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為何才來
下一刻,早已不堪重荷的顧惜若就直接跌在了地上。
不聞任何聲響,仿佛那與地面進行“親密接觸”的,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而是如棉絮般輕而飄渺之物,不見絲毫重量。
這些日子,顧惜若的身子本就虛弱不堪,尤其是在龍鱗衛和佘煜胥的對決中受了極重的內傷,身子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明眼人看起來,竟與“骨瘦如柴”無甚區別。
言暢看著她,想到昔日那張揚肆意的女子,此刻就如云絮般軟綿綿的趴伏在地上,脆弱得猶如易碎的瓷娃娃,眼里快速劃過一絲復雜之色。
正猶豫著是否要將她提起來,繼續往前走去,那若有似無的視線已經冷冷掃了過來,他心神一凜,連忙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想要攙扶起她。
顧惜若抬起頭,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寬大而長滿了厚繭,似乎其上每一個厚繭,都是他已經歷人世滄桑的證明,忽而冷笑。
彼時,晨光柔和,透過枝椏,重重疊疊的染遍金輝,溫暖,然而浸滿了秋霜的冷意,宛如她此刻弧度完美卻滿帶嘲諷的微笑。
那嘲諷,不知是為著他,還是為著她自己。
“諶王妃,主子已經久候多時,請您務必快點過去,否則……”言暢覺得,這個時候還能笑出來,足可以讓他刮目相看。
猶記得,初見諶王妃時,她也是一身的狼狽。
可那時,她渾身透露著令人驚懼或嫉妒的張揚和囂張,仿佛天下間的光芒盡數縮影于她的眉宇之間。
不管是誰,乍一看去,就算是心里有多沮喪多難受,也會為她所吸引感染,進而心情隨著她的情緒而起伏不定。
如今,不過是短短的幾天,她就變成了如此頹然陌生的模樣,陌生得教人心里五味陳雜。
他并非無心之人,雖從小就在鮮血與利刃之間游走掙扎,可不代表在看到此番情景時,心中會冷漠得不起一絲波瀾。
可與此同時,他也很清楚,作為主子的得力手下,是絕對不允許對這位諶王妃產生任何類似于同情的情緒的,是以,幾番輪轉的思緒之下,竟也重歸于一片平靜。
他收斂起了多余的情緒,又一次重復:“諶王妃,主子就在前方等候著,還請您趕緊起身趕過去。否則就別怪屬下親自動手了?!?
顧惜若不答,雙手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的起身,腳下步伐錯亂無章,除了那步子顯得格外凝重之外,竟與醉酒的人無甚區別。
她受了傷,每走一步,都會牽動內傷外傷,鉆心的疼就細細麻麻的流遍全身,腳下失力,身子不穩就倒了下去。
言暢在后面跟著,眉頭擰得死緊。
按照這個速度,要走到何時,才能走到主子面前?
他正欲上前攙扶,卻又見顧惜若倔強的爬起來,貝齒在下唇上咬出一道清晰殷紅的血痕,眸色里盛滿痛楚,卻也同樣堅韌高傲如初。
他忽然就那么放棄了上前攙扶的心思,搜尋了一圈,終于在旁邊的樹叢里折斷一根較為堅韌的樹枝,遞到了她的面前。
顧惜若冷冷拂開,脊梁依舊挺直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若非靠山道旁的樹木支撐,恐怕連邁出小小的一步,都會格外艱難。
不過是短短的幾步路,她居然走了將近兩三倍的時間,待站到了佘煜胥面前,身上的衣裳已經破損了好幾處,越顯狼狽不堪。
可是,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唯一不變的,卻是她那依舊挺得筆直的脊梁,瘦弱的雙肩平平而置,以她最堅韌倔強的態度,去面對這世間最殘酷的屈辱。
言暢幾不可聞的嘆息了聲,垂在腰側的手緊了又松開,松開又握緊,思緒復雜而煩亂,卻不知是為哪般。
“平常可真是小看你了。就一點傷而已,居然嬌弱到了如此程度。你所謂的囂張和狂妄呢?”
