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我背著從欽安殿搜出來的珠玉珍寶艱難地行走在漆黑潮濕的地道內。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可我還是忍不住懷疑,建這地道的工匠是不是跟皇帝有仇。明明知道這是修給皇帝逃命用的通道,還做得這般陰暗狹窄,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的企圖。
這條地道是我在十天前無意中發現的,那天我在七八個宮女的簇擁下去慈安殿給太后請安,順道再次勘測了一番地形。結合老頭子這么多年辛苦培訓,再經我火眼金睛地一頓搜索,果然發現了這條通往宮外的暗道。
這條暗道通向城外的小樹林,為防意外,我已經偷偷溜過兩次,所以這會兒還算駕輕就熟。只要一想到明兒早上得知皇后失蹤后顧宰相那張青白交加的鞋拔子臉,我心里就一陣暢快。他也不想想,我秦漓是何等人物,整個京城的偷兒騙子有誰不知道我的大名,那老家伙區區五千兩銀子就想收買我,真是掉身價。虧他還自以為聰明地扣下一半工錢未付,傻拉吧唧的,也不想想這宮里頭多少金銀珠寶。但說我背上這不大不小的包袱,隨便摸顆南海珍珠出來也不止這個數。
說起來的話,還真得感謝顧家那位花容月貌的大小姐,若非她勇敢無畏地追求偉大的愛情而與營山花房的小廝私奔,也輪不到我秦漓的出場。皇后娘娘,這是多么高貴優雅的名詞,好歹咱也當過一回**,以后跟俺徒子徒孫訓起話來腰板也格外挺直不是。
唯一遺憾的是,做了一個月的皇后,卻連小皇帝的面都沒見著。雖然顧宰相說那小皇帝昏庸無道、愚昧無知,可好歹也是咱們北朝的老大,那是多么金貴的人物呀,沒準還長著三只眼睛四只手,不然人家怎么就能當皇帝,而我卻只能做飛賊。
顧宰相還說了,小皇帝脾氣暴躁,性格沉郁,讓我多讓著他。我本來也想借此機會好好發揚一番我那潛藏在骨子里的溫柔賢淑,善良純真的傳統美德,也讓家里那位碎嘴話辣的老頭子看看我也是有做賢妻良母的潛質的。可那小皇帝恁是不給我機會,成親當晚,他硬是連蓋頭沒掀就撒腳離去,好像我是洪水猛獸一般。待我急急忙忙撤了紅蓋頭,探頭探腦地朝門外看時,只瞅見了他最后一個華麗麗的背影。真是掃興,我原本還打算回去跟老頭子好好炫耀一番的。
皇后的身份的確尊貴,卻也是個箭靶子。這些天明槍暗箭地不知擋了多少,若非我心眼夠多、臉皮夠厚、手段夠毒,不說被害死,氣都不知被氣死多少回了。那老太后是不管我的,大部分時候都窩在宮里吃齋念佛,平日給她老人家請安時,她也不理不睬。這個中緣由不說我也明白,不就是因為“我”是顧宰相的女兒么。
那顧老頭子的勃勃野心可是滿朝皆知,北朝朝政軍權,皆在他一手掌握中。老太太和小皇帝拿他沒辦法,就來冷淡他女兒我了。當然,正是有了這一層淵源,再加上小皇帝后宮妃嬪眾多,那金主兒才沒想到要找我圓房。要不然,我那極端手段一施展,可真是——要成了北朝遺臭萬年的大罪人喲。
點完兩個火折子,地道出口近在咫尺。我心中一樂,警惕放松,快步往前沖去,全然沒料到某個黑暗角落有一強勁掌力迎面而來。待有所察覺時,已躲閃不及,胸口狠狠地挨了一家伙,振得我五臟六腑全皺成一團,肺中一片混沌,差點沒喘過氣來。好在這家伙功力不深,沒有傷到我的內臟。
“女的?”黑暗中傳來疑惑的男聲。我心中那個氣呀,眼眶鼻孔到處冒火,噌地跳起身,一腳朝那發聲之地撲去,拳打腳踢。“老娘是你姑奶奶。”他娘的,竟然敢吃本小姐的豆腐,不想活了,今兒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越打越起勁,直到腳下那人嗷嗷數聲,漸無還手之力,這才擦一把潮汗,轉身將跌在地上的包袱背上,不在理會地上那人的**,罵罵咧咧地走出地道。
天亮時回到了老頭子和我的賊窩。屋里居然沒有人,只在廳中的矮幾上留了張缺了一角的杏黃紙箋。老頭子小氣慣了,我也見多不怪。真正讓我挑腳的,是那紙箋上歪七扭八的一行字,上書:“離鄉數栽,不勝牽掛,為師返鄉尋友,不日便返。”
真是氣死人,那老頭子什么時候也學會留字出走這一招了。什么“不日便返”,真是睜眼說瞎話。那蘇州城離此地數千里,但是往返就需數月,更何況那老頭子見色起意,見酒如命的性子,不到明年,別想見到他的人影。
老頭子不講情面,我自然也不再緬懷他,卸下肩上沉重的包袱,一樣樣將珠玉珍寶取出,心里那個得意自不用說。當初老頭子還死活不讓我接這趟活兒,現在知道我的英名了吧。有了這批寶貝,我秦漓就是用鮑魚海參漱口都夠了。等老頭子一回來,我就在京城的曲池邊買幢大宅子,請他十個八個下人丫鬟伺候著。天天坐在閣樓上看曲池里來往行船,美貌的姑娘,英俊的書生,再勾引附近哪家官第的年輕俊美的少爺演繹一段驚天動地的曠世奇戀,我他娘的這輩子也算活過一回了。
