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地方過年時, 耒州過黑神節。又因著怕沖撞了本地外鄉人的風俗,便又往后拖延一日。也就是說,眾人都過新年的時候, 耒州人才要打掃屋子, 等眾人初二開始走親訪友時, 耒州的新年才算來。
一群烏泱泱的人過烏泱泱的節, 鬼神都被捧得極高, 碎碎地擺了一路,也就把鬼神都踩得極低。一群在常人看來腦子有些問題的人歡慶節日。
黑神節要烏泱泱過半月,半月后開新年來的第一次仙人集。
仙人集就是一群跳大神的都來趕集的日子。買賣的不是雞鴨魚肉, 也不是繡花毯子,而是術法, 人命, 天機, 騙術——耒州的高人也并不是一抓一把,渾水摸魚的人游走期間, 欺騙外鄉來求法的人。
仙人集比黑神節熱鬧些,外鄉人都涌入,求仙問道,求醫問藥,祈求平安, 咒詛死敵, 計算命數, 耒州就變作一團吵鬧的市場。
而黑神節更純粹是這些交鬼交神之人的宴樂。有些大門派會敞開在某處擺宴招待回耒州的來賓, 與此同時也設下擂臺斗法。門派之間互相踢場子, 切磋一番,精進技藝。
外鄉人若是在黑神節這時候來了耒州, 大約就是兩類人,要么便是亡命之徒,連年也不過就來這腌臜地方,要么便是外地來的會術法的人,前來討教切磋。
韋湘騎著騾子進城的時候恰巧是黑神節第一天,牽著騾子的家丁才進城,便帶著她走迷了方向,繞著城走了三圈也沒發現,等騾子都喘不過氣來,家丁才隱隱覺得不對:“三奶奶,我們眼看就進了城,怎么兜兜轉轉還在這里。”
韋湘不會術法,但是她見過的不少,勉強推演一番,另外指了個方向。
耒州進城就有個大陣,外鄉人要么花一筆錢叫本地人領進去,要么便留在外面,等本地人過完節才能進去。韋湘向來學藝不精,推演一番也沒推演對,過會兒又兜兜轉轉回了門口。
家丁便意識到耒州的厲害來。
韋湘下騾子,看騾子實在累了,低頭想想剩下的盤纏,便一口咬定不能花錢請本地人,便找了棵歪脖子樹,蹲下身子正兒八經窮盡畢生所學,看看四周風水,扯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著。
天空暗沉,耒州的天向來黑云滾滾,因此別州的人向來認為耒州是教出一群黑山老妖的地方。四下無人,家丁頭回感到聰明無用處,縮在韋湘四周看著行李和騾子,等她算完。
一旦想到自己學藝不精,這又是耒州,不避鬼魂,秦扶搖又擅長推算,便把她叫了出來。
憑空出現一個人來,家丁愣了片時,險些大叫出聲。
但仔細一打量,這幽幽冒上來的人……是三爺?
頭一回見鬼,他駭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跪下磕頭,但膝蓋一顫,竟然跪不下去。
三爺還是從前的裝扮,一身長衫,瘦弱無比,眼神還是溫和,他打量片時,立時擰過頭去不敢多看。
自上路以來,韋湘打著順道讓秦扶搖活過來的算盤,便叮囑她穿回男子的裝扮,等她招魂上來的時候,若是被人撞見,也好解釋些。
雖然扮作男子委屈秦扶搖不少,但是世人不過也只能見得男子女子相守一生——韋湘倒是很樂意委屈委屈自己,不過她若是溫柔下來就顯得媚,實在不適合,一眼叫人識破。秦扶搖雖然細看也會引人懷疑,但還能瞞過許多人。韋湘便心安理得地委屈了秦扶搖,暗自留了一大筆錢用來尋找高人能得復活的法子。
一人一鬼合計片刻,終于算了個大概,韋湘又新指了個方向,也不騎騾,自顧往前走了去。
秦扶搖回身,看了那家丁一眼,柔柔一笑:“辛苦你了。”
家丁更是低了頭去。
“走吧。”秦扶搖便自己牽起一頭騾子來,和家丁并排而行,“青天白日能走在陽間,真是難得。”
家丁冷汗涔涔不說話。
“不要怕,在耒州,你見個人,興許就是鬼,人人鬼鬼都在街頭走著,你還要習慣呢。”秦扶搖好言安撫道,那家丁才終于轉過彎兒來,接過她手里的繩子勒住騾子。
“這回我明白三奶奶那會兒怎么那般急著要找您當時的行蹤了。原來人死了還能活,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家丁笑道,“這回來,想必三奶奶也不全是要找收了惡靈的法子,更是要把您救活了。”
“陰陽不能逆轉。”秦扶搖想起邱婆的信來,若是要韋湘把血流盡了還她,她倒不如躲起來這輩子都不要再見,“我只是在耒州能像個活人一般走在陽間。鬼就是鬼,死了就是死了,我是活不過來的,你也勸勸你三奶奶,不要叫她生出那奇怪的執念。”
“三爺都勸不來的,我怎么勸得住。”家丁樂呵呵一笑,追著韋湘的腳步去了。
若是耒州沒有法子,韋湘就會死心了。秦扶搖心里也想好了,兩人都是執拗的性子,一個非得要扭轉乾坤,另一個非得要死守當下,那只好看天命傾斜到什么地方,把好運灑給誰。
獨自進耒州的人大都有些小本事。身邊沒有本地的掮客陪著,店家便不會宰客,難保不會來哪個門派的高人。
黑神節第一日夜,全城擁著些鬼面人,奇奇怪怪,鬼差也上來鬧騰,缺胳膊少腿的沒眼睛的沒頭的沒屁股的鬼在店中坐著和人喝酒,還有生來風騷死了也不甘寂寞的女子纏著那可憐的家丁喝酒,他倒是靜守靈臺沒能吃下美人計來,求助韋湘,韋湘壞心眼地說,這酒可都是陽間的酒,喝了無妨。
可更要緊的是喝了之后腦子糊涂了做什么有沒有什么妨礙啊!他艱難地推著那豁了半邊臉的姑娘,沒能推開。
“小哥生得俊,推開了奴家,后面好幾個人等著呢!”