佘煜胥站在地勢較高的位置,與她隔著一步的距離,像個救世主般,冷冷俯瞰著她,不可一世得令人咬牙切齒。
顧惜若恨恨磨牙,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的狼狽,頗是不耐煩的吼他:“有話就說,姑奶奶沒功夫跟你閑嘮嗑。不想說,就給我滾?!?
佘煜胥聞言,雙眸猛地一瞇,片刻后,忽而失笑,遞給言暢一記眼色,等他退下后,才緩緩走過去,比女子還要好看絢麗幾分的容顏,忽然就那么湊到了她的跟前。
顧惜若齜牙咧嘴的瞪著他,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不知道佘煜胥被她殺死了多少次。
借此機會,她也注意到了,佘煜胥的臉色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想到可能是龍鱗衛那一掌的緣故,她心頭驀地暢快無比,直接性的忽略掉,他為何會挨下那一掌。
于她而言,眼前這個人,已經成了肉中刺,不除,不快。
佘煜胥瞧見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心頭莫名火起,不由分說的打橫抱起她,往前方走去,“帶你去個地方?!?
“喂,你放我下來?!鳖櫹纛D時掙扎了起來,只是,她本身就沒有多少力氣,所謂掙扎也不過是徒勞無功,“姓佘的,你趕緊把我放下來。我自己會走?!?
佘煜胥現在對她的話已經形成了自動屏蔽的功能,自顧自的往前走,根本就不會去理會。
放她下來?
他腦子生銹了吧?
就以她那個速度,要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還不得等到明天?
“顧惜若?!彼鋈粏玖寺暎蝗缙鋪淼姆Q呼讓顧惜若頓了頓,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神色迷茫的看著他。
不想,這樣的懵懂表情卻愉悅到了他,唇角輕勾起一抹淺弧,心情一時大好,“你若是不想我現在就把你的穴道點上,你大可以繼續掙扎。”
一句話,就讓顧惜若亂動的心思安分了下來,只是一雙明亮的眼睛像是燃燒著團團火焰,那模樣,恨不得立即將他生吞活剝。
許久,她才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姓佘的,我告訴你,你最好祈禱,將來不要落到我的手上,否則今日你是怎么對我的,我定會百般償還給你。”
“哦?”佘煜胥卻是滿含興趣的低頭看她,意味不明道,“我今日打橫抱起了你,你打算如何百般償還我?也要把我打橫抱起一百遍?”
“你……”顧惜若氣急失語,小臉兒氣得漲紅,冷不防又聽到他揶揄道,“哦,你就算想要打橫抱起,就這個小身板,根本就不能做到!難道你要反客為主,占據主動?”
靠!
無恥而又該死的人!
顧惜若覺得,將來這個人落到他手上后,她絕對會狠狠的報復回去。
別的不說,就沖他今日這無恥的行徑,就該讓段天諶找上幾個男人,打橫抱起他,走一段距離后,就狠狠的摔到地上,再走一段距離,又繼續摔到地上……
如此反復,直到她發泄出心中的怒氣為止。
佘煜胥見她眸光中幾番明滅流轉,心中多少都了解她的想法。
不用說,不是和如何報復他有關,就是與段天諶有關。
一想到“段天諶”這三個字,佘煜胥頓時緊抿起了嘴唇,身上不經意間釋放出來的低氣壓,幾乎要將空氣壓縮凝結成冰,呼吸也開始不暢起來。
他的眸光幽黑,宛如深不見底的淵谷,越是看不清楚,就越讓人心生懼意。
只聽他冷哼了聲,語氣里滿是嘲弄:“我勸你,還是給我乖乖的。你也別指望段天諶會來救你。那處山洞和此處山谷周圍,都被我布下了陣法。除非他能找到破陣之法,否則你就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語畢,他就不再看她,緩慢卻又穩健的往前邁步。
顧惜若眸光微閃,偏過臉,躲開頭頂上方略顯刺眼的光線,暗自思考著佘煜胥方才的話。
她知道,東梁國皇室的異術奇陣,是蒼朝皇室最嫉恨、也是最難以匹及的。
據說,至今為止,蒼朝皇室中,還沒出現一個能夠與之相抗衡的人物。
若是段天諶找不到所謂的“破陣之法”,那么她是否就真的沒有出去的可能了?
