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寂靜無聲,香爐里輕煙已斷,昏黃的燭燈獨(dú)自對抗著正月的寒冷,卻不曾擺動火尾,似乎也怕驚擾了床上的小人兒。
精致的沉香木闊床邊懸掛著玉色寶紗九華帳,帳邊漏出白皙的手臂,纖纖柔夷緊緊地握著素軟緞錦衾地包邊。濃黑烏亮的長發(fā)隨意地鋪在決明子提花絹繡枕上。沉睡中的小人兒緊皺著眉頭,晶瑩的淚珠瀠繞在濃密的睫毛根部,又長又翹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兩道陰影,隨著小人兒急促的呼吸,如羽翼般輕輕的顫動著。
一道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起初似乎是低低呢喃,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聲聲呼喚。
“元氏,元氏......”
“元氏,你在哪兒?”
小人兒輕輕睜開眼睛,四周并非熟悉的寢間,而是白茫茫一片。她抬手揉揉眼睛,開口詢問道:“你是誰?你找誰?”小人兒環(huán)顧四周,在白茫茫的一片光線中尋找聲源。
“元氏,你隨我來。”
聲音剛落,小人兒眼前便換了景致。一顆巨大的樹木逐漸清晰地出現(xiàn)在視線中,緊接著從樹干底部忽然斷開,上面的樹干和枝葉未倒下,而是化作光影,慢慢模糊直到消失不見。而樹樁整齊的創(chuàng)口似乎是剛剛被人鋸開。樹樁周圍方圓半里鋪滿了枯黃的落葉,層層疊疊,已經(jīng)快沒了膝蓋。
小人兒現(xiàn)在樹樁旁的落葉上,不敢妄動,打量著環(huán)境狀況,心里暗暗嘀咕:“這落葉如此方闊,如此繁厚,這樹樁原來必是遮天大樹,不知是何緣故受了創(chuàng)傷?”
小人兒四周環(huán)顧,落葉之外,景致模糊,不甚清楚,也不知身在何處。
“簌簌簌”
“簌簌簌”
兩聲窸窸窣窣踩踏落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小人兒轉(zhuǎn)頭看向聲響之處,只見有一人小人兒腳踏落葉,緩緩而來。那人頭戴和田玉冠,長長頭發(fā)輕披在肩上,一身織錦鍛繡金白衣,身量修長,儀態(tài)從容,不加飾厲,卻天質(zhì)自然。小人兒定睛想看清來人五官,視線猶如迷了濃霧似的,云山霧罩中只覺那人龍章鳳姿,美得令人心悸,便再也看不清了。
那人優(yōu)雅地抬著腿,輕松地踩踏著厚厚的落葉,不多時從那頭來到了樹樁旁邊,停在小人兒身后。
看著小人兒癡迷的目光,這人居高臨下,輕聲笑道:“羌聲色兮娛人,觀者儋兮忘歸。哈哈哈......”這人聲音悅耳,清澈得像沁人心脾的月色,溫潤得像質(zhì)地純正的玉石,有些許難以言表的魅力。
“來,我們一起祈愿,祈愿受傷的大樹早日康復(fù)。”那人說完,便自顧自地轉(zhuǎn)向樹樁,雙掌合并,閉上眼睛許愿了,也不管他這樣的姿態(tài),流漏出多么耀眼的光華。
小人兒不由得跟著合上手掌心,閉上眼睛,喃喃嘀咕:“繁枝高拂九霄霜,蔭屋常生夏日涼。此景落葉橫百畝,我愿老樹萬朝香。”
小人兒默念三遍后,睜開眼睛,不曾看到原來園中場景,四周又是一片白蒙蒙。小人兒清冷地看著周圍,冷不丁,聽見遙遠(yuǎn)的那道聲音又傳來一聲叫喚。
“元氏,你在哪兒?”
“你是誰?你在找我嗎?”小人兒環(huán)顧四周,努力地尋找聲源。
“原來在此,元氏,你隨我來。”
那道聲音剛落,小人兒眼前出現(xiàn)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庭院,院內(nèi)亭臺樓榭,游廊曲折,名花繁木,碧波蕩漾,鹿鳴鶴舞,水中魚躍,一座用太湖石疊砌而成的假山上,有兩株艷麗的深紅色的薔薇花。
“這里真真這般氣派,爹爹是右丞相,我們府中尚不及此中一二,難道這是仙界嗎?”小人兒喃喃道,腳步不由得動起來,漫步來到水閣亭臺中。這水閣在池之南,三面臨池,飛檐翹角,檐下一面飾精雕花板,亭中有一張精巧的大理石圓桌,桌邊放置著三張大理石凳。
小人兒墊著腳尖兒,坐在石凳上,看向池中。池中蓮花盛開,花朵單生于花梗的頂端,花瓣重重疊疊,嵌生在花托上。那繁盛的蓮花,有紅、粉紅、白、紫等色彩,或有彩紋、鑲邊,眼睛依然不夠用了。翠綠的荷葉下,鯉魚爭相跳躍,怎一幅靈動的畫面!
