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張嫣面上露出受傷神色,“你覺得我的手藝不好么?”
“怎么會?”劉盈勉強笑道,菰米飯味道奇異,他便只好試菜,見那一碟葵菜色澤鮮亮,于是用竹箸夾了一筷子。
“這是我挑的春季最嫩的葵菜,”張嫣笑盈盈解釋道,“用蕓苔油炒至五成熟,將瀝干的葵菜放入,猛火急炒。然后加適量鹽,在顏色正好的時候端起來。才會脆滑鮮美。”
劉盈困難的將這一口葵菜咽下去。唔,阿嫣,你說的倒是頭頭是道,但問題是,你到底加了多少鹽進去啊?
他微微下冷汗,不敢再碰那牒葵菜,于是又夾了一塊熬羔。
“這道熬羔啊。”張嫣嫣然道,“要先放飴糖,糖化后加切好的羊腿肉,同蔥絲,姜絲一同翻炒。熬肉最講究火候,火候到的時候加鹽和糖,放桂皮,八角調味。我記得舅舅從前最愛吃了。”
敖羔味本甘腴,這一道卻甜膩到了極處。劉盈實在沒有勇氣再繼續,只好放下竹箸,只覺得胃中微微抽疼。
“還有這碟筍脯。”張嫣興致勃勃,殷殷勸道,“去年新筍撿嫩的,煮熟曬干,又淋了白糖,鹽,茴香,桂皮,燒后開改用小火慢慢燒煮。鮮美不下葷食,舅舅嘗嘗,味道可好?”劉盈待要拒絕,然而看著張嫣面上單純期盼的神情,實在說不出話來,只好就著她端起的漆碟。嘗了一口筍脯。
唔。上天庇佑,這一瞬間劉盈簡直有感激涕零地沖動,總算,總算這份筍脯還勉強能入
張嫣心不在焉的剔著魚刺,瞧著劉盈明明苦不堪言卻偏偏不好抱怨的樣子。心里微微開釋的同時,也夾雜著一絲心疼。
你讓我難受,我便也不讓你好過。
可是你要真的不好過了,我又如何能真正開心地了?說到底,最初的時候,我不過是為了能夠和你一輩子開開心心的在一起。
筍脯除了屬于竹筍的清香外,還含著一絲酸,味道奇異。但比起炒葵咸苦。熬羔甜膩,鮐魚腥膻,劉盈便覺得已經是人間美味了。
好歹,阿嫣還留了一份筍脯給他下飯。
劉盈怕張嫣再勸,忙就著筍脯吃飯,耳中聽得張嫣清脆的聲音道,“唔,岑娘的手藝愈發精進了。這鮐魚做的細滑鮮嫩,入口即化。”越發苦笑難言,只覺口中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
好容易將一碗菰米飯吃完。見張嫣甜膩勸道,“唔,舅舅,要不要再添一碗?”連忙搖頭。道,“朕已經飽了,不用再添了。”
張嫣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眼珠兒微微一轉,便命人將食案撤去。
殿中,紅泥風爐上地小提壺湯水尚未滾沸。
從前每次劉盈在椒房殿用完晚膳后,張嫣都會為他親手沏一杯茶。此時便接過解憂端出來的綠蟻杯盞,笑吟吟道。“陸氏在蜀地新得了一種茶,因產自蒙山,便叫做蒙頂茶。一飲有澀,三飲寡淡,惟其第二湯最好……”
“不用那么麻煩了。”劉盈搖搖頭,道。“朕自己來就好。”也不管那些有的沒的泡茶手法。直接將茶葉放入杯中沖水,一口飲下。
“可是陛下。”張嫣看的張目結舌,訥訥道,“那水還沒有滾啊。”
他連著灌了兩杯茶,才將口中古怪的味道稍稍壓下去,苦笑道,“朕一時口渴的緊,暫且從便吧。”
用了這樣一頓驚心動魄的晚膳,原先腹中的那么一點心事,劉盈便都暫且放下,只想著好好安寢回神。
他一貫睡的極好,這次卻睡不沉實,到了半夜里,忽覺得腹中不愉,忍不住呻吟出聲。驚醒了身邊地阿嫣,支起肘嘟囔問一聲,“怎么了,舅舅?”聲音尚有著未去睡意的迷糊。
“沒有事。”他起身,替她將被衾蓋好,安撫道,“你先睡著吧。”
待到第二次,張嫣便真正清醒過來,連忙吩咐荼蘼掌燈,見劉盈面色蒼白,雙眸無神,額上涔涔冷汗落下來,連忙揚聲喚道,“韓長騮,你立刻去太醫署喚淳于太醫過來。”
他暫時緩過一陣勁來,見阿嫣一身中衣立于榻前,發絲尚散亂著批下,駭的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都白了。苦笑了一下,吩咐道,“你進去披件衣裳。”
張嫣低頭,這才看見自己睡時微微扯開地胸襟,臉微微一紅,入內殿胡亂挽了一個椎髻,再披了一件長袍,便匆匆出來。問診了脈的太醫,“陛下這到底是怎么了?”