她甩了甩頭,把這樣消極的想法驅逐出去,想到那個無所不能疼她愛她的男子,心里竟莫名相信,他既然來了這里,就不會束手無策。
這時,佘煜胥卻猛地回頭,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她沉靜的臉色上看著,半晌后,才冷冷問道:“你早就知道段天諶從東梁國來了這里?”
危險而陰沉的語氣,將顧惜若從紛繁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想到他的問題,心里頓時咯噔一聲,面上卻不動神色,悠哉悠哉的別過臉,看向一旁,根本就不予理會。
佘煜胥見狀,眸光里閃過一絲凌厲,同時感覺到自己的一記拳頭全捶在了棉花里,滿腔的怒氣無法發泄出來,憤恨的別過頭,腳下的步子不自然的加快了許多。
一路上,兩人之間的氣氛冷而互相僵持著,沒有人率先打破這樣詭異的僵局。
約莫半盞茶的時間,佘煜胥終于停了下來,彎下腰,將顧惜若放到了地上后,自己就走到一旁,撿起地上準備好的酒壺,旁若無人的仰頭飲下,根本就不去理會她。
顧惜若頹然無力的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精明的雙眸緊緊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卻發現她此刻正坐在一處懸崖邊,面前云??澙@,霧氣氤氳,教人看不見懸崖底下是何狀況。
許是周圍過于安靜,她豎耳傾聽,隱約能夠聽到懸崖底下傳來的浪花激蕩之聲,翻滾洶涌,雖不曾得以親眼看見,卻已經可以于腦中勾勒出其中驚駭的情景。
一旦墜落到懸崖底下,不被摔死,都會被浪花給淹死。
懸崖周邊栽種著各式各樣的楓葉,初秋已至,楓葉染了白霜,倒像是喝醉了般紅火,在這清冷的季節里,說不出的溫暖和舒心。
她忽然看得癡了,努力想起今日的日期,心頭不由得惆悵萬分。
再過兩日,便是中秋月圓之日。
那個時候的她,又在哪里?
之前,灰袍人給她的紙條上說,此次來救她的人,不是段天諶所派來的侍衛,而是他本人。
誰都不知道,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心里有多高興。
算起來,她也有幾個月沒見到段天諶了,如今再想起來,就連蒼白的臉色都忍不住帶了幾分神采煥然。
佘煜胥沒聽到她的動靜,心里本就有些奇怪,待回頭看到她癡迷的看著那些楓葉時,忽然就瞇起了眼睛,語帶嘲弄:“怎么?諶王妃竟然還傷春悲秋起來了?對著這一片楓葉,還想要做出什么曠古爍今的詩句出來?”
顧惜若心中的一點美好情思,就被這個人的話語驅散得一干二凈,訕訕然收回了視線后,惡狠狠的瞪著他,冷冷叱道:“說吧,你把我帶到這里來,想要做什么?”
佘煜胥瞧見她眼里的厭惡之色,心頭驀地冷笑,提著手邊的兩個酒壺走過去,乍一看,倒是有些睥睨天下的氣概,只是細看之下,他那略顯蒼白的臉色和微微凌亂的步伐,就將那份氣概分崩離析不復存在。
顧惜若沒看他,現在對于她而言,多看這個人一眼,心頭的惡心之感就會多幾分,甚至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的生命會因為多看此人幾眼而產生十分明顯的流逝。
“說句實在話,我還真是不想把你帶來這里?!辟莒像憷淅鋵徱曋?,拔了手中另一壺酒的木塞,側身對著她,舉起酒壺對著面前的懸崖灑下,濃郁而香醇的酒香隨著山風四處飄散。
顧惜若擰起了眉頭,看著他這近乎無聊的動作,不由得嗤笑道:“既然不想把我帶來這里,你還帶來做什么?”