喜滋滋地把寶貝藏好,又回屋補了一覺,再醒來時只覺神清氣爽。屋外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房前喜鵲鳴啾,晨風和煦,真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好天氣啊。
我換了身水綠色梅花繡襟的羅衣,梳個時下最流行的飛天髻,再插上上回從蘇州落梅山莊偷來的碧玉鳳簪,裊裊婷婷地在屋里走一圈,哎呀呀,真是個標致水靈的小姑娘。再繞幾圈,不對勁,我提著裙子在原地愣了半晌,忽地跳起來。我的娘哎,脖子上的紅繩什么時候沒了,要知道,繩子那頭系著的可是我的命根子雙龍碧玉匙。老頭子一天三遍地提點我,就是丟了命也不能丟了它,要是被他知道了,我還活不活呀。
換了男裝,氣急敗壞地牽了匹馬趕到城外的小樹林,繞了兩圈,沒敢進去。誰知道昨晚那家伙是不是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等我上勾?這么一想,我又調轉馬頭,頭也不回地逃了。
坐在曲池邊的煙雨樓,河中川流如梭的游船再也提不起我半點興趣。我仔細回想昨晚與那小賊搏斗的細節,按理說那寶貝掛在我脖子上十幾年,繩子粗得足可以用來上吊,不至于那么容易壞掉。定是昨晚打得太激動,連那小賊拉斷繩子也一無所知。這么想想,我忽然覺得脖子上有些火辣辣的疼,好似上面還被勒出了深深紅印。
一想到那寶貝可能落入昨晚那小賊之手,我就一陣頭疼。皇宮如此之大,宮人如此之多,我除了知道那廝被我打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外沒有任何線索,究竟從何處著手尋找呢?
皺眉沉思的當兒,忽聽得樓下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斜眼往下一瞅,那船頭折扇輕搖,玉樹臨風,作風度翩翩狀的男子可不就是魯直那廝。
魯直是當朝兵部尚書魯耿達大人的六子。小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入宮做過伴讀,現在在兵部任職。因著老爹和小皇帝這層關系,算是眼下京中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照說這樣的貴族子弟和我實在沒有交集,可這廝性子有些古怪,偶見之下,竟一拍兩合,從此蛇鼠成了一窩。
我和魯直的相識極具喜劇性。一年前的某個晚上,我女扮男裝到碧翠樓喝花酒。碧翠樓名義上是樓,其實是座畫舫,以當年花魁柳青青的絕美舞姿而聞名,每次接客不過十人。那日我去得晚了些,被人攔在岸邊,窩了一肚子火,只想找個地方出出氣。
在岸邊遛達的時候碰到了魯直,他也同樣被人攔在岸上。那時候的魯直還是個單純善良的青澀小子,似乎是被人慫恿著來逛窯子。魯耿達大人家教甚嚴,這小子都十八歲了還一副愣頭愣腦的模樣,不懂世故地穿著身半舊的青布外衫,跟街上貧困迂腐的書生沒什么兩樣。他被龜奴攔在一旁惡語相向,一張俊美的小臉漲得通紅,十分窩囊。
我正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沒處撒,蹭地跳將出來對著那龜奴大罵:“你娘的少狗眼看人低,當你家主子是天仙呢。爺爺我來這里是看得起你,別給你臉不要臉。看清楚這是什么地兒,這是京城。你娘的,爺爺我弄死你跟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
那龜奴被我嚇得撒腿就跑,我得意洋洋地轉過身,卻看到魯直崇拜得近乎狂熱的眼神。就這樣,我和魯直認識了。在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里,我教他喝花酒、玩骰子、斗蛐蛐、玩蟋蟀、上樹打鳥、下河摸魚……什么好事壞事全被干了個遍。這廝如今也是張口“你娘的。”閉口“他奶奶的”,直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
當然,魯直的粗俗一向隱藏得很好,就比如現在,這游人如織的煙雨樓,魯家六少爺斷是半個臟字也不會說。他風度翩翩地搖著折扇登上二樓,嘴角帶笑,文質彬彬,可為京城禮儀之楷模。打發走熱情如火的店小二,又和各位慕其美名的客人點頭示意一番,他這才瀟灑落座。
桌下四腳風云霹靂,桌上二人面不改色。魯直笑顏如花,嘴角不動,從牙縫里擠出質問的話,“你娘的,這臭小子真夠狠,一躲就是一個月。上回你小子設計我在***出丑,哥哥我可沒跟你計較。你倒好,連個人影都不見。你他奶奶的躲著我是不是?”