家丁回頭一眼,見兩個彪形大漢含羞一笑。他又將目光投向韋湘。
可韋湘已經牽著秦扶搖出去看熱鬧了。
她也是頭回來耒州,自然會生出看熱鬧的想法來。而且也難得能把秦扶搖也帶出去一起,她更是心潮澎湃。
混入了人鬼不分的隊伍中往黑神塔擠過去,路上有門派斗法,在幾丈的高臺上彼此試探,眾人便起哄。韋湘留心看了,但黑神節表演的不過是些花里胡哨的好看的好玩兒的,沒人真心斗真本事。
一人一鬼看了熱鬧,見了砍了頭又接上的,看了長翅膀的男子,又見了換臉的,還有不斷長頭發的,頭在背后的,背著胖娃娃全身著火也沒大礙的,懸空打坐的,點石成金的,葫蘆里面種人心的。
血淋淋又臟兮兮,整個耒州都是這風貌。
秦扶搖見不慣,見了胖娃娃全身著火她便有些受不了了,矮下身子便想擠出人群。
可人群你擠我我擠你,一點兒空隙都沒有。
也就強行看了后頭的葫蘆里長出咚咚咚跳的人心的畫面,更是兩眼一黑,扯著韋湘便想離開。
韋湘正看得高興,便拿了自己的帕子輕盈地蓋在秦扶搖臉上,吹了一口氣,帕子才飛起,韋湘就捉了那帕子掩住秦扶搖雙眼。
兩眼一黑,唇上便受了一道風。一陣幽幽的香沁入,唇齒便被侵入。
等這香惹得人暈暈乎乎,眼前又亮了些,帕子抖開,只剩薄薄一層,露出個模糊人影來。
“秦扶搖,猜猜是誰親你?”
還能有誰?她笑,不做聲,卻覺得那不適被壓了下去,好多了。韋湘便掀開帕子,搡進她手里去。
“自己拿著,我去瞧瞧別處去。在這兒等我。”韋湘便又朝人群深處擠去了。她愣愣地捏了帕子,捂在鼻尖嗅了嗅。
是那股子香。她追上去,卻見韋湘臉色巨變,逆著人群擠了過來。
她愣了愣,韋湘像條游魚一般穿梭在人群中,從她身側擦過,一扭頭,她也追了上去,卻不知韋湘追什么。
半晌,韋湘突然大喊了一聲:“姓邱的!”
秦扶搖一愣。
卻見韋湘噗通一聲跳入河中,才發覺她們追到了河邊,橋上擠滿了人,而河對岸,邱婆的臉一閃而過,無跡可尋。
秦扶搖便扎進水里,把打算撲騰過去的韋湘拉回來。韋湘是怕自己把秦扶搖淹死,便乖乖任由她拖上岸來。等上了岸她才想起來秦扶搖是鬼,怎么會淹死,氣得直咬牙。
“你說你,你你你——”韋湘氣得在岸邊踱步,已經跟丟了。
“她既然在耒州,又跑不得,今日街上人多,你這么急,落入別人的陣法出不來要怎么辦才好?”秦扶搖也不氣,找了個好由頭安慰韋湘,韋湘瞪她,氣得只想跳進河里死了,然后一起投胎,就見不著這呆子了。
可她就是喜歡今生的尋歡作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就是喜歡,她從來不在來生寄托希望。
能活這輩子為何要苦了這輩子給下輩子積德?
這么想想居然不氣了,抖落抖落身上的水,擰了衣服,耒州的天還是冷,她有些發抖。胸口的玉盈盈亮著,反而叫人暖了些。
秦扶搖便環著她,可她是鬼,更是冰涼冰涼,路邊買了個手爐捂著,便打道回客棧去。
“下次我若是追不上我就打你。”韋湘軟綿綿又無力地警告了一番,秦扶搖連連答應,想著她一身的血,她平生的生命都在韋湘身上了,若是她叫韋湘打疼了,韋湘自己肯定也要疼的……
這么一想,她頗有些小人地笑,但是她還是不會讓大家都疼的,心里把話折了半。
下次若是韋湘根本沒得追,不就好了嘛。
她真是破天荒來頭一個怕自己活過來的鬼。她暗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