如果不是來這里,她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罪,尤其是被言暢以那樣屈辱的方式帶來,她心里就滿是消除不去的恨意。
她算是看清楚了,這人是真的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
原來神經病這東西,根本就是不分時空界限的。
“是啊,我是不想把你帶來這里的。”佘煜胥又自嘲的重復了句,待酒壺中的酒已經盡數倒盡,他才緩緩扭頭,眼里涌動起莫名的情緒,像是有兩團火焰在急促的燃燒著,紅得幾乎可以媲美此刻滿懸崖的楓葉。
“可是,我總得把你帶過來,讓他們看看,他們仇人的女兒長得什么樣。”
他一字一頓的說著,語氣淡若無痕。
可不知為何,顧惜若卻從中聽出了濃烈的殺氣和恨意,自心里打了個寒顫。
抬頭看去,卻見他側對著她,身姿頎長,一手拿著酒壺并垂在了腰側,另一手卻是高抬著那只酒壺,目光前方,仿佛在灑酒祭奠著什么。
她很是不明所以,腦子里也有片刻的漂浮和凌亂。
半晌,她訝然失笑,滿帶嘲諷:“尊貴的東梁國太子殿下,你這是想要控訴我嗎?可你總得說清楚,誰是仇人的女兒?誰又是他們?不明不白的就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很好笑?”
“呵……”佘煜胥自喉嚨間溢出一抹冷笑,手腕翻轉著,將壺嘴對下,隨即手一松,整個酒壺就掉落懸崖。
他緩緩轉過身,忽而湊到她的面前,語氣陰森道:“他們,就是本宮的親人。而仇人的女兒,就是,你!”
最后一個“你”,他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那雙幽黑的眸子里頓時暗潮涌動,恍若波浪翻滾水花激蕩,冷澈之意迎面撲來,幾欲將顧惜若淹沒窒息。
“知道我為什么會救下你嗎?”他垂眸盯著她,繼續道,“不知道,是吧?我告訴你,為的就是將你帶到此處來,祭奠他們的在天之靈?!?
顧惜若沒明白其中的關系,只是在他說完后,才冷冷道:“你難道還想把我推到懸崖底下去祭奠?”
佘煜胥詫異于她此刻的冷言冷語,搖了搖頭,拿起手中的另一壺酒,仰頭飲下后,才道:“本來,我費盡心思救下你,的確有這個想法的。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那對你來說,簡直是太容易的事情,玩起來,不過癮,也不刺激?!?
語畢,他又看著顧惜若,企圖從她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不安。
可顧惜若哪里不懂得他的想法,心中雖驚懼不安,卻不想讓自己成為他眼下的“玩物”,板著一張臉,揚起下巴,神情里帶著一貫的高傲和倔強。
乍一看去,那神情姿態,竟與佘煜胥的無甚兩樣。
“既然要玩,總得讓我被玩得清楚明白吧?”她費力的抬手,指了指邊上的懸崖,嗤笑著道,“你連事情的始末都不曾告知于我,難道還期望我的神情能夠愉悅到你?”
若佘煜胥不是坑她,那么,他口中的“仇人”,豈不是她那年輕爹爹?
可是,為何從不曾聽她老爹說過其中的曲折關系?
佘煜胥緊抿著唇,眼波幾番流轉,內里潛藏著無數乾坤,教人不敢小覷。
可這個“人”,卻不包括顧惜若。
但見她不卑不亢的對上他的視線,往日張揚的眉宇間也染上了白霜般的清冷,如此看來,竟有著陌生而令人驚懼的堅韌剛毅,如虹氣勢初現無遺。
佘煜胥別過臉,又猛地喝下一口酒,辛辣的感覺灼燒著肺腑,似乎要將他的理智也焚燒殆盡。
心煩氣躁之下,他忽然想把手中的酒壺砸到顧惜若的頭上,甚至他已經抬起了手,卻在觸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時,猛地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其中的緣故,你不該來問我,而是去問你那個爹。”他似乎很是不耐,可鬼使神差之下,竟還是補充道,“如今,你只需要知道,這里曾經埋葬了數十萬大軍。而這一切,都是拜顧硚所賜。”
同樣,他的人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拜顧硚所賜。
顧惜若眨了眨眼,聽著這樣的話語,緊緊擰起了眉頭。
只是很快,她就從佘煜胥的話中聽出了漏洞,瞇著眼,冷冷質問:“你的意思是,他們是在戰場對決時,死在這里的?”
