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南部,澗陽府。
此地算不得繁華,但它是自洪澤向神朝皇都而去的道路上,所遇見的第一座初具規(guī)模的城池。
一路上,紫陽不知找了多少關(guān)系,路引上蓋滿了印章,這才算是安穩(wěn)抵達。
若是沒有東龍王留下的人脈,恐怕剛到神州轄域內(nèi),兩人便會被那里的土地爺扣下,查明跟腳底細(xì)。
換做旁人自然是不懼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直接說明來意即可。
但目前來說,紫陽還是不愿意暴露兩人來自洪澤的事情,能淡化就淡化,避免生出什么亂子。
“咱們到了?!?
紫陽掀起車簾,朝著那矮馬拱拱手,感謝對方的一路相送。
隨即轉(zhuǎn)頭,看向那闔眸假寐的青年。
沈儀緩緩睜眼,眸光有些幽冷。
那匹矮馬本在悠閑的甩著尾巴,但在對上這雙眼眸的瞬間,它瞬間停止了動作,視線在紫陽和沈儀身上來回掃過,最后還是落在了那一襲墨衫身上。
先前溫和內(nèi)斂的青年,一到澗陽府,便是流露出如此森寒的殺機。
讓人很難不去懷疑,這該不會是專程來鬧事的吧?
所幸沈儀很快便察覺到了這一點,迅速收斂了神情。
矮馬沉默片刻,重新甩起了尾巴。
無論抱著什么心思,就憑對方的實力,在澗陽也很難翻起什么浪子。
待到兩人下車,它慢悠悠的拉著馬車沿著來時路歸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
紫陽疑惑看去,紫髯白龍對情緒變化極為敏感,他也是察覺到了沈儀的不對勁。
“沒什么?!?
沈儀輕吐一口氣,略感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事情比自己預(yù)料的還要麻煩。
他聽說過仙庭和神朝有來往,但沒想到居然聯(lián)系如此密切,換而言之,地上的人隨時可以上去,天上的仙也隨時可以下來。
那紫菱持仙令去御馬監(jiān)領(lǐng)馬,極有可能就是打算下凡。
沈儀不清楚對方目的是什么,他只會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打算,如果那女人是要去洪澤,這事可就大了。
故此,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試探。
看能不能直接把事情解決掉,甚至不惜做好了丟掉仙位的準(zhǔn)備。
用一個弼馬溫的差事,換取洪澤暫絕后患,無疑是很劃算的買賣。
所以沈儀直接動用了那枚白犀大印,看似是禁錮紫菱,想將其送進馬廄,實際上這個過程中,但凡紫菱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毫不猶豫的下殺手。
然而這里卻遇到了兩個問題。
首先便是紫菱的反應(yīng),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其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儀總覺得白犀仙印鎮(zhèn)不住那頭紫髯白龍。
那女人的第一反應(yīng),并非恐慌,而是震怒,在面對真仙偉力的時候,她全然沒有那種生死被掌控的感覺,只是覺得丟臉而已。
沈儀修行不過寥寥幾年而已,很難想象出十萬年的時間,會產(chǎn)生怎樣巨大的變化。
紫菱已經(jīng)在仙庭呆了整整十萬年了。
或許,她已經(jīng)走在了洪澤萬千生靈的前方,哪怕是自己也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的程度。
“那先進城吧,我已經(jīng)提前打好了招呼?!?
紫陽將手中路引交給了城門守衛(wèi),那城守一介凡夫俗子,此刻面對一頭天境大妖,竟是沒有露出任何異樣情緒,只是認(rèn)真檢查了一下路引,隨即側(cè)身放行。
見狀,沈儀挑了挑眉。
本以為這只是因為城守背靠神朝的原因,但在踏入這座雄偉大城后,映入視線的情形,卻是讓他心頭略微泛起了波瀾。
只見長街上人來人往,與曾經(jīng)的大干類似,行人中絕大部分都只是凡夫俗子。
偶有修士路過,行人卻也是習(xí)以為常,投去的目光中并無敬畏,最多有些羨慕,甚至還有稚童在街上打鬧,撞到了白衫修士的腿上。
那修士僅是笑了笑,便將稚童扶起,與那孩子大人寒暄幾句,隨即揚長而去。
“……”
沈儀沉默良久,終于知道東龍王為何會不滿洪澤現(xiàn)狀。
在見識過神州的情況后,再回到洪澤,的確會覺得哪哪兒都不對勁。
“皇氣籠罩之地,凡人壽五百?!?
紫陽豎起了巴掌,略帶感慨的搖搖頭:“活得久,見識廣,自然不會對修士有那種天然的畏懼之心?!?
