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名遺落在龍駒島的隴右老兵在換上齊整干爽的衣物后,人也跟著精神了一輪。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人靠衣裝馬靠鞍,再靈的佛祖擦亮看!
“林大哥,你們下一步作何打算?”
李括跟在林峰身后,緩聲道。
“嗯,應該先回隴右吧,畢竟那里是我們的家!”
林峰攥緊了拳頭,嘆聲道。千般不是,萬般不該,那個地方都是生他,養他的家鄉啊,怎能說割舍便割舍的掉?
“也好,如果弟兄們愿意,我會出面向哥舒翰大帥保舉,重新為大伙兒登錄兵籍!”
李括微微一笑,折下了一根道旁的野蒿子桿,隨手編織著。
“哦。”林峰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著。
“當然,如果大伙不想再過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我也絕不會勉強大家!”
林峰一時默然。從見到這個少年的第一刻起,他便感覺到了一股打心底的暖意。這幾日,不論是對大伙兒在吃穿用度上的照拂,還是對弟兄們起居的毫不掩飾的關懷,都讓他們肅然起敬。
隴右男兒最是敬佩真漢子,你待我誠一分,我敬你禮三成。
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涌泉相報。這些道理他林峰都懂,但若要讓他投身軍中,他心中還真犯了嘀咕。
況且,即便他林峰豁去了這條性命復職軍中,又有多少袍澤會跟來?他們怕是已寒透了心吧?
“若是大伙想卸甲歸田,我會奏請大帥撥一份米糧贈予諸位。不為別的,只為諸位能在胡虜兵臨城下時抽出腰間的橫刀,守衛自己的家人!”
李括一字一頓,真誠滿面。
“將軍你別說了,再說我老林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林峰羞愧的垂下了頭,停步不前。
李括攤了攤手:“也好,那我們便來談談這墾田一事。”少年話鋒一轉,淡淡道:“這糧食即便是立時種上了,也最多收獲一季。青海氣候寒,比不得秦中,不過也勉強夠用了。”少年微皺了皺眉道:“只是這淡水卻成了問題,不知林大哥可知何處可以引來河水?”
“河水倒是沒有,不過將軍,我知道在這龍駒島的中央有一眼泉水!”林峰的眉毛挑了挑,高聲道。
“如此,確是天佑我大唐了!”少年攥緊了拳頭,出神的望著遠方的疊疊青山。
黃昏時分,從西京長安到隴右鄯州的官道上,疾馳著十幾匹快馬。
陣陣清風劃過馬上之人的面頰,生生刮痛。都道暮春和風暖人心。鶯飛草長,南燕翩飛,在江南卻是怡人心脾。但在隴西,即便是暮春,和風還是夾帶著些許凌厲。
行在隊首之人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他身著一身緋色圓領長袍,長發烏黑飄逸,身材勻稱修長。白皙如羊脂玉的面頰上留著一方三寸短髯,施施然頗有名士之感。其余之人皆是清一色的褐黃色淡戎衫,彎弓橫刀系于腰背,肅殺之氣直逼得路旁的行人連連閃步。
“宋大人,再走不遠就到了驛站了,不如我們趕到那里再過夜吧!”(注1)
一名禁軍校尉模樣的漢子沖那中年抱了抱拳,朗聲請示。
“嗯,這樣也好,我等身負皇命,不宜在路途上多做耽擱。”中年男子捋了捋胡須,淺笑道。
“大家伙都加把勁,趕到雞鳴驛再做休整!”
禁軍校尉扯著嗓子高喝一聲,便狠狠抽了抽馬鞭隨著宋姓官員朝西馳去。
約莫騎行了兩個時辰,一行人終于在天黑前抵達了雞鳴驛。這雞鳴驛建在一處土原上,距離官道也就十幾步的距離。整個驛站都用青石砌成,占地十多畝,遠遠望去頗為雄偉。
“驛丞呢,快些滾出來!欽差臨至,還不速速出來相迎!”
那禁軍校尉端是一副火爆脾氣,帶著一股京腔扯聲道。
“唉,唉,卑職來了,來了。”從驛站中歪歪扭扭走出來一個青袍官員,不迭的回聲道。雖然他也穿著是一襲青色官袍,但這袍服穿在他身上,卻完全失去了宋姓官員威風怡然。一張苦瓜臉上滿是愁容,再威風的衣服也得落了白眼。
“怎么,是瞧不起哥幾個還是覺得我們品級低卑,不配住你這驛站。老實告訴你,這位可是承負圣命的欽差宋渾宋大人。若不想卷鋪蓋滾蛋,就給老子機靈點!”(注2)
禁軍校尉狠狠夾了驛丞一眼,厲聲警告。
“您說的哪里話,我不是沒有接到朝廷通告嗎?便是怠慢了誰,卑職也不敢怠慢欽差不是?”驛承賠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對惹了對方生怒。
“哎,得饒人處且饒人,元潢,你就不要怪罪他了。”宋渾擺了擺手,做起了和事老。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那驛丞點頭如雞雛啄米,直逗得宋渾笑出了聲。
在驛丞的引領下,一行人來到屬于他們的廂房。在開元天寶年間,驛站的職能分工很明確。完整的驛站包括,驛,站,鋪三部分。驛站是官府接待賓客和安排官府物資的運輸組織。站是傳遞重要文書和軍事情報的組織,為軍事系統所專用。鋪由地方廳、州、縣政府領導,負責公文、信函的傳遞。遞鋪用以傳遞公文。凡州縣往來公文,都由遞鋪傳送。
按照二人的品級規格,驛丞給他們分配了最為奢華的天字號舍房。其余士卒則住進了較低一級的人字號館舍。其實,這已經超過了普通士卒的規格。但俗話說的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驛丞可不想沒事找事,去觸碰軍士的霉頭,何況還是囂張跋扈的禁軍!
