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飛一個人走在河邊。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愛胡思亂想,在心里進行自我對話。
“我知道我這個人呀,就算什么也沒有也沒事。一切都可以忍受。什么對我都沒價值,我自己也沒價值,但是,浮生若夢嘛。一年一年這么過去,所有的人生都獻給了寂寞。當人們看到我時,我并不退縮。我還在想,生命是否有盡頭。我可以等。”
“從此,我就從容了。”
“一開始就很高興,終于解脫了!然而當另一扇門在我面前關閉,世界又變得黑暗了。這樣吧,把自己也毀滅吧,連同這扇門。那就真的是一條出路。該結束了,這一切。”
“人生如同喝酒,死了,吐了,都是結束。”
“傷心的人總是孤獨,孤獨的人會去遠方,去遠方就不傷心了。”
“一直都在路上,到終點就停一停吧。”
“生活總是向好的方面發展的,所以我們都要努力活著呀!”
“沒有理由留下來,就是走的理由。”
“只有活下去的方式,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生于孤獨,死于孤獨,中間是空白。”
“令人滿意的結果不一定是好結果。”
“不是什么狗都是好狗,不是什么人都是人。”
“睡著,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只有在夢里才沒有任何煩惱。”
“我不是一般人,我一般不是人。”
“其實每個人都在慢性腐爛。”
“從孤獨走向孤獨。”最后一句話他說出了聲。
如果你當時也在那里,你會看到河邊的這個瘋子一樣的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流浪漢像僵尸一樣眼睛都不眨地行走著。
天陰沉沉的,就像劉曉飛此時的心情。他想他應該開心一點,因為人生越短暫越應多一點開心。可是他開心不起來,又不知道為什么不開心,不開心的原因也許就是因為莫名的惆悵。
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他抬頭望著天邊的閃電,默默地想:“閃電能不能電死我?”雨嘩啦啦下起來,滂沱大雨落在他的眼里,他就像哭了出來。
劉曉飛坐在河邊,看著漸漸漲起的河水,昏黃的河水泛濫著。水漸漸淹沒他的腳,他沒有動,水又淹沒他的腿,他仍沒有動,等水漲到他的胸口時,他看見郭云志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郭云志走入水中,把劉曉飛拖了出來。他一直把劉曉飛拖到樹林里才松手。他讓失魂落魄的劉曉飛靠在樹上,他也坐下來,靠在樹上。
“你為什么想死?”郭云志平靜地問。
“我沒有想死。”劉曉飛像在說夢話。
“那你怎么……”
“我在感受生命。”
郭云志有些詫異地問:“在河水中感受生命?”
劉曉飛點點頭說:“對,我渾身上下一點知覺也沒有。生命就像一條大河,時而寧靜,時而瘋狂。”
郭云志微笑說:“你是在說汪峰的那首《飛得更高》吧!”
劉曉飛沒有答言,只是透過越發滂沱的大雨呆呆望著越發洶涌的大河。
兩個人陷入沉默,都傻傻地望著河。
雨終于停了,樹葉上還悄悄落著水滴。
郭云志忽然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活著干嘛?”
劉曉飛說:“你想死?”
郭云志閉上眼說:“想死,又怕死。”
劉曉飛說:“你是怕痛吧!像我這樣,沒有痛苦,就等于是死了。”
郭云志不理解他話的意思,“我是怕痛,我怕死前的那種痛,那肯定是這輩子最痛的痛。”
劉曉飛淡然一笑,說:“那你找個不痛的方法去死吧!”
郭云志慘然一笑,說:“目前還沒找到,所以我怕死,如果找到了,我就不怕死了。比如,如果在睡夢中死去,那肯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
劉曉飛微笑著說:“誰能有那么好的福氣呀!”
“要不要我幫你們的忙?”林中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郭云志驚慌地往后看,看見郭明帶著四五個面目猙獰的大漢走了過來。劉曉飛卻仍然出神望著河面,眼睛都沒眨一下。
郭云志站起來,喘著氣說:“郭明,你來干嘛?”