淳于衍放下手,起身揖道,“回稟皇后娘娘,陛下這應是腸胃不和,近來是否吃了刺激性的食物,又或者飲了生水?”
張嫣的臉瞬時間紅一陣白一陣的。劉盈亦收回手不答,只是吩咐道,“既如此,你去開方煮藥吧。”
“諾。”
黨參黃芪補中益氣,劉盈飲過了之后,總算覺得神寧心安緩過氣來,見張嫣站在一邊微微愧悔的樣子,忍不住動了動唇角,喚她道,“阿嫣。”
他執起她的手,沉痛囑道,“你從小嬌生貴養,你阿母將你交給朕,可不是讓你受苦的。以后愛嘗什么便吩咐人去做,再不必親自下廚地。”
張嫣忍不住便撲哧一聲輕輕笑出來,看起來,這一頓晚膳,劉盈真的是受了不小的罪,這才心有余悸。
她低低的應了一聲,“好。”
這時候,她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她自己地廚藝,自己清楚。
她自幼愛美食。在品嘗佳肴和指點別人做飲食都有相當深地造詣,堪稱行家,每每能將能將一道菜的好處和步驟說地鞭辟入里頭頭是道。但是,前提是,她不必親自動手。
親自動手的話。用莞爾地話說,她就是一個廚房殺手。
她永遠分不清鹽和糖有什么區別,也總是將酢醬和苦酒弄混。不必刻意,做出的菜就能讓圣人也噴飯。莞爾也曾冀望過在她長大后享一享她的福祉,卻在嘗過一次她做出來的飯菜后,就直接黑著臉下禁令她不得再碰任何廚具,死刑永不赦免。來到漢朝之后,因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是只指點旁人代勞,而從沒有自己去碰那些鍋碗瓢盆。
他是皇帝,她卻只是他的妻子,他如果不喜歡,完全可以拂袖而去。縱然不想與自己翻臉,他也可以直言自己不喜歡,然后命人重新換過飲食。
他卻只為了不讓自己難過,硬生生逼自己吃完了那一案食菜。
其實,她知道,這一次。是她在任性。對待這件事情,他們用的是兩套不同的準則。站在她的立場上,她自然可以千埋萬怨。但是,作為他而言。他并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也許兩個人都沒有錯,但是當他們撞到一起,這個世界就錯了。
她知道自己地任性,卻縱容了自己的任性。以為他會發作自己,然而,他卻包容下了她,沒有說出一句怨言。
她一直以為,只有在那些女孩子杜撰出來的小說里頭。才會有那樣的傻子,肯為了不讓你露出一點點難過,肯埋頭吃完一頓絕對稱不上美味的飯菜。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為什么和他慪氣。
傻么?