待進了館舍,陳力潢便隨手關上了屋門,緩步走到桌案前沉聲道:“宋大人,我看那驛丞心中明明有鬼!我們這么多人踏馬而來他竟然托詞說聽不到?以大人的身份,完全可以治他一個蔑視皇差的罪!”
“你這是何苦呢?多條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之后的日子會是怎番模樣?凡事不要把人逼急了,給別人留給點想也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宋渾輕捋著胡須,淡淡道。
“可是”陳力潢正欲辯解卻是耳廓一動,屋外響起了淺淺的腳步聲。
“是誰,滾進來!”
見那人不為所動,陳力潢幾個箭步沖到門外,徑直將那竊聽之人揪入房中。他見面前之人竟是一個道士,不禁暗暗皺眉。
這道士穿著土布棉衣,目光有些呆滯。看到陳力潢后,他本能的向后畏縮退去。
陳力潢顯然對他很不耐煩,索性將佩刀架在了道士的脖頸上,眼神射出的兩股駭人的兇光:“我不知你為何要來偷聽我們談話,但想必你是不想嘗試我這口鋒利的橫刀的。是誰指使你來的,快說!”
這道士顯然也是為人所雇的小角色,不想自己為了點錢財命喪于此。在眼前軍爺的威逼之下,竟跪倒在地,大聲疾呼:“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小道前些天在附近金雞嶺的道觀讀經。一位器宇軒昂的施主前來求簽。小道為他開簽后,他給了小道一錠銀子,讓小道來偷聽兩位善信的談話。小道知道錯了,求好漢饒命啊。”這道士顯然沒有什么骨氣,在陳力潢威逼之下竟將所知之事和盤托出。(注3)
陳力潢鄙夷的看了一眼道士,怒聲道:“那個施主姓甚名誰,住在何處?”
這道士本以為答完之后可以逃出升天,可怎知這位軍爺是個不好惹的主,徑直大哭起來。“這位善信有所不知,干我們這一行的,怎么能主動問施主的名諱呢,我只是拿了人家的錢財,為人家辦事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就繞了我吧。”
“放他走吧!”
陳力潢猶豫了片刻,見宋渾如是說,也知從道士口中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遂在老道身上補了一腳,大喝一聲“滾”。那道士如蒙大赦般的連滾帶爬的逃將出房去。
“大人為何放了他!”陳力潢憤恨不解,在他看來這個欽差宋大人太過“菩薩心腸”。而自己卻奉了圣命,不得不一路護衛他至隴右,這欽差溫溫吞吞的性子真是急煞了人。
宋渾卻并未多想,輕咳一聲,笑道:“我看是元潢多慮了,我們一路輕騎簡從,別人只道我是一個不足掛齒的小人物,有誰會惦記我呢。我看是那個道士找錯了人,被你嚇著后胡言亂語罷了。”他頓了頓道:“況且你忘了我們是來干什么的了嗎?隴右戰局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時豈是計較私人利益之時?至于他要偷聽就且隨他,我們又未談及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還怕人嚼舌根嗎?”
宋渾眸子中的目光越收越厲,緊緊朝西北望去。
長安已經出現了饑民搶米的暴-亂,圣人憂心如焚,這場河湟會戰是無論如何不能拖下去了。
注1:宋渾,唐代大臣。邢州南和(今屬河北)人。唐代名相宋璟第四子。與李林甫善,由其薦為諫議大夫。后坐贓事,流配嶺南,赦還后,再為非法,又遭放逐。代宗時拜太子右諭德,未之任,卒于江嶺。
注2:驛站:驛站是古代供傳遞宮府文書和軍事情報的人或來往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場所。隋唐二朝,驛站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此時的驛站制度已基本完善。主要分為水驛,陸驛。全國有水驛260個,驛1297個。各道陸驛分為六等:第一等驛配驛夫20人,二等驛配驛夫15人,三等以下遞減,最后一等第六等驛為驛夫二至三人。水驛則根據驛務繁閑,也分為三等:事繁水驛配驛夫12人,事閑配驛夫九人,更閑水驛配備驛夫六人。
注3:善信:為道教對普通俗人稱呼。施主:同佛教引用,主要針對有過施舍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