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
幾乎將他淹沒的終極恐懼一瞬間縮回了他的身體里,消失的干干凈凈,破開的肚子也愈合的沒有一絲傷痕的存在。
“站在這里做什么?”
蘭斯回來了。
蘇鈺轉過頭,臉上的笑意恍惚,“等你啊。”
笑著伸出手,蘭斯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抓住那只對著他伸過來的手。
“蘭斯,你想成為神嗎?”
蘭斯不說話。
蘇鈺伸出一只手,將自己的右半邊面頰劃開,露出燦白的骨骼和一顆極其微小的,金色的神格,“我是神。”
蘭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顆金色的神格,心中升起的不是占有欲,而是……惶恐。
“我是神啊蘭斯。”蘇鈺向前走了一步,“你也想成為神吧。”
“萊茵恩斯不知道的,他獲得的神格并不是完整的,我殺掉了另一個孩子——”蘇鈺往前又走了幾步,“蘭斯,給你啊——”
蘭斯忍不住伸出手去。但是他心中同時升起的,還有一股不安。
“蘭斯,我把這個給你,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蘭斯停下手,“你說。”
“我把神格給你了,你可以把我在創造出來嗎?我不想死啊。”蘇鈺這么說著。
蘭斯心中的不安頓時消失了。
“這個軀體太弱了,我需要一個更強大的身體——蘭斯,要把我在創造出來啊。”
蘭斯的目光不自覺的柔軟下來,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好啊。”
再也沒有一絲猶豫了。
神可以創造一切,只要他成為神——他所有失去的,都可以再得回來。
蘭斯伸出手抓住那個金色的神格,讓他戰栗的全身舒暢的力量讓他發出滿足的喟嘆。
力量如此契合,以至于萊茵恩斯和賢者感到力量波動趕來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步。
蘭斯成為了全新的神,他的銀發已經鍍上了一層金色,連身形都不自覺被拉高了許多。
萊茵恩斯的臉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冰冷的,他沒有想到蘭斯會在他的監控下得到神格成為神。
三個人對峙著,誰也沒有去看蘇鈺一眼。
蘇鈺微笑著站在那里,一只手按著不斷起伏的肚皮,臉色一點點青灰下去。
“嗯,完美的力量。”蘭斯看著自己的手掌,只是一握,就有澎湃的力量源源不斷的從中涌現出來。
萊茵恩斯冷笑一聲。
蘭斯轉過頭,“蘇鈺,我成為了神。”
萊茵恩斯和賢者這才將目光落到蘇鈺身上。
蘇鈺這一下卻沒有閃躲,而是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對著三人擺了擺手。
莫名的惶恐又涌現出來,三人同時心頭一跳。
蘇鈺嘴巴拉開了古怪的弧度。
“萊茵恩斯,你早已經是一個人了——并且將永遠只是一個人。”
“蘭斯,神并不是無所不能的。”
蘇鈺的目光徑自越過了賢者。
“你在說什么?”萊茵恩斯覺得蘇鈺似乎是知道了什么,那句話意有所指。
蘇鈺嘴唇動了動。
——永別。
彭——
蒼灰色的終極恐懼一瞬間撐破了他的軀體,遮天蔽日的葉子成長出來。然后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下去。只是轉瞬,就變成了一地腐爛的骨骼。
那個神格,并不是蘇鈺所擁有的,而是終極恐懼在他身體里成長所付出的代價,以神格換取一個寄生的宿主,這是一樁很少有人能夠抗拒的交易,但是蘇鈺拒絕了。他不需要在這個世界里成為神,因為——這只是一個……
三個人的神情都是怔愣的,他們似乎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蘇鈺從他們面前炸開的這一事實。
“該死的。”萊茵恩斯最先反應過來,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居然死了——”
他走到蘇鈺碎開的尸骸里,翻找著還有沒有能重新利用的東西,但最后的結果都是一無所獲。蘇鈺死了。
萊茵恩斯臉色難看的離開了。
蘭斯手指有些發抖,但是他臉上還是那種散漫的表情,“搞什么嘛,真是——”
明明可以再把這個人創造出來的,但是那一瞬間心里涌現出的巨大惶恐居然讓他失措了一瞬。
蘭斯也離開了。
賢者站在原地,定定的看著那散碎在風中的碎片,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是迷茫的卻什么也沒有抓住。
強大的,不死不滅的,神的——消亡——
蘇鈺——
蘇鈺——
蘇鈺——
賢者每叫一聲都要在空中抓一下,但是他最后卻還是什么都沒有抓住,冷淡的表情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惘的,似乎完全不能明白什么的表情。
“神——不能創造的——都是永遠消亡的。”
賢者閉上了眼睛。
永遠消亡的,不是神能創造的。
萊茵恩斯那個家伙是人族?
