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暗無天日地行走。眼前只有黑暗,除了黑暗,還有壓力。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低頭。以后你永遠都要低頭行走。”他邊走邊對著黑暗說:“為什么要低頭?”
黑暗回答他:“低頭好看路!劉曉飛,你濃眉大眼,不過是一頭只會耕田的水牛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卻來不及低頭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靜靜想著黑暗對他說的話,不知不覺又昏了過去。
安靜,令人瘋狂的安靜。他醒了過來,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安靜對他說:“靜下心來。”
他微微抬起頭,疑惑地問:“為什么要靜下心?”
安靜說:“靜下心來好思考。”
他剛剛試著靜下心,一塊巖石就重重砸在他頭上,他又昏了過去。
時間,漫長的過程。過程令人暴躁。他暴躁不安地醒過來,渾身出汗。他計算了下時間,可完全計算不清楚。他默默地想:“還要多久?還有多久,我才能聽到點聲音,看見點光亮?”
可是,這次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向一片虛無。
嗡嗡作響,這是什么在飛?蜜蜂?
他驚喜欲狂地伸手迅速抓住一只蜜蜂,蜜蜂在他手里死命掙扎。他感覺手掌心痛了一下,松開手讓它飛走了。
蜜蜂嗡嗡嗡的聲音像一盞明燈給他引路。蜜蜂越來越多,聚集著向一個方向飛走了。他站在原地辨別了聲音消失的方向,忽然腳下生風,以閃電的速度趕上了最后離開山洞的蜜蜂。
光亮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忍不住笑了。他聚集起渾身的力量不顧一切地往光亮出現過的地方打了一拳,又打了一掌。
轟隆隆巨響,他感覺耳膜都快被震破了。他狂笑起來,抬起腳踢開了面前的亂石。亂石紛飛,像一顆顆炮彈散落在荒蕪的野地。
他出來了!
太陽在笑,山林在笑,清澗也在笑。他已經不笑了,他回頭看了看毀于一旦的山洞,平靜地想:“所有人,所有事情都消失了,我也該消失了吧!”
他閉上眼睛,等待自己憑空消失。他站了片刻,睜開眼睛,看著一望無際的山脈,落寞地想:“憑空消失,多么美啊!”
只有清風吹拂他的衣襟,陽光照射他的身體,溫暖又涼爽。他清空了自己的思緒后,心想:“黑暗,安靜,時間。我真的存在嗎?”
他知道未來的自己只有這三樣東西,除此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再走下去,也只是一片虛無。”他站在那里,像一團空氣。他非常確定:“任何人再也看不見我了。”
他就是劉曉飛。
劉曉飛走了,他走出了這座大山,又走上了公路,直走到城市。穿過城市之后,他站住了,默默地想:“人生,不就是一筆流水賬嗎?無聊的生存。過去的所有都無法修改了,未來是虛無。我踏著空氣,我自己也是空氣。現在呢?現在……”
他抬頭望著白云繚繞的天空和天空之外的什么,仿佛知道了現在要做什么。他呆呆地想:“我要是向前走一步,或者向后退一步,都是現在。如果我永遠站在這里,或者我死在這里。那么,過去和未來都不存在了。所以,現在是終點!”
劉曉飛低下頭,覺得脖子比抬頭望天的時候舒服了一點。他平靜地想:“現在如果不是終點。那么,過去的日子都沒有白費,未來的人生也充滿了希望!”
他幾乎笑起來,又抬頭望天,快樂地想:“還好有現在,不然我什么都沒有了。現在是終點,也是起點!”
他收住笑容,不安地想:“一個人無緣無故地自己笑起來,真是太傻太癡了。”
他完全面無表情地想:“只有行動了,才會知道有什么樣的結果。”
他忽然感到不可忍受的壓抑,大聲狂叫:“是重新開始,還是就此結束?”
沒有回答,只有一棵幼小的樹在他面前隨風搖晃。他看著它想:“走過路過都錯過。無論在哪里,都只是我一個人。只是我一個人,怎樣都一樣。”
他閉上眼睛想:“青春的往事像一塊塊被時間攻破的陣地,再也收不回來。時間會帶走一切。”
一陣風吹來,他閉上眼睛,不知不覺流出了一滴淚。他嘆息著想:“風是最自由的空氣。”
他依然閉著眼睛,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童年,小時候他喜歡站在院子里的豬圈邊,興致勃勃地看那些豬,他不禁微笑著回憶:“真是好笑,豬趴在墻角對著自己拉的一泡屎,發了一下午呆。”
他微笑著睜開眼,又看見了那棵小樹。他恢復平靜的表情,心想:“假如今后我還在這里,我將種下一棵樹。”
他又想起成年后的曾經,有些憤恨地想:“人是動物變的,有些人沒變過來!可恨天下烏鴉一般黑!有時候我終于等來了我的兔子,可是后面跟著一群狼。”
忽然有幾點雨滴落在他臉上,點點清涼,他微笑著想:“大雨落下,洗刷人間。”
他漸漸恢復了平靜,呆呆地想:“人生漫漫……慢慢玩。我是我自己人生的忠實觀眾嗎?我的表演精彩嗎?這獨角戲,我還有興趣繼續看下去嗎?它太枯燥了嗎,為什么我老是想睡覺呢?”
