫頭攬在身后,像老母雞遮護小雞似的。
“車里的怎么樣?我還沒見著呢。”
“灰撲撲的上不了臺面,就這兩個吧。”漢子掀開簾子看了一眼,那剛拎上來的孩子似乎真是瘋了,不知道怎么坐得那么靠后,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行,棋畫,你過來,帶著這個丫頭到三少爺房里去,那個,帶著去二少奶奶那兒,跟老太太知會一聲。大少奶奶的丫頭不從外邊買,別做賊似的瞞著人家,以后人家管家,要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