佘煜胥深深的看著她,不予回答。
顧惜若就當作他是默認,冷笑不已:“虧你還是東梁國的太子,難道不懂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戰場上刀槍無眼,誰死誰活,還不是由各自的本事決定?有本事你就反擊回去啊!如你這般的想法,又算是什么?顛倒是非黑白,不過是懦夫的無恥行徑?!?
“你說什么?”佘煜胥卻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向來平靜的面孔忽然變得猙獰扭曲,睚眥欲裂。
顧惜若呼吸不暢,只能是死命的掰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吐出一句話,“難……難道不是……不是嗎……愿……愿賭服……服輸……本就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看著她臉上一一劃過冷漠的笑意,佘煜胥心情卻沒來由的好起來,嫌惡的松開手,神色里竟多了幾分趣味,“我倒是很好奇,如果死的人是你那位親生父親,你還會這么坦然自若的說出這番話嗎?”
話落,他就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似是十分期待下一刻從她臉上看到的慌亂痕跡。
不想,顧惜若在重重咳了幾聲后,卻是自嘲一笑,所有的情緒都埋藏在那樣嘲諷的語聲里,并沒有回答的心思。
如果死去的人,是她的年輕爹爹,她想,她肯定會覺得會難過擔心,甚至是痛徹心扉。
可是,那還能怎樣?
技不如人,便要認輸。
這是她一貫秉持的原則,不會因為什么而改變。
或許,很多時候,她都冷酷得近乎冷血。
“如果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些事情,那么,你的目的達到了?,F在可以走了嗎?”她連忙收攝心神,努力緩解著,喉頭處的干澀之感。
如今,她的身子虛弱得很,可不想繼續在這里被冷風吹。若是沒有等到段天諶來救她,她自己就先撐不下去,那還有什么意思?
佘煜胥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尤其是在看到她那樣冷漠的表情時,頓覺無比刺眼,想要撕破她的偽裝,露出內心里真實的情緒。
他蹲下身,雙指勾起顧惜若的下巴,動作輕佻而滿是玩味。
顧惜若別過臉,眼里滿是嫌惡,想要擺脫這樣的弱勢,可終究是力氣小,好幾次都充分說明了一個事實——她是在癡心妄想。
“顧惜若,知不知道,以前你那么簡單的一個笑容,是尋常人用盡多少心血才換來的。你說,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占有了別人那么多的好福氣?”
這么說著,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恨的事情,手下一個用力,幾乎要把那方小巧的下巴掰碎。
“唔……”顧惜若悶哼了聲,臉色難看,額頭上還沁出了一層冷汗,只覺得因為他這個動作,全身的力氣都被人用針孔抽空了一樣。
頓了頓,又聽他繼續道:“顧惜若,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看到你那副笑得得意猖狂的模樣。今日,我沒能把顧硚帶來這里,祭拜他們的在天之靈,不如就由你來做,你看如何?”
聞言,顧惜若心神巨震,戒備的看著他,忍不住往后挪去,“你想要做什么?”
他唇角溢出一抹冷笑,逼上前,笑得詭譎:“咱們來玩個游戲?!?
“什么游……”顧惜若還沒說完,整個身子頓時一輕,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被他提在了手里,晃悠著走到懸崖邊,他就那么站著,卻把她擺到了虛空之處——
腳下,卻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顧惜若倒吸了一口氣,只覺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臉上的平靜終于被撕破,忍不住扯著嗓子尖叫起來:“姓佘的,你這瘋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尼瑪的能不能正常點,就只能想出這樣陰損的招數?”
