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巖把案卷呈給興元帝過目。
興元帝逐字看過名單,氣極反笑:“人還不少?!?
這其中就有一位尚書,兩個侍郎,一位閣臣,另外還有已經(jīng)致仕的一些老臣,至於低階官員就更多了。
當然,這只是章首輔叔侄供出來的人,是單方面的口供。這些人最終會不會被定罪,還要等審問後纔有定論。
興元帝把名冊往龍案上一甩,冷冷道:“給朕仔細審問,不論身份。”
“微臣領(lǐng)旨?!辟R清宵便要告退。
辛柚這時開口:“陛下,臣也該出宮了,正好與賀大人一起走。”
興元帝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反對,可迎上少女澄澈乾淨的眼神,只好裝作雲(yún)淡風輕:“嗯?!?
阿柚這麼坦蕩,顯得他怪多心的。
於是辛柚光明正大與賀清宵走在一起,出了宮門。
“賀大人有沒有問章友明叔侄,君字印記是否有特殊意義?”
“問過,二人口徑一致,說是取‘君子不器’之意?!?
“君子不器,而後國治?!毙凌粥湫Τ雎?,“他們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覺得做的是治國、平天下的偉業(yè)?”
明明是盤剝百姓,殺人不見血的一羣貪婪之徒。
“他們可能真的這麼想。”
辛柚腳下一頓,微擡著頭看著賀清宵。
她的個頭不低,許是從小吃好喝好還習武的緣故,放到男子中也能混箇中等,可比眼前的男人還是矮了有半頭多。
賀清宵有些受不住這般對視,微微錯開視線,壓抑心頭與臉頰莫名升起的熱度。
他的語氣卻比所想要平靜許多:“一羣自恃身份不凡的人聚在一起,行令人不齒之事,打一個高尚的幌子是這類人的慣例了?!?
辛柚贊同點頭:“也是,既要又要?!?
二人慢慢往前走,偶爾有路人目光投來,因爲隔著一段距離不擔心被聽了去,賀清宵低聲問:“陛下願意推行先皇后所提新政嗎?”
作爲辛柚最信任的合作者,他自是瞭解新政的具體內(nèi)容。
新政很好。
這也是除了個人情感,他願意全力以赴支持她的原因。
“那日我提過,今上傾向推行新政?!?
辛柚所言留了幾分餘地。
聖心難測,一個每日面對無數(shù)國家大事的帝王,說不定就因爲某件事改了想法。
“我這些日子常思量此事,今上推行新政的阻礙除了利益受損的官紳富戶這一龐大羣體,還有朝野的議論風評?!辟R清宵這話可謂推心置腹。
辛柚輕聲吐出兩個字:“輿論?!?
“不錯,正是輿論。新政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我常外出辦事,與許多人打過交道。絕大部分普通百姓不識字,不懂政策,他們能聽到的是讀書人的聲音,是鄉(xiāng)紳富戶的宣傳。而這些能傳遞聲音的人,幾乎都是新政的對立者……”
賀清宵談不上飽讀詩書,但這個道理不需要學富五車,憑經(jīng)驗、憑見識便能得出來。 “我懂賀大人的意思。新政雖對百姓好,但百姓不懂,百姓能聽到的反而是厭惡新政的人傳遞給他們的意思。反對新政者除了官紳富戶這些利益受損者,甚至會有許多受益的普通百姓?!?
賀清宵微微頷首。
他不怕推行新政時遇到的苦難阻礙,只怕新政本來的受益者對她惡語相向,到時涼了她的熱血,傷了她的善心。
他……會心疼。
看她堅定前行,有著無與倫比的勇氣與堅韌,偏偏又有最柔軟的一顆心。他對她的欣賞與歡喜與日俱增,無法再自欺欺人。
“京城地界不說,更遠的地方,百姓被官紳富戶的輿論利用,連今上也敢罵。”
天高皇帝遠不是空話,而是事實。許多山野村民都不一定能說出國號來,他們關(guān)注的永遠是眼前的生計,是壓在頭上的老爺們。
“我明白輿論的力量?!毙凌中n賀清宵露出一抹笑容,“但只要今上肯推行新政,執(zhí)行的人肯落實新政,輿論方面我有應(yīng)對之策?!?
孃親的薰陶讓她知道如何掀起輿論的浪潮,開書局、貼告示、發(fā)新書則讓她積累了實實在在的經(jīng)驗。
“那就好?!辟R清宵沒問應(yīng)對之策具體是什麼,話題轉(zhuǎn)回章首輔的案子上,“這次涉及的人不少,辛姑娘對自身安全不要放鬆。”
“賀大人放心,我現(xiàn)在出門都帶著千風與平安。賀大人接下來恐怕會很忙,也要注意休息……”
二人說著中規(guī)中矩的話,心情卻不是言語這般平淡。
就如賀清宵無法自欺欺人對辛柚的心悅,辛柚也明明白白意識到,哪怕說著最無趣的話,她也願意聽他說許多。
她飛快擡眸看了他一眼,卻撞上對方藏著情意的眼神。
他竭力隱藏,她心知肚明。
辛柚的心急促跳了幾下,如不受控的小鹿要撞破心房。
她不得不加快了腳步,打破這微妙旖旎的氣氛。
原來她也有高估自己自控力的時候。
分開後,辛柚恢復了冷靜,並想:都怪賀大人生得太好看,人對上特別好看的人自控力總是會差一些的,不單單她如此。
辛柚又想到了辛皇后。
孃親提到父親時雖會罵幾句,卻不是那種提不得、碰不得的態(tài)度。有一次她好奇問孃親爲何看上那個爹,孃親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全仗一張臉。但凡生得醜一些,也不會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看吧,懂那麼多的孃親也會被美色所惑呢。
辛柚爲小小的心亂找到了理由,立刻坦然了。
賀清宵回到北鎮(zhèn)撫司,在辦公房獨坐了好一會兒。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不顧一切抓住她的手,袒露心跡。
慶幸理智還在。
賀清宵快步向詔獄走去,因爲深知現(xiàn)實會令他那搖搖欲墜的理智重新變得堅定。
很快詔獄就被新關(guān)進來的人填了大半,這時南邊傳回消息,留在老家的章玉忱之子不見蹤跡,章氏其他族人已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章首輔案發(fā)後,抓捕章氏老家族人的行動不可謂不快,卻還是有了漏網(wǎng)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