聞言,沈儀安靜朝路邊投去目光。
誰還記得,他當(dāng)初的愿望也就是找個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活夠三百年而已,也就是說,要是當(dāng)初穿越到的不是柏云縣,而是神朝某地,壓根什么都不用做,這愿望就實現(xiàn)了。
兩人駐足間,又見有一個赤著右肩的苦行僧輕輕敲開了路邊的門,謙卑合掌,說了幾句好話,這才讓那大娘遞出來一布袋饅頭。
沈儀眼皮跳了跳。
如果說方才的一幕,畢竟有前世經(jīng)驗,他很快就能接受。
但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一個能讓自己都察覺到危險氣息的大修行者,為何要在路邊化緣乞食。
到了這般境界,還需進食?
“他乞的不是饅頭,是皇氣。”紫陽輕聲解釋道。
只見苦行僧滿足的吞咽著饅頭,一口一口咀嚼間,也將那饅頭上沾染的淡黃霧氣給咽了進去。
在進食完了以后,他整理了一下面容,又對著緊閉的大門再行一禮,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呼。”
沈儀突然對這所謂的神朝有了不錯的觀感。
在解決了身上的麻煩以后,若是能在這般世道尋個差事,貌似也不錯。
念及此處,他隨著紫陽朝著城郊而去。
……
城郊小廟。
兩個打扮鮮艷的老童子搬了張破木桌在廟門外,一行人則是老老實實的排著隊。
凡人入城只需路引即可,但修士……
說實在的,沈儀都覺得在神朝,有點修為是會被歧視的事情。
這兩個老童子恨不得查清他們祖上十八代,但凡是有些污點的,便會投來一股審視的目光。
下至化神境,上到白玉京,皆是得不到兩人的一絲好臉色。
“要是自覺來報道,說不定還能填個空缺,要是隱瞞修為入城,被土地爺逮到了,那就沒那么容易解釋了……”
“仙庭與朝廷共治神州,先在土地爺這里掛個名,他自會幫忙引薦給澗陽知府。”
紫陽低聲解釋了一句,他知道突然從洪澤之主,一下子變成在土地廟外排隊的野修士,其間落差難以言喻。
但既然來了外面,也只能委屈沈宗主稍微忍忍了。????“道境?”
兩個老童子終于抬起了頭,拿正眼盯著面前的墨衫年輕人,隨后又看向桌上的玉簡:“南陽宗?”
“小地方,沒什么名氣。”沈儀倒是不介意走個流程。
“那就是散仙,天賦不錯,修為高深,的確該來世間走一遭了?!眱蓚€老童子臉上有了笑意,認(rèn)真道:“前輩可會行云布雨?”
走完了合道之路,那就不算修士了,該稱一聲散仙,也有了享用神朝香火的資格。
“……”
沈儀陷入沉默,硬要說的話,他其實也會,只不過行的是漫天黑云,布的是腥風(fēng)煞雨。
但很顯然,這兩老頭不是來招災(zāi)星的。
他只能輕輕搖頭。
老童子倒也不失望,繼續(xù)道:“那祛災(zāi)祈福呢?”
沈儀繼續(xù)搖頭。
“催生授兒?”
兩個老童子微微變了臉色,澗陽是個小地方,好不容易來了尊可堪大用之材,怎么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在沈儀第三次搖頭后,兩人終于是嘆了口氣:“你師門是怎么教的,空有一身修為,也不學(xué)個傍身之技,什么忙都幫不上,你拿什么開廟立祠,食凡間香火?!?
“老仙童莫急,我這兄長最擅些殺伐手段,在斬妖除魔上頗有造詣……”紫陽剛剛湊攏過來,準(zhǔn)備解釋兩句,然而話音未落,便被打斷。
“你是白龍,可會行云布雨?”
“會,會一點?!弊详栥等稽c頭。
“好好好。”其中一個仙童取出玉碟,塞到紫陽掌中:“三日內(nèi)去府衙報道,做個祈雨使,為神朝效力,前途不可限量?!?
另一個仙童這才看向沈儀,無奈解釋道:“神朝之地,哪有妖邪敢于作祟,即便偶爾有幾個逃遁的妖人,那也不是以你一個散仙能解決的,我勸你還是趕緊去學(xué)個吃飯的手藝,要么就專心修行,莫要來參合凡間之事,待出師了再下山歷練?!?
吃……吃飯的手藝。
沈儀垂眸看著雙掌,突然有種無所適從之感。
青花在天上當(dāng)了仙官,身旁跟著的隨從都是八品監(jiān)正,而自己在凡間居然被嫌棄了。
“哎。”
老童子寬慰的掃了他一眼。
似這種小門小戶的散仙,最為尷尬。
換成大宗弟子,人家隱于山川,不沾凡塵,只需一路往上修行,去摘取那道果即可。
若是師承未曾斷絕的,跟天上的祖輩打個招呼,直接上天做仙官去了。
面前的年輕人,修為相較于自己等人,那肯定是高深莫測,但放在神朝里面……實在沒有用武之地啊。
不上不下,卡在中間了。
真需殺伐手段的,對方不入真仙,境界又太低。
做這些對黎民蒼生有用的事情,這人又放不下身段,類似的情況,老仙童們已經(jīng)見過太多太多,實在不好去勸。
畢竟散仙也沾個仙字,心中有點傲氣,自恃身份很正常。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匆匆而來。
“小僧有要事在身,還望諸位見諒?!?