“怎么說,你也是顧硚的女兒,不如來替他玩這個游戲吧。剛好,當年這樣的游戲,我也做過,應該不至于委屈了你,諶王妃。”
這么說著,他回頭看了看深不見底的懸崖,唇角冷冷勾起,像是特別期待接下來的事情一般,雙眸里盛滿了近乎詭異的興奮。
顧惜若看到他這樣的神情,忍不住提氣,整個身子都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就連話語都打著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佘煜胥不答,從袖中掏出一串金色的絲線,舉到她面前晃了晃,而后將她放到了地上。
顧惜若整個人頓時放松了下來,卻在下一瞬,穴道被點,腰間亦被那串絲線肆意纏上。
那股緊勒感將她整個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心頭驀地浮起一股極度的恐懼感,像是前世玩蹦極時,那心提到了高空之上,卻久久落不下來。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這云霧繚繞的懸崖,頓時猜測到了某種可能性,呼吸一窒,臉色剎那間蒼白無人色。
他該不會要把自己丟到這懸崖底下吧?
不想,佘煜胥卻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瞇瞇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要這么做。”
“瘋子!”
顧惜若被他點了穴道,動不得,只能是大聲嚷嚷,心底里不斷蔓延出來的恐懼之感,像是吸血蟲般將她渾身的力氣吸光,腦袋里空白得不能思考,若不是受了穴道的制約,此刻怕是早已軟在了地上。
佘煜胥冷冷的看著她,“你說得對,我是瘋子,不過,我這個瘋子,也是被你那好父親逼出來的。知道嗎?當年,我就在那個位置……”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某個位置,可面前云霧繚繞,根本就看不清什么,“當年,我就在那個位置,看著你父親的‘壯舉’。后來,又從懸崖底下爬了上來,所爬之處,就是你我目前所處的位置。”
他頓了頓,幾乎貼到了顧惜若的面龐,熱氣噴吐在她的臉上,配合著體內極致的恐慌,只覺那樣的感受已經超過了她的承受范圍,想要尖叫,卻發現自己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佘煜胥伸手撫上顧惜若蒼白的臉頰,手下觸覺柔膩,讓人不想拿開。
可是,顧惜若卻盯著那雙手,身子也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疙瘩,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直到佘煜胥把手拿開,她才閉著眼松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完全落下,嘴巴里似乎被塞入了什么東西,入口即化,一陣暖流隨即迅速流竄至全身,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充盈了回來。
下一刻,整個人就已經被提起,一陣虛無縹緲的不踏實感過后,只覺腰間一緊,被吊在了半空之中,懸崖邊上。
她猛地睜開眼,看著身邊的嶙峋怪石,連忙伸手握住,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那一條絲繩金燦燦而顯得無比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會斷裂,她就會墜落那無盡深淵之中。
她慌了神,手中握著尖銳的石頭,腳下立即找好能夠承載她的地方,整個人緊緊的貼在石壁上,閉上眼,努力在虛空中找出一份著落感。
就在這時,佘煜胥那冷中帶笑的聲音卻從上方傳來:“顧惜若,我給你服用了能夠補充體力的丹藥,一炷香之內有效。如果你能夠在一炷香內爬上來,你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瘋子!”住了這兩個字,顧惜若找不到任何的詞語來形容佘煜胥,可恨的是,她居然還落在這樣一個瘋子手里,生死皆由他掌控。
她不甘心!
為何在遇到這樣的人,她竟連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時候,她連最后那近乎承諾的一句話也忘記了,似乎也從心里確定,佘煜胥并不會真的一筆勾銷一樣。
此刻,佘煜胥與顧惜若之間,也不過是隔著幾尺的距離,其間云霧繚繞,根本就看不清楚下面的情況,卻依舊能夠感覺到,那一雙明亮的雙眸在射出獨屬于她的強烈光線,幾乎能夠將云霧穿透,直擊入他的心臟。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臟劇烈抽縮,一股難以名狀的疼痛席卷而來,甚至鬼使神差的想要把她拉上來,手指卻在觸碰到那條冰冷的金絲時,之前的心思已然消失殆盡。
他該是覺得憤怒的。
當年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幕,就像是致命的警戒,時刻警惕著他自己所肩負的血海深仇,怎么能夠因為一己之私而廢弛于半途?