“哈哈,這水中芙蓉色彩明艷,各具姿態(tài),嫻雅有靈,那翠錢也鮮艷多姿,引人入勝。我竟忘了身處何地,在此癡迷美景。”小人兒跳下石凳,往太湖石假山而去。
忽然,一股涼風(fēng)從正北面襲來,名木樹葉沙沙作響,名花千瓣搖搖生姿,池畔鳴鹿?fàn)幭啾寂埽ろ敯Q亮翅而飛,此番生變令小人兒心頭一緊,加快了腳步。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莫不是即將傾盆大雨?”小人兒念想著之前看見的兩株嬌艷薔薇,似乎更加著急。“雖不曾養(yǎng)過薔薇,心里卻這般心疼它們,能否受得住大雨澆注?”
果不其然,一霎時,大風(fēng)卷著連成線的雨點(diǎn),嘩的一聲,狠狠地鋪落地面。恰逢小人兒雙手觸上薔薇花枝,雨水四濺,四周迷瀠一片,目之所及不過五尺方圓。
“此園中名花異草成千上萬,為何我獨(dú)獨(dú)心系這兩株薔薇?這樣柔弱,這樣可親,令我心頭驚顫。明明初次見面,它們雨中零落的觸感,宛如百年知己的懷念感。”
小人兒未曾仔細(xì)品味不明的感覺,堪堪將兩株薔薇護(hù)在懷里,冷冷的雨滴不停地鞭打在她的背上。北風(fēng)從身旁吹過,小人兒不由打了個冷顫,仍然堅持守護(hù)。
不知不覺中,似乎風(fēng)停雨過,小人兒直起腰來,掙來雙眼,眼前不曾有那素紗般的雨簾,仍舊是原來縹緲的白茫茫。
“元氏,你在哪兒?”
“你究竟是誰?到底要帶我去往何處?”小人兒不解場景變換之因,便將通身嫡女的氣派釋放出來,嚴(yán)肅地望向四周。
“元氏,你且隨我來。”
不由得小人兒拒絕,那道聲音縹緲遠(yuǎn)去,霎時間,眼前竟是回到了自家浵園中。
院子里東面杏樹已經(jīng)枯萎,南面瀟湘竹已經(jīng)敗黃,院墻邊上的各色蘭花不見蹤影,正房的門房破舊不堪,雕花的門窗不再鮮亮,裂痕和蛛網(wǎng)布滿整個紫檀木門……
“為何這般景象?若不是熟悉至極,都不敢認(rèn)做是我的浵園。發(fā)生了什么事?人都去哪兒了?”小人兒驚懼之余,不忍細(xì)看這番破敗,轉(zhuǎn)身奔出了院子。
沿著熟悉的翠竹廊、碧悠亭、暖香塢、云煙橋,小人兒直奔母親的椒宸院不曾想,未進(jìn)椒宸院,便看到倒塌的院墻旁邊,斷了的井欄,破碎的屋瓦。那片廢物之上,遺留的頹垣敗壁,毫無生活的氣息。
剛才一路跑來,各院各廊,房屋歪扭,久無人居,一派丞相府破業(yè)失產(chǎn)之象。
目之所及,一點(diǎn)點(diǎn)抽空小人兒的內(nèi)心,破敗揪住的心弦陣陣翻攪著、疼痛著。“為何?為何?為何……”
小人兒忍受著刺心的悲傷,堅定地跑向正門,似乎堅信著,在那里一定能夠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未行至正門,在外院的迎客堂門口,一方積滿灰塵的紅色旗幟映入眼簾。小人兒急忙跑過去,拾起后揮掉灰塵,便清晰地看到一個“叛”字。
“叛?!”
這旗幟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式,代表的是否是皇家的宣判?只有皇家,才是丞相府無法反抗的勢力。究竟是為何讓丞相府人去樓空,破敗不堪?
小人兒想到此處,心痛襲來,無力感和無助感壓迫在胸口,眼淚不停地傾瀉,仍然緩解不了窒息般的疼痛,腦袋漸漸一片空白……
“元氏,你夢歸歸何處,神游游何方,從來隨心而去……”
“年少杏花飛入夢,平生落月未曦日。塵網(wǎng)從來未可知,躑躅泥雨步行時。安得自醉龍虎邊,清明天下寧君癡……”
那道聲音似乎抑揚(yáng)頓挫地訴說著什么,漸漸縹緲遠(yuǎn)去,字句也模糊了起來……小人兒感受著胸口殘余的絕望,卻想不起來那聲音是男是女,是靈動還是沙啞。心神恍惚間,長長的睫毛顫動,沾染在眼角的淚滴滑落在提花絹繡枕上,呼吸間便失去了蹤影。
“小姐。”青黛掀開寢間的珠簾,輕輕喚了一聲。
小人兒忽然睜開眸子,不動聲色地掩藏著凝眸里的悲傷,靜靜地望向窗臺的方向。雖然隔著玉色的寶紗九華帳,熹微晨光內(nèi)照窗臺,流景明艷,帶著溫暖,令人清醒安寧。
“小姐,今日夫子開樂課,早些梳洗吧。”青黛小心翼翼地開口,眼見帳簾輕輕晃動,才松一口氣。自家小姐,是要起來了。
“去準(zhǔn)備筆墨紙硯,放在外間,我立刻要用。”小人兒清冷地吩咐道。
“是,奴婢這就準(zhǔn)備。”青黛應(yīng)聲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