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源沒有說話,反而把腰桿挺得直直的,雙眼盯著的陸皓山,那意思很明顯,好像在說:來吧,我等著你出招。
大過年,就被這位新縣令急不及待開刀,召見后,別說有茶水糕點,就坐也沒招呼坐下,泥人尚有三分泥氣,何況現在被一個自己瞧不起的窩囊縣令所威脅,周大源決定,靜觀其變,看看這姓陸有什么手段。
陸皓山指著那些帳簿,一臉正色地說:“本官查過了,你做帳的手法是打散法,就是把大宗的假帳打散,分成不起眼的開銷入帳,然后又在糧耗、火耗上面大做文章,中飽私囊,周司吏,你可認罪?”
“小人不知大人說什么,還請大人明察。”周大源不卑不亢地說。
這老家伙,都成了官油子,陸皓山以為,自己把他的手法一說出來,這個周大源就嚇得大驚失色,繼而向自己求饒、投誠,就像自己悄無聲息就拿下曹虎一樣,沒想到,這個時候周大源還是面不改色,不僅面不改色,臉上還是一臉從容淡定地樣子,看來他一早就做好了被查帳的準備。
有點意思,陸皓山一下子來斗志:好啊,今天老子就斗一斗你這個老油條。
“崇禎元年三月,用紙七十二百刀,四月份,用紙八百八十刀,小小的一個縣衙,為何用紙這般厲害,都快比得上國子監了,周司吏,這個你怎么解釋?”陸皓山開始發動“進攻”。
“大人”周大源輕描淡寫地說:“三月、四月那是農忙時節,我們江油以種田為主業,時常要發布命令、張貼消息,再加上新皇上位,各種政命下達,耗紙甚巨,至于用多了一些紙,那也屬于情理之中。
陸皓山點點頭說:“不錯,張記的紙,一刀一百二十張一個月幾萬張,就憑幾個書辦把它用完,本官沒想到,屬下竟然這么勤勉,真是可喜可賀,可是,為何本官一上任,這紙竟降到月耗一百刀了,難不成,本官一上任,這些書辦都懶惰了不成?”
“大人明察,農忙時節,通告多,朝廷的旨意也多,用多一些紙,并不意外,各地衙門都是如此,并非江油縣衙特例,至于大人上任后用紙驟減,這個恰恰說明二件事,一是農忙時節已過,不用發布那么多命令,二是大人才思敏捷,一上任,書辦們的工作量大減,而很多命令用口頭傳達即可,所以用紙大幅下降。”
早就想到周大源會用這個理由,陸皓山沒感到意外,現在不過熱身罷了,這個周大源還真沉得氣,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在解釋之余,還不著聲色地拍起自己馬屁來,果然高明。
一個衙門,分為官、吏、胥、隸,用一句話可以形容:嚴官油吏惡胥賤隸,這周司吏把史的本色發揮淋漓盡致。
官場的油子啊,陸皓山明顯是針對他,給他下眼藥了,剛開始還有二分脾氣,可是很快不著聲息把心態放正,變得畢恭畢敬。
陸皓山不以為動,沒有被這些小技倆迷惑,也沒有再為那幾刀紙的用途深究,轉而繼續說道:“好,本官接受你的解釋,本官也清白為什么縣衙的開銷為何這么大了。”
看著周大源驚訝的目光,陸皓山繼續說:“也許是我們縣衙的人太能干了,所以在吃和用方面也相應大了,前面的不說吧,就以去年十二月來說吧,那縣衙飯堂,一個月耗米將近一百石之多,本官查過日志,在縣衙飯堂開飯的人數少時只有四十二人,人數最多時也不過七十人,而你這一百石糧食中,僅僅是午餐一頓,這樣算來,就是算六十人吃飯,每人每餐吃米達三升多,一個個都這么能吃?”
明朝的一石大約是后世的一百五十斤,一升約是一點五斤,而明朝的一斤約為590克,而后世的一斤是500克,這樣來一算,一個人每頓將近五斤米,還真是大胃王了。
周大源沒有說話,不過那頭輕輕低了一點,陸皓山一看,馬上乘勝追擊道:“還有,看看這玉扣紙,一個月消費近三百斤,這也太能拉了吧,估計用一年都夠了、那捕快的衣裳,三兩銀子一套,怎么不去搶,就是在京城置一身上好的綢衫也夠了;那馬一個月八兩銀子的精料?吃金子嗎?還有這里,養驢拉磨,縣衙就這點地方,驢在哪里,而磨又在何方?”