思及此,他忽然就收斂起了多余的情緒,沖著下面的人叫道:“顧惜若,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在一炷香之內爬上來,要么你就直接掉到懸崖下面。該如何選擇,你自己決定?!?
顧惜若咬著唇,眼里驀地涌起一層霧氣,無比委屈。
片刻之后,她的眼中水汽更濃,其間隱有堅定光芒射出,緊緊咬著唇,抓緊手邊棱角尖銳的石塊,踩著懸崖邊上的石頭,艱難的一點點往上挪。
不過是短短一寸的距離,此刻卻變得遙不可及。
顧惜若本就沒有多少的力氣,即便吃了那所謂的“補充體力”的丹藥,短暫的時間內,根本就很難讓手腳迅速恢復成平時的模樣。
腳下一個踩空,整個身子就向后仰去,她尖叫出聲,聲音凄厲嘶啞,腦袋里也暈眩不止。
驚懼中,手心被石壁上的石頭割裂,尖銳的疼痛立即傳到她的大腦,讓她也跟著清醒起來,求生本能逼得她猛地貼住石壁,不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她柔滑的小臉貼在了石頭上,隨時感覺到自己會后仰墜落,驚魂不定,卻是忍不住哭泣起來。
起初,那哭聲還很低聲,似是被她刻意壓制著,可越哭越覺得傷心,到了最后,竟變成了嚎啕大哭,如杜鵑啼血,聲聲皆是撕心裂肺。
佘煜胥本來就時刻注意著那條金絲的動靜,正飲下一口酒,卻聽到了懸崖底下傳來的哭聲,悲戚壓抑,聽得他心里格外煩躁,手下一抖金絲,厲聲呵斥:“顧惜若,把你這愛哭的毛病改改。否則,你也不用爬上來了。我直接把你丟到下面?!?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地的那一刻,那哭聲也停止了下來。
顧惜若咬著唇,紅著眼睛,淚水不斷的順著臉頰劃下,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可腦中閃過的畫面卻是越來越清楚——
幼時父親的縱容,玉府諸人的疼愛,成親后窩在段天諶懷里撒嬌討巧的歡快,再對比此刻的狼狽和痛楚,剎那間,胸腔里再也控制不住的劇烈起伏。
忽然就那么淚如雨下。
可是她不敢哭出聲。
低下頭,咬著胸前的衣襟,一面壓抑著哭泣,一面手腳利落的往上爬。
一步,兩步,三步……
她緊咬著唇,雙眸被淚水洗過,亮得令人心驚。那瘦弱的雙肩劇烈的抖動著,在懸崖峭壁上,一顫一顫的哭訴著,發泄著。
“老爹,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好好學本事……”
“段某人,我錯了,我不該逞能,不該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我錯了……嗚嗚嗚……”
……
低低的哭訴聲,如魔音般飄蕩在深山峽谷之中,懸崖下的風越來越大,吹得那身子越顯單薄,如斷了翅膀的蝴蝶,仿佛就要墜落在一片濃林迷霧當中。
佘煜胥見著那一方青色的頭發,忽而心中煩躁,想也不想就把手中喝完的酒壺扔下去,清脆響亮的碎落聲跌在顧惜若的耳旁,驚得她連忙閉上了嘴巴。
她止住了哭聲,任由眼淚無情的順著臉頰滑落,壓抑悲戚的哭聲低回旋轉,落入佘煜胥的耳中,更加讓他煩躁無比,手下一拉,就把她拉了上來。
甫一看到她此刻的模樣,佘煜胥眸光里閃過一絲復雜之色,后來又察覺到自己的異樣,像是扔垃圾般把她扔在地上,冷冷道:“從今日之后,你我的恩怨一筆勾銷?!?
顧惜若哽咽著,咳嗽了幾聲,沙啞著聲音,趴伏在了地上。
半晌,她仰天長笑,布滿了淚水的小臉上滿是嘲諷:“姓佘的,你以為,你我的恩怨就此可以一筆勾銷嗎?”
