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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伯煊看著不停搖著頭的夏天,他其實特想說,媳婦啊,我們都好好的活著就得。沒什麼大災大難過不去的。
夢中那些清晰的場景就像在他的心裡紮了根兒,從前的老戰(zhàn)友犧牲,現(xiàn)在的手下又有倒下的,比起他們,葉伯煊覺得自己很幸運了。
他不再像年輕那會兒剛當兵時愛痛苦自責了,而是覺得自己年過三十而立之年,越發(fā)平和了,看的淡了許多。
夏天想要用手背擦眼淚,結(jié)果被葉伯煊一把拽住胳膊,葉伯煊遞給夏天棉被的一角,示意讓她拿著這個擦眼淚,邊還絮叨著:
“又不注意手。動不動就哭鼻子,剛纔罵潯、寧潯漪那厲害勁兒哪去了?假把式。你這是要吐啊還是要嚥下去啊?要不媳婦你吐了吧,我看著這個難受。”
夏天把嘴裡的湯飯使勁的往嗓子眼裡咽,帶著哭音搖頭道:“想吐也不能吐。”
葉伯煊想說又不是茅臺?一個破白菜湯大米飯,你至於嗎?好笑地問:“爲啥啊?怎麼著,是用上等魚湯燉的白菜啊?”
夏天終於被葉伯煊噁心著了,站起身捂著嘴,扭曲著一張臉,跑出了病房。
葉伯煊帶笑的臉僵硬住了,事情大條了。媳婦看起來情況很不好……
等夏天再返回病房時,剛一露面,葉伯煊就急忙問道:
“媳婦啊,你這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啊?”
想了想又下了狠心補充道:“你要是被氣的,那沒必要。等我再見到潯、寧家那小丫頭,我再說她兩句。你說說跟個外人動氣值嗎?”
看著夏天慘白冒著冷汗的小臉,伸出手拍拍牀邊示意夏天坐他牀上,拉著夏天的手急切地問:“到底怎麼著了?”
夏天認真直視著葉伯煊的眼睛。
“葉伯煊。我懷孕一個多月了。”
看著葉伯煊忽然愣神了,夏天再次重複道:“我要當媽媽了。”
這一刻,夏天忽然有些心酸、鼻酸,她真正領(lǐng)悟了媽媽這個詞的偉大。
謝謝你來了我們家,讓我可以當媽媽,讓對面這個傻瓜當爸爸。我那麼粗心大意的都沒嫌棄我……
葉伯煊就那麼傻愣著兩分鐘瞅著大白牆,直到聽到了夏天的啜泣聲。才轉(zhuǎn)過頭看著夏天。之後下意識的動作,讓夏天當笑料笑話了葉伯煊一輩子。
葉伯煊費力伸長胳膊取過牀頭櫃的飯菜,把自己的那一份飯都倒進了白菜湯飯盆中。然後塞給夏天,又拽起棉被一角給夏天擦眼淚,程序上有些錯亂,導致夏天差點兒沒拿住飯盆全給倒地上。
那面的葉伯煊完全不自知。口中唸唸有詞:“趁熱乎吃吧,想吃啥吃啥。別哭了。”……
說完了就開始眼睛盯著夏天的肚子。虔誠地看著夏天那身髒亂的軍裝上衣。
我要當爸爸了?不是腿有後遺癥?不是!是要當爸爸了!
葉伯煊滿腦子裡都是這兩句話,陷入了自我循環(huán)的模式。
這一刻的葉伯煊,萬千感受到心頭,被通知要當爸爸了。心情有點兒複雜。
夏天流著淚嘆了口氣,嚥下恨不得涌到嗓子眼裡的心酸,吃完再說吧。她再難下嚥。爲了孩子也得忍了。
夏天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吃飯,葉伯煊反應過來了。笑了,鼓勵著夏天:“對,多吃點兒。”
“你也吃吧,吃完我還有話說。”夏天不像葉伯煊是心情複雜外加興奮幸福,她是惴惴不安外加迷茫恐慌。
葉伯煊再次露出不符合他平日風格的憨笑:“嗯,我也吃。”然後就端起排骨湯唏哩呼嚕地喝了起來。冷熱不知道,鹹不鹹也不清楚。
夏天遞給葉伯煊一個兩合面花捲:“你嘴壯實點兒才能好的快,多配合醫(yī)生。要不然……”我倒下了,誰管你?