郭明笑著搖搖頭說:“你讓我白白賠了二十萬,你說我來干嘛?”
郭云志不禁退后幾步,說:“我沒錢!就當這幾個月我白給你做事吧!”
郭明皺著鼻子,說:“你他媽為我做過什么事?你做的事隨便一個小馬仔都能做,要不是看在同鄉的份上,老子早就把你趕出去要飯了!”
郭云志吞了口口水,說:“那你想怎么樣?”
郭明歪著頭,奸笑道:“很簡單,只要把你左腿打斷就行了!”
郭云志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了。
劉曉飛忽然站起來,轉身面對郭明,冷笑說:“要不,你們打斷我的腿吧!”
郭明輕蔑地瞇眼看著劉曉飛,說:“老子是跟你說話嗎?”劉曉飛面容冰冷地說:“我們要走了,沒時間跟你們……”郭明大聲打斷他的話:“老子讓你說話了嗎?”
劉曉飛寒冰一樣的心被怒火熊熊燃燒著,但他仍然平淡地說:“我在跟樹說話,你老插什么嘴?”
郭明瞪起小眼,像瘋狗般狂叫起來:“他媽先把這小子揍扁再說!”五條惡犬般的大漢兇猛地向劉曉飛撲過來。劉曉飛一動不動,站在樹旁微笑著。
一條大漢伸出巨鉗般的手很快扭住劉曉飛的手臂,反鎖在劉曉飛背后,其他大漢正要拳林腳雨地猛揍他。鎖住劉曉飛手臂的大漢忽然驚叫了一聲,這叫聲不像男人吼聲,更像女人受到驚嚇時的尖叫。
所有大漢都目瞪口呆地住了手,揚起的拳頭凝結在空中,剛飛起的腳緩緩落地。鎖住劉曉飛手臂驚叫的大漢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高舉著右手,他的手掌上粘著一層粘糊糊血淋淋的人皮。
劉曉飛垂下剛剛被大漢抓住的手臂,所有人都退后一步,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一樣。劉曉飛手臂上被抓過的地方血肉模糊,沒有皮。
那個大漢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剛剛沒有用這么大……大的力氣啊!就算用很大的力氣,也……也不可能這樣啊!”他說話的樣子仿佛有點內疚,又有點恐懼。
大漢們幾乎同時吞了口口水,說不出話來。郭明早退到好幾棵樹外,大聲喊道:“管他怎么樣呢!照打!”大漢們遲疑地看著劉曉飛,似乎失去了打人的瘋狂。
他們驚訝地看到劉曉飛竟然眉頭都不皺一下,微笑著撫摸手臂上裸露的那塊血肉。他們心里都默默地想:“這人太狠了!”
“洗個澡,穿好衣服,梳好頭發,坐在桌前,桌上點一根蠟燭,蠟燭熄滅時,你也死了。”劉曉飛微笑著對郭云志說,仿佛當其他人不存在。
郭云志摸著頭說:“你是在跟我說話?”劉曉飛沒有回答,繼續夢囈般說道:“存在,太痛苦了,痛苦,太真實了,要是不存在就不會痛苦!”
大漢們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郭云志更莫名其妙,不禁大聲喊了一句:“喂,劉曉飛,你是不是瘋了!”
劉曉飛終于像回過點神,笑著說:“瘋了比死了好,死了比活著好!”
郭明忽然跑了過來,推了把愣住的大漢,怪叫道:“先打斷郭云志那小子的腿,不要理這瘋子!”
大漢們面面相覷,都沒有反應,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劉曉飛已經不再流血的手臂。他們像被鬼上了身,又像被鬼嚇呆了。一個大漢忍不住怒吼:“這還用打嗎?他已經是個瘸子了!”
郭明瞪起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地說:“你……你們竟敢不聽我的吩咐!”大漢冷笑說:“我們只聽龍哥的,你他媽算什么東西!”
郭明憋紅了臉,暴跳如雷,卻不敢發作。他惡狠狠地看了看劉曉飛,又兇巴巴地瞧著郭云志。他伸出手,粗聲說:“把鋼管給我,我自己來!”