佘煜胥擰眉不語。
他都好心好意不去追究了,她居然還想要做什么?
“不,絕對不可能?!鳖櫹糁刂乜攘藥茁暎鲱^看著他時,眸光里裂出一束束陰霾之光,顯得格外詭譎,“你跟我的恩怨,是可以一筆勾銷??晌腋愕亩髟梗瑥膩矶疾豢梢砸还P勾銷。從現在,這筆恩怨才剛剛開始?!?
她說完,整個人頓時咳了起來,蒼白的臉色多了幾分薄紅,看起來卻似乎更加易碎。
佘煜胥暗自心驚,看著她眼瞳里掩飾不住的恨意,忽然瞇起了雙眼,覺得萬分刺眼,半晌后,忽而笑道:“你以為,就憑你配跟我講恩怨?莫不是段天諶對你如此縱容,已經讓你忘記了自己的實力和本事?如果是,我想要告訴你,很不幸的,你這是要異想天開了?!?
顧惜若不答,依舊恨恨的瞪著他,那目光仿佛來自地獄幽冥之火,幾乎帶著詛咒的惡毒氣息,將他全身圈圍住。
佘煜胥為此更加心驚,猛地起身跑到她身旁,扣住她的雙肩,望進她的眼神中,看著那樣的幽黑,冷冷道:“顧惜若,你給我記著。段天諶給你無上的榮寵,我就偏要把你從天上拉到深淵。我要你記著,你所有的淚水苦痛,都是我給予你的??傆幸蝗眨銜屑の摇!?
“是。若真有那一日,”顧惜若渾身上下似乎充滿了力氣,惡毒的望進他的眼睛,冷冷道:“若真是有那一日,我是會感激你。因為,我會將手中利刃插入這里……”
她拍了拍他的胸膛,動作很輕,可不知為何,佘煜胥卻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劇烈抽縮,一陣鉆心的疼。
“我等著?!彼偷匚艘豢跉猓従彿砰_了她的雙肩,站起身,對著身后打了個手勢。
言暢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立即走到他身后,躬身候命:“主子?!?
“把她帶回去。”佘煜胥側過身,對言暢冷冷道。
言暢神色復雜的看了他一眼,暗自在心里嘆息了下,走到顧惜若面前,正要抬手,卻被她厲聲呵斥:“拿開你的臟手。我自己走!”
言暢心下尷尬,一只手就那么抬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到最后,直到顧惜若踉踉蹌蹌的往回走去時,才重新看了眼佘煜胥,復又跟了上去。
直到耳旁的聲音漸行漸遠,消失在山風里,佘煜胥才側過身,看著那蜿蜒崎嶇的山路,一只手不自覺的捂上心口,痛苦的跌坐在了地上。
……
顧惜若回到了原先的山洞,還沒等靠近那石床,整個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言暢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一身淺紫色衣裙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心下有些復雜,微抬起手,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嘆息了聲,背著手,冷冷丟下一句“你最好安分些”,就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那腳步聲逐漸遠去,顧惜若才頹然靠在了那張石床旁,額頭抵著石床邊緣,咬著手,無聲的哭泣起來。
洞門口似乎有什么聲音傳了進來,她沒有理會,隨后一道身影擋住了洞內的光線,腳步凌亂,似乎彰顯著那人的情緒起伏頗大。
那身影就站在離顧惜若一步之外的地方,停住。
“滾!都給我滾!”顧惜若鮮有的戾氣自胸腔中噴薄而出,哭腔也無法再掩飾住。
可是在她如此怒吼之下,那腳步聲卻重新響了起來,越來越靠近低頭痛哭的小小人兒。
“我叫你們滾啊!滾——”
她沒有回頭,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力氣,手一揚,想也不想就扇了過去。
“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就響了起來,她手心發疼,回頭看去,整個人頓時愣在了原地。
下一刻,她猛地撲進那人的胸膛,搖著頭,哭得撕心裂肺。
“你為什么才來?為什么才來,為什么啊——”
段天諶將她瘦得皮包骨頭的身子緊緊抱住,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般,那么的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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