赤著右肩的苦行僧穿過人群,朝著眾人施了一禮,這才取出佛牌,輕輕放在了桌上:“小僧想求見澗陽府土地,請兩位仙家通傳一聲。”
兩個老童子僅掃了一眼那牌子,趕忙從破木桌后站了起來,徑直將沈儀拋開到了一邊,恭敬施禮:“原來是行者駕到,有失遠(yuǎn)迎,您請隨我等來。”
看著苦行僧被兩人徑直帶入了土地廟,剩余人卻好似習(xí)以為常般,沒有露出半分異議。
“……”
紫陽扯了扯沈儀的袖口,傳音道:“先前看走眼了,這位來頭可大,雖不是仙家,也非神朝官員,卻是個行者?!?
“什么是行者?”沈儀側(cè)眸看去。
“是一種修煉境界,獨屬于三教之一的菩提教。”紫陽朝著廟內(nèi)看去,用手指比了個數(shù)字:“菩提教門人,能獲得行者稱謂的,至少堪比七品仙官,六品也有可能,不過見他這歲數(shù),大概率資歷還淺?!?
“所謂行者,行走天下,肉身降魔,普度蒼生,也相當(dāng)于在尋個師承,待到歷練圓滿,便有機會拜入某位菩提教尊者門下,成為座下行者,摘取羅漢果位,地位實力皆不輸于五品仙官?!?
紫陽滿臉羨慕,嘆道:“可惜了,這位行者明顯有急事,不然您要是與其結(jié)交一番,也算攀上了條接觸三教的門路?!?
沈儀則是思緒飄忽,他想的東西比較現(xiàn)實。
就連這個相當(dāng)于七品仙官的行者,都得在路上討飯吃……自己豈不是連飯都討不上了。
難不成真得去學(xué)學(xué)催生授兒。
靠著幫別人生孩子,去對付天上的紫髯白龍?
“放心,神朝州府多了去了,澗陽不缺人,不代表別的地方不缺人……實在不行,咱還能去各大仙宗尋個門路?!?
新上任的祈雨使大人一手捏著玉碟,一邊安慰著突然失業(yè)的沈宗主。
“我謝謝你?!?
沈儀僅是有些意外而已,再加上剛剛在金身上面體驗了一遭仙官大人的待遇,一時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倒也沒有太過于妄自菲薄。
受挫很正常,否則那些道境修士也不會在仙庭被人推來推去。
既然已經(jīng)掛好了名,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突然間,土地廟門被人緩緩?fù)崎_。
在一個衣衫襤褸的矮小老頭陪伴下,那行者緩步而出,隨即朝著前方合掌:“那位仙友,小僧有禮了。”
“方才聽仙友的同伴說,您很擅長斬妖除魔之事,不知是否屬實?”
“……”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沈儀緩緩止步,回首看來,沉吟了一瞬,輕點下頜道:“還行。”
畢竟他這幾年好像也沒干過別的事情。
但若是沒記錯的話,那仙童剛才好像說了,神朝范疇內(nèi)沒有妖邪敢于作祟?
聞言,那矮小老頭臉色變了變。
身為澗陽府土地,他雖僅相當(dāng)于天境修為,但哪怕是閑散在外的真仙降臨此地,也是需要來土地廟報道的。
見過的能人不知凡幾。
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敢在一尊行者面前,自夸擅長降妖的,這人是不是不太清楚行者是做什么的?
“既然如此,小僧有個不情之請?!?
年輕的苦行僧面露慚愧之色:“我乃是初次下山歷練,實在沒有經(jīng)驗,若是仙友可以陪同,那自然最好不過,但小僧并無外物傍身……”
話音未落,周遭所有人,包括紫陽在內(nèi),情緒都是劇烈波動起來。
行者身上無外財,這個很正常,給不出東西做酬謝,那能給的就只剩下情分了。
來自于三教之一,菩提教弟子的情分!
紫陽用力攥緊沈儀的袖袍,恨不得替他答應(yīng)下來。
然而沈儀思忖了片刻,卻是略微抬眸:“沒有外物傍身,那行者之道……”
此話一出,紫陽瞬間眼皮抽搐起來。
以前怎么沒看出來,沈宗主臉皮有這么厚的,上來就敢要人家菩提教的獨門絕學(xué)。
然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苦行僧竟是拍了拍腦門,喜笑顏開道:“呀,小僧竟是從未想過,原來此物也可做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