我“嘿嘿”傻笑兩聲,諂媚地拉拉他的衣袖,笑嘻嘻地討好。“是小弟我不對,今兒給哥哥賠罪。這頓我請,行了吧。”魯直是個愣小子,從我們遇見到現在,這家伙恁是沒瞧出我的女子身份來。有時候我看著鏡子里雖不說傾國傾城,好歹也清秀可人的臉,實在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要不,那就是魯直的眼睛有問題。
魯直瞇著眼睛逼近我,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雙眼看了半天,忽地眨巴起來,賊兮兮道:“秦漓你小子到哪里騙人去了?不然你哪有錢請客。”一邊說話還一邊懷疑地伸手在我衣服上摸了幾把,嘖舌道:“吉慶齋的綢衣,連哥哥我都穿不起,秦漓你小子做了筆大的。”
我趕緊拍掉他的手,朝四處瞄了幾眼,神神秘秘地回道:“天機不可泄漏,我可是為了你好。”魯直撇嘴,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他知道我暗地里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并不點破,有時候還表現出躍躍欲試的神情。不過這件事情關系到我的身家性命,不該說的絕對連半個字也不說。畢竟,他是官,我是賊,好歹也有所顧忌。
魯直聰明地沒有追問下去,迅速轉移話題,眉開眼笑地說起京中最近發生的趣事。***又新來個俏麗可人的姑娘,一腔吳調那個叫銷魂蝕骨;西正街新開了家酒樓,供的全是正宗梁菜,一試之下,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了;南門頭出了件殺人大案,滿門十余人無一幸免,驚動了禁軍統領,如今全城戒嚴,好不焦心;等等。
我倆說得正帶勁,魯直話頭一轉,忽然笑道:“這些事情你居然絲毫不知,由此可知,你小子這個月都不在京城。原來是出京荼毒外人了,真不知是哪里的可憐人如此倒霉。”
我不在京城?開的是什么玩笑。小爺我可是在京城的腹地,正得不能再正的大內皇宮。當然這話可不能說給他聽,所以我只是笑嘻嘻地不回話,道:“今兒九月十五大朝之日,你魯六少爺不去上朝,卻無所適事地坐在煙雨樓看美女聊天,莫不是京城出了大事。你說我這樣的平頭百姓要不要拾掇拾掇,趕緊出城避難去?”要是顧宰相和小皇帝真打起來,這受罪的可不就是我們這些良民嗎。如今我這假皇后一走,指不定引出什么事端來。顧宰相或小皇帝任誰找個理由,不就打起來了么。
魯直捏著白瓷小酒杯一口喝干,瞥了我一眼,劍眉一揚,很是輕蔑的樣子。“我說秦漓呀,你小子一個月不見,膽子怎地比老鼠還小。今兒陛下不過偶感風寒沒有上朝,你怎么就想歪了。你說你這腦袋瓜子里頭到底裝的是什么玩意兒?漿糊?大糞?”說完又嘿嘿一笑,像摸小狗一樣摸摸我的腦袋,然后拍著胸膛作豪氣壯志狀,云:“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小子怕什么?”
我不理會他言語中的奚落,也嘿嘿笑了兩聲。是呀,天塌下來還有個兒高的頂著,他魯家跟小皇帝走得這么近都不怕,我急個什么,又沒有誰知道我做過假皇后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連皇后失蹤這么大的事也沒傳出宮來,那小皇帝和老太后還是有點本事的。
“不過陛下今兒還真奇怪,竟然連我都不見。”魯直皺起眉頭,低聲自言自語。我心道,那是自然,我這假皇后一溜,宮里頭不知亂成什么樣兒,那小皇帝正忙著給我擦屁股,哪有時間理你這小毛頭孩子。
我又細問了幾句,確定魯直的確不知道那些宮廷隱蔽,遂不再多問,二人喝得差不多了,便就地告別。我也歪歪斜斜地倒在白膘馬上回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