也許。
但正是因為他天性里的這份癡傻,才讓她心儀于他,愿意賭上這么大賭注。頂著天下人的目光嫁給他的因由。
在追逐著他的長長旅途中。她也曾傷痕累累,甚至在剛剛聽到王瓏消息的時候。一度懷疑,這樣子地自己究竟是不是值得。
值得的。
只要他天性里的那份癡傻還在,那么他便沒有變,依舊是那個她傾心愛的劉盈。
這一刻,她地心中柔軟到了極處,也溫柔到了極處。
“娘娘。”菡萏入內,在她耳邊輕聲稟道,“清涼殿王夫人遣人來問陛下話。”
她愣了一愣,頓時將剛才的柔軟心情給丟到天邊,狠狠瞪了劉盈一眼,咬牙心想,我怎么沒記得在飯菜里加上杓巴豆呢?
“讓他進來吧。”
“娘娘。”菡萏愣了一下,不解問道。
“讓他進來吧。”張嫣堅持道。
劉盈,我也想看看,在你心中,究竟是我重要,還是懷著身孕的王瓏重要。
清涼殿的史方恭敬入內,稟了王八子身體不適,恐腹中胎兒有礙,盼陛下過去稍解陪伴的話語。
劉盈怔了怔,便把眼看張嫣。卻見到張嫣面上淡淡的神情。
“陛下。”史方等了等,忍不住又問。
“讓太醫署的太醫過去看看王夫人。”劉盈思忖道,“朕就不過去了。”
張嫣這才覺得心中稍稍舒坦點兒,招來菡萏吩咐道,“以后給本宮看著點兒。陛下在椒房殿留宿的時候,凡是清涼殿地人,根本不要讓他走到椒房殿五十丈內。”
菡萏忍笑應了,道,“時辰也不早了。娘娘和陛下早些歇息吧。”
待一切都安定下來,她持燭重新上榻,
再次吹熄燭火的時候,劉盈忽然若有所思道,“說起清涼殿,朕倒想起來。如今王八子又有孕,阿嫣你年紀雖小,卻聰敏淋漓。朕不在未央宮的時候,便替朕照顧她一些。”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好容易她才說服自己舒坦一些,劉盈倒還敢提這茬事。抬頭去望劉盈的眼睛,在他的眸中看到的卻都是坦然。
她忽然心中就蒼茫起來,問道,“持已,你,很喜歡孩子么?”
他怔了一下,微笑道,“從前也沒想過。可是朕身為皇帝,總該要有子嗣地。”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道,“我偶會會想,如果陳瑚和她腹中地孩子還在這個世上,他應該有這么高了,可以喊一聲父皇了。”
“阿嫣,”他忽的道,“待那個孩子出世后,若是個男孩,就叫恭吧。”
“哦?”張嫣奇道。
每一個孩子地名字,都應該是為人父母的在一起滿懷喜悅的取下。你不去與王瓏說,卻和我這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中宮皇后商量?
“嗯。”劉盈點點頭,“我希望他日后能對嫡母恭敬孝順。”
我希望百年之后,他能替我照顧你,孝敬你如同孝敬他的母親。
一時間,張嫣忽覺百感交集,心中又是酸又是甜,更多的是一種空茫。
她嫉恨王瓏為他生兒育女,感念他在成為別的孩子的父親后還為自己所籌想的一切。也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
她發了這么大的脾氣,他卻根本沒有明白她生氣的緣由。
這一刻,她看見了兩個人之間的巨大鴻溝。
她總是這么以為的,若我和你相愛,則當愿求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兩個人的愛情這么小,如何容得第三人的插足?
他卻認為他奉給她的,皇后的榮寵,一輩子的信任依守,以及此后同陵相寢,就是他能夠為她做到的極致。
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縱然他真的很愛很愛自己,依舊不妨礙,他一個一個經走于那些妾侍宮人之間。
兩千年的時光造成的思想差異,在這個時刻,這個地方,表現的如此觸目驚心。
唔。看時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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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蹭。
摸下巴,我依舊相信,劉持已同學是個好同學,只不過,還是需要調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