陸皓山一下子說了這么多,喘了一下,繼續說:“還有,朝廷規定,火耗一兩銀子收一錢,最高不能超過三錢,而江油收取的火耗高達三錢半,雖說你帳目做得眼花繚亂,但本官算了一下,記在帳面的只有二成,還有一成半去哪里了,按照帳本,去年上繳庫銀的數目為四千兩,這一成半,就高達六百之巨,我的戶房司吏,你可以向本官解釋一下嗎?”
厲害啊,周大源的眼睛都瞪大了。
原來以為,眼前這個新任縣令就是一個繡花枕頭,仗著有靠山,跑到這里歷練一下,鍍鍍金,然后再高升,像這種書呆子、楞頭青,很容易就被自己玩弄在掌鼓當中,特別是查帳這件事,自己壓根就沒有把他放在眼里,本以為他做做樣子,沒想到,這個家伙是扮豬吃虎,一直隱在暗處,然后伺機出手,失算了,失算了,不僅自己小看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縣令,就是像陳縣丞這么精明的人,也被地他蒙在鼓里。
一開始周大源認為陸皓山沒有查帳的能力,就是有,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查完,現在不過是誆自己自曝其短,可是,陸皓山用事實給他看,那完全是錯誤的,他是一個高手,甚至用老手來形容。
做帳不是想做就做的,想做帳的,也得講求度,那就是帳目做得太完美,反而惹人懷疑,像周大源這些老油條,不會把帳目做死,而是留一些無關痛庠的小錯誤,讓上級查帳的人發現,這樣一來,那紅包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送出去,不引人懷疑又孝敬了上差,可以說一舉二得。
可是現在,那些準備給上差發現的小錯處讓陸皓山發現了,那些不準備讓上差發現的,也讓陸皓山發現,甚至一些做得很隱敝的帳目,也讓他給翻出來了,這時候周大源才發覺,原來眼前這個年青縣令,是精通帳房的操作,了解其中的貓膩,他不僅是一個做帳高手,還是一個扮豬吃老虎的能人,還真是能啞隱啊。
突然間,周大源心中升起一股被做棄子的感覺:這個縣令大人為何會和自己作對,不,應說針對自己,那陳貴放在陸縣身邊的棋子呢?怎么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會不會是陳貴看到這位陸縣令后臺太大,為了討好他,拿自己當替罪羊了?一瞬間,周大源嚇得冷汗都出來了,不過細想一下,不大可能,自己知道得太多,在沒有談妥之前把自己推出去,那是找死,周大源寧愿相信陳貴殺了自己也不交自己出去。
“大人,真的要說嗎?”周大源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問道。
“這是當然,如果你積極配合,本官也許會替你求情。”陸皓山大度地說。
周大源笑了笑,很快變得從容地說:“縣令大人,恕小人大膽,請問朝廷冊封在江油的官有幾人?”
“四人,本官,縣丞、主簿、典史”陸皓山對此了如指掌聲雷。
“這就對了”周大源毫不毫猶豫地說:“大人剛才也說了,縣衙里正封的官是四位,可是在縣衙飯堂吃飯之人,高達六七十人,因為除了四位官老爺,還有六房司吏、巡檢、驛丞、稅監、三班衙役、廚子、車夫、轎夫、雜役等等,雖說一些是撥給大人的差役,其工錢由國庫撥付,可絕大部分都是靠大人、靠衙門自行籌措工錢給他們,上官或朋友經過,還得招待一番,若只靠大人的俸祿,那真是杯水車薪,衙門沒了錢銀,任四位官老爺自己做,不要手下,肯定做不完,這就逼著請人,可是帳面就那點銀子,沒有銀子,那縣衙就癱換,計從何來,錢從何出,還不是在這帳面上做點功會?”
還沒等陸皓山開口,周大源繼續說:“此外,諸位大人、六房司史平日的飲食,吃的也是小灶,用的筆墨紙硯也是上等,有上官巡視,還得安排打點,這樣一來,花銷也就更大了,就像上次大人病倒,請郎中、買藥、開小灶滋補身體,花費可不少,可是大人上任二個月,每月俸銀只多不少,那是因為這些全是由戶房支出,對了,像大人的婢女、長隨,不屬于公差人員,也是在飯堂用餐,還是吃小灶,這些不合法度,但也符合情理,天下各府各縣都是這樣做,已形成慣例,并江油特殊,大人,若說小人有罪,那小人也無話可說了。”
好,你要查帳,那就來查吧,你平日吃穿用度、你的婢女、長隨的費用都是從這些貪污克扣中得來,好處拿了,嘴還沒擦干凈就找別人算帳,真有事,這就叫上效下仿,上梁不正下梁歪,到時看你怎么交代。
周大源看著目瞪口呆的陸縣令,心中有又有了幾分得意:想查我?早就拖你下水了,這叫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和我斗?你還嫩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