葉伯煊連連點頭:“我嘴壯著呢!就這點兒小傷還養(yǎng)百八十天,其實根本不用,我一個月就能好得利利索索的。不是什麼要我命的大傷。”
接過花捲就是一大口。要當?shù)耍臍馓貏e足。要當?shù)耍撛觞N個當法,雖然還不是很清楚,不過他要從現(xiàn)在開始留意觀察學習,一點一滴肩負起爸爸這個稱號。
夏天板起臉來:“你要這樣我可不高興了。你都什麼樣了?插導尿管生活不能自理了都!骨頭沒長好哪也不能去,只能在醫(yī)院。”
葉伯煊很好說話地再次應了:“放心吧,快吃,別絮叨了。”他不喜歡夏天提導尿管這個話題。明顯是給他頭頂澆涼水潑他興奮度的行爲。
等兩個人喝好吃好了,夏天只是簡單收拾了下,扶著葉伯煊慢慢平躺後,她忍著往上翻涌的酸水,在沙發(fā)上一側(cè)身就蜷縮了起來:
“我說你聽吧。”
“嗯,媳婦,喝點兒熱水。”
葉伯煊想要側(cè)身看著夏天,然而半個身體是麻醉的狀態(tài),正要開口就聽到了敲門聲,王醫(yī)生以及兩名副手進了病房。
“葉團長,感覺怎麼樣?”
“嗯,不錯。這個導尿管什麼時候能取下?”
王醫(yī)生笑了笑,夏天掀開了棉被,配合醫(yī)生們給葉伯煊做個檢查。
“那得等等。麻醉過後你得有感覺了。彆著急。”
三名男醫(yī)生在細緻地給葉伯煊做著檢查,夏天卻受不住了。那股撲鼻的藥水味,刺激得她又匆匆地出了房間,剛纔一口一口難以下嚥的飯菜,再次被她吐個乾淨。
和夏天走個頂頭碰的王荷花陪同著,給夏天拍著後背,急得不行,看夏天這個樣兒,就差把胃吐出來了。
然而夏天直起身子緩過勁兒來的第一句就是:“荷花姐,麻煩你去醫(yī)院小食堂給我煮點兒蔬菜粥。一定要多放綠葉蔬菜,少放鹽。”
她得吃啊,她恨不得把前段日子沒好好吃的飯一次性給補過來。
王荷花猛點頭就要轉(zhuǎn)身往外走。走了兩步纔回頭問道:
“你一個人能成嗎?你這是咋的啦?”
夏天笑了:“我懷孕了,等葉伯煊那面忙完了,明天你得陪我再去醫(yī)生那裡看看。”
王荷花一愣,等反應過來恨不得喜極而泣:
“心腸好的人都會有好報的。妹子你會有福報的!你等著,我這就去做飯,煮粥。你還想吃點兒啥都告訴我,對對對。我陪你去看醫(yī)生。啥事兒都有我呢。放寬心。”
夏天匆匆忙忙捂著嘴出了病房,吐完沒啥了,可留在病牀上“任人擺佈”的葉伯煊卻心裡亂糟糟的。
他板著一張臉。人家王醫(yī)生無論問他什麼,他都簡明扼要用幾個字回答就完,等王醫(yī)生帶著兩名副手要走時,葉伯煊忽然叫住了他們:
“醫(yī)生。我有個不情之請。”葉伯煊有點兒不好意思的張口求道。
王醫(yī)生站住了腳,和藹地一點頭:“您說。葉團長。”
“我現(xiàn)在這麼個情況,也下不了地。我媳婦還懷孕了,總是吃點兒東西就吐,甚至聽說某種食物都吐。我實在是不放心。您看能不能拜託一下哪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來我病房一趟,就下班來這一趟就行,我就是想問問。諮詢諮詢注意事項,要不然心裡不踏實。”
難得說了這麼一堆話。解釋了一番,說完了葉伯煊身體也發(fā)虛冒汗,手術(shù)後遺癥有些重。
“噢?那先恭喜葉團長了。呵呵,這是個喜事兒,我跟婦產(chǎn)科的同事說說看。不過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看,那估計是妊娠反應,只是比較重而已。或者是她身體情況不好,不過還有些孕婦是心理上的,具體的,我讓專業(yè)人士來給你解答。你放寬心先養(yǎng)病。”
葉伯煊含笑也跟著點頭示意,心裡挺感謝的。要不說家裡得有人當醫(yī)生呢,人啊,吃五穀雜糧的哪有不生病的,無論什麼樣的人,都有求到醫(yī)生的一天。
他家有兩名專業(yè)人士,只是都不在身邊。媳婦呢,一瓶不滿半瓶亂晃的水平,他信不著。
等夏天再重新返回病牀後,小宋迎面笑呵呵地說:“恭喜嫂子,你快回家去吧,團長這裡有我。”
夏天搖了搖頭笑了笑:“小宋,麻煩你去走廊呆會兒,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和你們團長有話說。”
夏天坐在病牀邊,先是看了看葉伯煊的點滴瓶子。
“第二組輸液了吧?還有一組,今天就算點完了。”
葉伯煊瞇了下眼睛,媳婦這前面的鋪墊跟領(lǐng)導找他談話似的,前幾句不用往心裡去,客套話,之後纔是重點。
有點兒鬧心,痛快說得了。不敢跟夏天呵斥麻溜利索的,只能忍著。
夏天低著頭,認真的看了幾眼葉伯煊。
“葉伯煊,孩子來得太過突然,我根本不清楚。你也知道災區(qū)是什麼情況,總之,我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
葉伯煊趕緊打斷問道:“是醫(yī)生確診的孩子不好?”