一種莫名的愁緒襲上心頭,他皺著眉想:“我不想身為我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將來,何必現在!流浪沒有終點!路上一夢,虛度三年!”
他依然皺著眉想:“如果站在別人的角度來看我自己,我是個有問題的人,我有太多各種各樣的缺點和漏洞,以至于我本身就是這些缺點和漏洞,我憑空消失了!所以,他們不會再多看我一眼。”
他感覺痛苦得難以再想,回憶起無數孤獨的夜晚。他咬著牙想:“寒冷的路上,戀人們都相擁取暖,我卻只能一個人跑。被人懷疑久了,我都開始懷疑自己了。人生在世,就是一個付出與得到不斷循環的過程。可是,可能要等到無路可退了,我才會前進一點!”
最后,他無力地坐了下來,看著比他坐著高一點的小樹,莫名疲憊得連想的力氣也幾乎沒有了。
他躺在地上,像做夢一樣地想:“我不想努力去做一個平凡的人。平凡的人在塵世,在塵世就會有各種各樣塵世的俗事煩擾,煩惱,痛苦,無盡空虛。脫離俗世,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我走不出我的世界,怎么和你相遇呢?我其實也有一個平凡的夢,和你在一起。我寧愿擺脫自由,回到塵世。可你是誰?你永遠不出現,永遠像夢一樣遙遠。痛苦,我應該痛苦。最痛苦的感覺就是孤獨。除了孤獨,我一無所有。除了死亡,我沒有歸宿。除了活著,我沒有未來。絕望,才是人類永恒的主題?”
他昏昏欲睡地想:“如果我只剩一場夢的時間可活,我會做些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有把夢做完。因為,我一直在夢里。”想完這些,他真的睡著了。
天黑了,他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棵樹。他看著它想:“沒有人的情感,就不是人嗎?我跟一棵樹有什么區別?”
劉曉飛低下頭嘆了口氣,坐起身來,忽然聽到一陣蹣跚的腳步聲。他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心想:“這么晚了,荒郊野外的誰還到這兒來?”
夜色朦朧,林中微微響動。有一個身影在樹木間晃了晃。劉曉飛站起來,走過去想細看。
那人從林中走了出來,仿佛在望著劉曉飛。劉曉飛站住了,和他對望了一會兒,誰也沒看清誰。
夜晚太黑,就算面對面也無法準確認出一個人的面容。劉曉飛不禁愣住,心想:“不會是跟我一樣的流浪漢吧?”他微笑著對那人說:“朋友……”
那人呆呆地看著他,沉默不語,似乎比他還驚訝。劉曉飛苦笑著想:“孤獨的人都很冷漠啊!”他搖了搖頭,準備離開。那人忽然奔跑起來沖向劉曉飛。
劉曉飛剛剛轉過身,那人已跑到他跟前。劉曉飛愣愣地看著他,說:“你要干嘛?”那人沒有停步,眼看就要飛身撲到劉曉飛身上,劉曉飛猛然向后躍了一步,離開他四五米遠,驚訝地說:“朋友,你認錯人了吧!”
那人還是沒答話,跑得越來越快,又跑到劉曉飛跟前。劉曉飛不禁有些惱火,厲聲說:“你有什么事?”說完又飛身躍起,遠離他十幾米遠后站住,靜靜地觀察他。
那人腳下不停,還是盡力跑向他。劉曉飛皺起眉頭,準備那人要是再跑過來撲他,他就要反擊了。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非常奇怪,就像很內向的人受到刺激瘋狂地笑一樣,如久蓄的山洪奔瀉,似乎永遠停不下來。
那人邊笑邊以更快的步伐沖向劉曉飛。劉曉飛無奈地看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也不禁笑起來,說:“我最后說一句!沒那么開朗,就不要這么活潑!你再笑,再追我,我就要……”
他說的聲音很大,可那人似乎完全聽不到,繼續狂奔向他。
劉曉飛怒氣沖沖地說:“哼,我倒要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跑得快!把你引到有光的地方再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他迅速轉身,施展絕頂輕功輕云度雁,動如脫兔一般飛速前行,瞬間就把那個瘋漢甩出幾百米遠。瘋漢停住腳步,仿佛在尋找他,直到看見了才又瘋狂追向劉曉飛。
劉曉飛走走停停,時時駐足等待瘋漢,一等到他接近十米時就細細去看他的臉,可這里的光線實在太暗,總也看不分明。他只好繼續引導瘋漢向前跑去。
二人一前一后,一快一慢,像老鷹抓小雞,可老鷹比小雞慢。瘋漢跑得最快也只是勻速直線運動,仿佛不知道轉彎,也不知道累。劉曉飛驚訝地發現,那人瘋跑了這么久居然一點也不喘氣,似乎根本就沒有呼吸。
風呼呼吹過劉曉飛耳邊,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曾經的劉曉云講過的一句詩歌:“別喝那么多水,流出淚來沒人幫你擦。”
劉曉飛此時沒有流淚,也很久沒喝過水。他越跑越郁悶,越跑越渴,忽然停住腳步,靜靜等待那人跑過來。他迷迷糊糊地幻想:“那人要是劉曉云該多好啊!她舊情復燃了,又開始覺得整個世界只有一個我了。我在哪兒,她就跟到哪兒。”
有一束光忽然照了過來,那人正好跑到劉曉飛接近十米之處,他看清他的臉,不禁驚叫了一聲:“鬼!”