人族中怎么可能有那么狡猾的家伙。
不過萊茵恩斯的確是擁有一半的人族血統,另一半則來自于神秘的鮫人一族,嗯,也說不上神秘吧,因為在很久很久之前,鮫人已經滅亡了。滅亡的原因是什么?也許只能去人族的厚重的史書上去找了。
萊茵恩斯的確也是這么做了,他憑借著出色的外貌和天賦,輕而易舉的混進了人族,尋找著鮫人存在的痕跡。
然后他找到了,在百年的歷史塵埃下,在枯黃的紙頁上,找到了鮫人一族的記載。
萊茵恩斯從來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人族,因為在他的印象里,人族實在是一個殘酷又血腥的種族,萊茵恩斯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擁有了預言的能力,他的母親因為他的預言賺取了數不清的金錢,相應的,他因為一個有錢的母親增添了無數繼父。
直到有一天他厭倦了這樣說著別人故事的生活,想要不再做下去,他的母親,渾身穿戴著珠寶的母親,在跪在他腳下哭求他繼續預言卻失敗之后,將他的腿骨生生敲碎,關在陰暗的籠子里,用食物誘使他繼續說出一個又一個的預言。
萊茵恩斯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個黑籠子里呆了多久,也忘記了他有多久沒有見到過陽光,他只是麻木的,告訴那些用金錢獲取預言的人,會得到什么會失去什么。悲傷的故事重復太多,就是一個人眼中的鬧劇。
萊茵恩斯總是笑著告訴別人,“你要死了哦。”
在別人的痛哭流涕中,全身都痛到麻木的萊茵恩斯才能感覺到一點點的舒暢。
關著他的籠子只有十歲小孩坐著抱成團那么大,萊茵恩斯在里面呆了幾十年,直到他的人類母親老死他才從里面走出來,他的繼父為了爭奪那些財產搶破了頭,萊茵恩斯就從籠子里鉆出來,爬行著走到水井旁邊,一躍跳了進去。
他早就想這么做了。
他第一個預言的是一個老婦人,他告訴她,你會淹死,然后第二天那老婦人就死了。萊茵恩斯在籠子里的時候,一遍一遍的想著,我會什么時候死呢?
沒有一個人會愿意從十七歲重復別人的故事到七十七歲,不,萊茵恩斯已經記不清自己活了多久了,他只記得,他母親沒將他關進籠子的時候還很年輕,然后就老死了。萊茵恩斯跳進了水井中,然后已經長得畸形的腿慢慢聚攏,變成了一條深藍色的魚尾。
他順著水井的暗流,來到了大海。
是的,大海,大海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并且開放了所有奇珍饋贈給這個可憐的孩子。
萊茵恩斯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人族,他的身上有鮫人的血統。
這種感覺像什么?就像你在一個惡心的老鼠堆里茍活了很久,活到你自己都以為是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是一個出生高貴的貓兒。這個比喻不能說是恰當,卻是再貼切不過了。
萊茵恩斯已經厭憎了自己作為人族的一面,他情愿與喪失了自己孩子的寂寞大海擁抱。
可是,寂寞啊。
萊茵恩斯不愿意和人族為伍,卻發了瘋一樣想要見到自己鮫人的同胞。那樣就不會寂寞了,他們會相親相愛的生活在海底——生活在蔚藍色的美夢里。
這里沒有聒噪的預言,沒有那些永遠也滿足不了的欲望。
懷揣著這樣一個瑰麗的夢,萊茵恩斯將自己的魚尾從中間斬斷,幻化成雙腿在陸地上行走。她是那么柔弱的雛形,符合人族對美的一切想象。
萊茵恩斯是最出色的,無數人都這么夸過她。
萊茵恩斯矜持的笑笑,然后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蔑的勾起嘴唇。
她才不是惡心的人族呢。她可是高貴的——鮫人。
預言的能力并沒有消失,萊茵恩斯偽裝的如同所有圣潔的傳教士一樣宣揚著掩藏在善下的惡。除了最高貴的,最圣潔的鮫人以外,所有的種族在她眼里都是骯臟的,不潔的。她之所以愿意呆在這里,就是因為一個預言。