夏天點點頭:“月份太小,我休息不好,營養(yǎng)不良,外加吃了幾天去痛片堅持。”
“吃去痛片?你除了懷孕還有哪疼?檢查了沒有?”
“你不怪我嗎?”
“屁話!”
夏天搖頭間眼淚頓時就下來了:“沒有哪疼,就是累、難受才吃。我自己都怪我自己。”
葉伯煊暗歎了口氣,拽過夏天搭在一側(cè)的手,把那幾個受傷的手指都放在脣邊,纔開口勸道:
“你呀,樂觀一點兒,健康,比什麼不強?!別想那些沒用的。遇到問題不要情緒上悲觀,先想著怎麼樣解決問題纔是最重要的。”
夏天含淚低頭注視著葉伯煊,忽然趴在了葉伯煊的胸膛,嚎啕大哭,對於夏天來講,這是遲來已久的哭訴,她壓抑了太久太久,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堵的沒了縫隙:
“李彤,李彤犧牲了!葉伯煊,你知道她對我有多好嗎?我嫁你時,她怕我窮該伸手管你們要錢太憋屈,她把好幾十偷偷塞給我,她一個月才賺十塊錢啊!
等再見面時,我問她怎麼不添件新衣服,她說……她說她在攢錢給我的孩子,將來我生孩子,怕我孃家掏不出太多,她添份子充場面.
她犧牲前還說要回家看她爸媽,她還沒有結(jié)婚得到幸福,她在我懷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過不去,我不敢閉上眼睛,我接受不了,我內(nèi)疚,我怨恨自己怎麼不重複再重複提醒她餘震的厲害,我每時每刻都能夢見她大口吐血的樣子。”
難怪了,難怪媳婦精神狀態(tài)很差。李彤,是那個結(jié)婚當天猛蹬著自行車、實惠兒的都要超過他們的女孩吧?從前在一四二團受傷過,他沒怎麼注意,就知道幾個小丫頭關(guān)係好。
葉伯煊閉了下眼睛,他比誰都能感同身受是戰(zhàn)友亦是朋友的離開。
一隻大掌捋順著夏天亂糟糟的頭髮,另一隻被打了點滴的手,笨拙地緩慢地放在夏天的肩膀處輕輕的拍著。
葉伯煊說:“哭吧,哭出來,心裡鬆快兒鬆快兒。”
可夏天卻忽然啞了聲,太急速地憋回去,讓她打起了哭嗝。
葉伯煊聽清了夏天斷斷續(xù)續(xù)的自言自語,她說:“不能哭了,肚子裡有孩子。”
連哭都不能肆意了。
從前無論是親人還是戰(zhàn)友離開,他都是心像被堵住了似的透不過氣,得瘋跑,得開窗大喊,得大口呼吸才能順下去。
可今兒個,他聽完夏天的這句話,第一次嚐到了心被人瞬間擰了一般的疼痛。
八月的陽光從窗戶外照了進來,暖烘烘的光影射著病牀上的那一對軍人夫妻。
離開的人,留給了這對夫妻很多沉甸甸的回憶,除了一聲嘆息和爲他們的家人奔波的責任,也只剩下在午夜夢迴時再次聚首。
夏天強迫自己慢慢平靜下來,鼻音兒仍舊很濃重地跟葉伯煊彙報道:
“我恐怕是不能在醫(yī)院陪著你了。太熟悉消毒水的味兒了,一聞多了就犯惡心。
醫(yī)生讓我先吃保胎藥,一天三次,先吃一陣,再好好養(yǎng)養(yǎng)、臥牀休息,如果複查還是有血絲就得打黃體酮的針劑。
我每天來給你擦洗,讓荷花姐給你做飯送飯,陪著恐怕做不到了。這麼折騰他都還在,我就要盡力留住他,讓他健健康康的出生,其他一切都得給這件事兒讓路。只是……虧了你。”
“你一會兒就回家。擦洗也不用,有小宋呢。我一個大男人幫不上忙還添亂纔是虧心呢。我是他親爹,也疼他,想吃什麼缺什麼就跟我說,我找人給你張羅。
天兒啊,有的人離開了,我們就要把她那一份的幸福一起撿起來過日子,身體健康,才能在能力範圍內(nèi)幫到她的家人,那樣纔是最有意義的。這些年……我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