大漢把鋼管給了郭明,郭明緊緊握著鋼管走向郭云志,笑著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子當年也是刀棍里爬出來的!你他媽敢擺我一道!”
郭云志不禁踉蹌地退后了幾步,聲音顫抖地說:“有話好好說,咱們從小玩到大,你非得把我逼上絕路嗎?”
郭明不說話了,只是沉重地邁著步子走近郭云志,郭云志身體抵到一棵大樹上,退無可退,他恐懼而憤怒地緊盯著郭明。
郭明揚起鋼管,呼一聲往下揮,他忽然感覺揮不動了,鋼管另一頭被人緊緊抓住。
他轉過頭,看見劉曉飛握著鋼管微笑看著他。郭明惡狠狠地說:“放手!這事跟你沒關系!”
劉曉飛淡淡地說:“我只是伸了下手,沒有阻止你呀!”
郭云志離開大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劉曉飛身后。郭明笑著說:“膽小鬼,你輸了!膽小鬼總是輸,哈哈哈哈!”
郭云志滿臉通紅,卻沒說一句話,只是怒目看著他。劉曉飛松開鋼管,冷笑說:“你贏了什么?你不是剛剛輸了二十萬嗎?”
郭明扔掉鋼管,嘆了口氣,假裝失落地說:“我是輸了二十萬,但這個沒種的輸了他的女人!”
郭云志怒氣沖沖地說:“蔣蘭不過是個雞!她愛跟誰就跟誰,我一點都不在乎!”
郭明冷笑說:“那你偷我的貨是為了什么?”
郭云志坦然笑道:“我是為了錢!”
郭明冷笑說:“你要那么多錢是為了什么難道我不知道嗎?你想變成真正的有錢人,然后讓蔣蘭做你的老婆。她永遠都瞧不上你這假貨!”
郭云志氣得臉上血紅,大聲說:“你都告訴她了?”
郭明笑道:“還用得著我告訴?她是做什么的,難道她一點都不識貨嗎?看你鄉巴佬的樣子,她一早就看穿你了!”
郭云志慘笑著說:“我是窮鬼,你也不是人!”
郭明不說話了,對著大漢們使了個眼色,臨走時,他回頭笑著說:“蔣蘭懷孕了,我把她給踹了,你去當這個便宜爸爸吧!哈哈哈哈……”
郭云志喘著粗氣,狠狠看著他們漸漸消失在叢林。他感覺渾身無力,坐了下來,頭靠在樹上,臉上泛出死人才會有的那種可怕的微笑。
劉曉飛也坐下來,默默看著他,說:“我忽然想到一個沒有痛苦的死法!”
郭云志像觸了電般坐直身體,吃吃地說:“是……是什么方法?”劉曉飛微微一笑,搖頭說:“只怕你還是不敢!”
“我死都不怕,還怕什么!”郭云志仿佛振奮起精神來,臉上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容光。
“你現在最恨的人是誰?”劉曉飛轉移話題一樣問道。
“你說呢!”郭云志緊緊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我以為,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劉曉飛假裝不知道。
“我想先殺了郭明,再殺我自己!”郭云志狠狠地說。
“恨,就想殺。殺郭明需要你動手,殺你自己不需要。”劉曉飛淡淡地說。
“什么意思?”郭云志詫異地問。
“你不是希望沒有痛苦地死嗎?你殺了郭明,警察就會來抓你,你沒有什么背景,早晚得是死刑,現在死刑都是注射,沒有痛苦。”劉曉飛詳細地解釋了一番。
郭云志臉上露出微笑,點點頭,出神地說:“對,這倒是個好辦法!既解了我心頭之恨,又不用繼續痛苦了!”他振奮地站起來,大笑著說:“玉石俱焚!玉石俱焚!玉石俱焚!”聲音震得林間的樹葉都顫抖了。
劉曉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心里也不禁顫抖了。他默默地想:“他瘋了,他不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