能復活鮫人的預言。
萊茵恩斯等到了預言中的人,也倚靠著預言登上了神座。現在他可以擁有同類了——那些美麗的生活在海洋里的精靈,才是她的同胞,她的手足。
鮫人是無性別的存在,他們可以自由轉換在雄性和雌性兩種類型間。
所有的一切都和預言吻合,唯一讓他遺憾的是,他沒有從那個軀體身上拿到更多的神格。萊茵恩斯想讓自己的每一個同胞生而完美。
一百一十一塊神格懸浮在神殿里,隨著萊茵恩斯的吟誦咒語的聲音,無數已經死去千百年的古老生物又重新被創造出來,他們美麗到接近極致,萊茵恩斯迷戀的看著他們從自己的手中創造出來,然后一個個的躍入蔚藍的大海中。
嗯——
那都是他最愛的手足同胞。
他們以后會相親相愛的生活在蔚藍的夢境里。
萊茵恩斯只是太累了,微微打了一個盹兒,再醒來時,就看到那些已經擁擠整個海域的鮫人揮舞著鞭子驅使著人族。
這本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一個種族的強大,自然會有另一個種族被奴役。
萊茵恩斯的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因為那些鮫人傲慢貪婪的臉,和他曾經人族母親的臉重合。
又過了一個百年,萊茵恩斯徹底失望了。
他夢想中的精靈,和所有的人族一樣,貪婪,暴虐。他們的欲望不加掩飾,甚至連大海都因為他們過度的殺戮而染成了一片血海。
殺戮不曾停歇。
萊茵恩斯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他突然的感覺到了一種極度的疲乏。
什么都沒有變啊。
這個時候,萊茵恩斯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雙純黑的眼睛來,那雙眼睛滿含眼淚的看著他,而那張臉卻已經模糊了。
萊茵恩斯盡力的想了想,卻還是沒有想起那個人的模樣。
他記得有那么一個人,那個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純凈的,只容得下眼淚。
萊茵恩斯突然想到,自己這是想念一個人了。這種想念讓他懶散的精神都振奮了一瞬。
把那個人創造出來陪伴自己吧。
他太寂寞了。
所有的鮫人都被捏成碎末,他們身體里最初的神格被神所收回,萊茵恩斯用這一百一十一塊神格按照記憶創造出那個人的模樣。
真的一模一樣。
然后有一天,這個被神眷顧的家伙眼中露出貪婪的神色,他想要從神的身上偷盜神格。
沒有任何猶豫,萊茵恩斯捏死了這個螻蟻。
又是一個百年,萊茵恩斯越來越寂寞。
他又創造了一個人出來,但最終都不是那個人。
這些創造出來的家伙都擁有貪婪的本性,他們什么都想從神這里掠奪,卻在最后被神輕而易舉的撕的粉碎。
“我再也不會創造這種惡心的家伙出來了。”萊茵恩斯在捏碎了一個貪婪家伙的脖子之后,對自己這么說著。
然后下一個百年,他又寂寞了。
新的蘇鈺被創造出來,拉著他的手叫他,“萊茵恩斯。”
萊茵恩斯微笑著回應。
然后這個‘蘇鈺’用他贈予的神器劃開了他的胸膛,對著他心口的神格虎視眈眈。
這種神色再熟悉不過,萊茵恩斯幾乎要作嘔。
他殺了這個家伙。
“我再也不會干這種蠢事了!”
百年過去了。
萊茵恩斯痛苦的按著自己的頭,他又殺了那個‘新’的替代品。
百年——
千年——
萬年——
有一個叫萊茵恩斯的神,寂寞連死都做不到。
為什么啊?
因為神是不會死的。
嗯,還聽說有一個叫蘭斯的神,他在大陸上游蕩了一百年,然后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埋了進去。
不過神是不會死的。
千年百年,他也終究還是有清醒的那一天。
清醒的等待亙古的時間永遠不會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