鬼就是這個模樣,那人的臉爛得不能再爛,連眼珠都快掉下來了。他的眼瞼,臉皮,嘴唇都是腐爛的白色肉末。
劉曉飛如癡如迷地想起自己曾經的樣子:“我以前全身腐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那人接近他只有五米了。劉曉飛忽然沖向他,沒有出手打倒他,而是閃身至他背后。
瘋漢停住腳步,癡癡呆呆地四處張望。劉曉飛在他背后地盯著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瘋漢剛剛要轉身,劉曉飛驟然出手,一掌打在他胸口,感覺觸手粘糊糊的。他收回手掌看了看,這一看把他驚得倒吸一大口涼氣,他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想:“這人,這人,是……吃人的人!我在白教授那座神秘的小島見過的變異者!”
那人被劉曉飛打得飛出很遠,倒在地上掙扎幾下,站了起來。劉曉飛驚訝地看著他,想:“我這一掌使出了五成功力,普通人根本受不住我一成的掌力!他絕對不是普通人!他不是人!”
劉曉飛極力定了定心,決定以逸待勞,等他過來后再出十成掌力,把他打成碎片。可他轉念又想:“此人與我無冤無仇,我何必要下殺手呢?不管他不就行了?可是……”他有些擔憂地想:“倘若今天遇到他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普通人,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那人急急跑到他面前,他還沒做好決定,遂飛身躍到了幾十米開外。他皺著眉頭想:“這鬼東西從哪兒冒出來的?”
忽然,仿佛晴天霹靂一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一個他早已遺忘的名字:“金大嬸!”他感覺汗毛倒豎,頭皮發麻,渾身顫栗著想:“莫非……這個人,這個腐爛得不成人樣的鬼!他是被金大嬸傳染了BKX病毒?而金大嬸是唯一與我接觸過的還活著的人!不對,還有何婉紅,曾經是劉曉云的何婉紅!可是……”
劉曉飛有些寬慰地想:“何婉紅不是一般人,他去找連珠公子了,她不會往有人的地方去,不會接觸到人的。還有,她武功那么高強,就算感染了我身上的病毒,也不會有事,我不是也感染了嗎?我也沒什么事啊!”
“可是……”他又驚慌失措地想:“金大嬸雖然八十多歲了,她卻不會找個沒人的地方等死。她還要去有人的地方繼續求生,這樣她的病毒肯定已經傳播出去了,說不定,此時……”
劉曉飛不敢再想下去:“此時,說不定,全城都是這瘋漢一樣的食人狂魔,說不定……”他真的不敢想了。
瘋漢跌跌撞撞跑到劉曉飛身邊近兩米之處,劉曉飛閉上眼睛,使出十成掌力打在他身上。瘋漢飛了出去,不完整地飛了出去,飛得七零八落,他的身體從胸口碎裂,散落各處。
劉曉飛睜開眼睛看著自己沾滿血肉的手掌,沉重嘆息了一聲,不安地想:“我闖出來的禍,該由我來收場。可是……這樣一來,我就得不停地殺人!雖然那些人都不能再算是人,可是……他們畢竟也有手有腳,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跟我一樣。我憑什么取消他們生存的權利?就因為我比他們更像人嗎?”
他蹲下身,低下頭,痛苦地想:“不如,我先殺了我自己吧!讓這個變異的世界跟我一起毀滅算了!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只想……嬰兒?”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他的表姐懷里的一個嬰兒,那是他第一個侄子。那個嬰兒天真無邪的笑臉深深印在他心里,每當他厭倦人世種種黑暗邪惡時,見慣種種人面獸心時,他就會想起這個嬰兒。
劉曉飛有些激動地想:“嬰兒,是人類唯一的希望!絕望,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可是,只要有嬰兒,人類就還有希望,永遠不會滅絕!我要找到嬰兒!”
劉曉飛緊緊咬著牙想:“不管要殺多少變異的人,我一定要找到嬰兒!黑暗必須要用光明代替,死亡必須要用新生代替!就算我必須死,我也要留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劉曉飛停止思緒,轉身遠望似乎一切平靜如常,霓虹閃爍的大城。他忽然哈哈一笑,心想:“還沒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這么嚴重的事情,就瞎想這么多!又犯癡了,聽風就是雨!”
他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眼散落一地的碎尸,忽然腳下生風,施展絕頂輕功輕云度雁,如同鬼魅般迅速沖向了大城。大城亮著通明的燈火,響著喧鬧的繁華,熱情地迎接他,就像迎接每一個到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