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山縣衙出來之后,蕭震雷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直到兩人駕著馬車進入公共租界東區之后,蕭震雷才讓宋世杰將馬車趕到江邊停下。
看著江邊那個站立著的高大背影,宋世杰跳下馬車提起長袍下擺慢慢走過去站在蕭震雷旁邊勸道:“先生,不必如此,在寶山買不到地,我們還可以在其他地方購地,總會把工廠開起來的!”
蕭震雷聞言嘆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宋先生,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大清的官兒都怕洋人怕成這樣,就更別說底層的老百姓了,我只不過是上擂臺與洋人比武,把奧皮音打傷了而已,洋人都沒有找我這個當事人的麻煩,那葛縣令反而嚇得臉色慘白,唯恐受到我的牽連,長此以往,如果大清的官兒、底層的老百姓都像葛縣令一樣害怕洋人,我們中國人還有希望嗎?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卻要受到洋人的欺負,害怕洋人找麻煩,你不覺得可笑和可悲嗎?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們想做點實事總是那么難呢?今天不是這個官兒吃拿卡要,就是明天那個官兒怕擔責任不給你辦理相關文書,讓你的熱情慢慢湮滅,讓你身體的滿腔熱血漸漸冰涼!我們這些人還算好的,暫時不用為生活有仇,有吃有穿,底層那些老百姓呢?他們很多人沒田沒地,生活無所依,一日三餐能有一頓吃飽就不錯了,這樣的日子要持續什么時候才是一個盡頭?我只不過是想辦一個工廠,招一些工人讓他們有活干,有口飯吃,有衣服穿,在這個基礎之上再順便為我中華的工業發展出一點點力,怎么就這么難呢?”
宋世杰聽了蕭震雷的這番話觸動很大,他不是不知道大清國現在的現狀,只是沒想過國家一直這樣下去的后果,而蕭震雷的這番話讓他內心開始不安起來,讓他那點可憐的責任感悄悄的萌發出來了。
宋世杰不愧是在大清官場中混大的,他想了想說道:“先生,現實的情況就是這樣,如果先生立志要改變這樣的現狀,就不能氣餒!在這大上海,除了先生之外,把工廠開起來的不在少數,他們是怎么把工廠開起來的呢?這一條路走不通,我們可以走另外一條路,即便沒有路,我們也可以自己開辟一條路出來走,剛才的事情只是巧合而已,如果葛縣令不知道先生上午與洋人比武的事情,我們購地的事情就辦成了,所以先生不必在意,既然葛縣令這里行不通,我們就去找松江府、上海道,我想總會買到地的!”
經過宋世杰這一番開導,蕭震雷心情好了不少,他不是因為葛縣令而氣憤,而是因為這件事情恰好讓他看清了大清國現在的狀況,對外畏懼洋人、崇洋媚外、處處妥協,對內殘酷鎮壓、盤剝。
蕭震雷沉默了,思索著,良久才開口問道:“宋先生,現任的上海道臺是誰?”
宋世杰知道蕭震雷是想走上海道臺的路子,盡管松江府距離這里也不是很遠,但上海道更近,而且論起與洋人打交道的時間和次數,上海道臺肯定要比松江府多得多,再者上海道臺的官階要比松江府高得多,直接走上層路線也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他連忙回答:“現任的上海道臺是蔡乃煌!”
“蔡乃煌?”蕭震雷想了想搖了搖頭,他只是記得一些歷史大事件和一部分民國時期名人,怎么會記得上海道臺是何許人也?
“這蔡乃煌是什么底細?”
宋世杰介紹道:“這個學生清楚,蔡是廣東人士,字伯浩,光緒十七年中舉人,當時他二十歲,去年才上任上海道,據說他做上海道臺是走的袁世凱的路子。家父在兩廣任職時,蔡時常前往拜見,說起來學生與蔡也算是老相識了,只是這些年學生家道中落,輾轉來到大上海,前段時間聽聞蔡做了上海道臺,本想前往拜見,只是當時學生潦倒落魄,拉不下面子,所以才沒有去,如果先生要去見蔡乃煌,學生愿意引薦!”
“那就委屈宋先生了!”蕭震雷不好意思的說道,他知道讓宋世杰為他的事去面見蔡乃煌有些難為情,畢竟當年宋世杰作為官二代,而蔡乃煌只是一個落魄舉人,兩人的地位相差何等之大,可現在卻完全反過來了,讓宋世杰抹開面子去見曾經在他面前屁都不是的蔡乃煌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誰知宋世杰笑道:“既然我已為先生做事,自當一切以先生為主,只要先生好,我那一點可憐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蕭震雷是一個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人,他立即道:“好,事不宜遲,我們即刻趕往道臺衙門求見蔡乃煌!”
兩人當即趕往位于上海縣城大東門內的道臺衙門府,縣城在南邊,而此時他們兩正在公共租界東區,中間隔著公共租界中區和法租界。兩人趕著馬車通過一號鋼橋進入公共租界中區,隨后又轉進法租界,通過法租界再進入上海縣城城東。
在道臺衙門門口樹蔭下將馬車停住,拴好馬匹,蕭震雷和宋世杰就來到了臺階下,宋世杰塞了一塊銀元給站崗的兵勇說道:“勞煩這位差爺前去通報蔡大人一聲,就說故人宋世杰來訪!”
那兵勇摸著手心里的銀元,不敢怠慢連忙答應,讓兩人稍等片刻,他就轉身快步走道臺衙門府內。
沒過多久,那兵勇返回說蔡大人有請,兩人便跟著那兵勇進了衙門里,兩人進入庭院內就見到身穿紫白相間馬褂、頭戴寶蓋圓帽、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的中年人,宋世杰定睛一看,正是那蔡乃煌。
看見宋世杰,蔡乃煌首先高聲笑道:“哈哈哈,宋公子稀客,大駕光臨,真令我寒舍蓬蓽生輝啊!”
宋世杰抱拳拱手苦笑道:“伯浩兄太抬舉世杰了,如今世杰早不是什么公子哥兒,只是落魄之人,伯浩兄如今貴為上海道臺,肯接見我這個落魄之人,世杰感激不盡!”
蔡乃煌擺手,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誒,世杰這話就說的不對了,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咱們的交情還在嘛!”說著看向蕭震雷問道:“這位是?”
宋世杰連忙介紹:“噢,看我自顧著與伯浩兄說話了,卻忘了介紹了,先生,這位就是如今上海道鼎鼎大名的道臺蔡大人!伯浩兄,這位是世杰如今的東家蕭震雷,字寰宇!”
蔡乃煌聽了宋世杰的介紹,心下一驚,他已經知道今天上午在章園發生的事情,在下午的各大報紙的號外還沒有刊發之前他就得到的消息,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聽到蕭震雷這個名字了,兩次都與外國人有關,第一次在賭場上擊敗了三個東洋賭術大師,第二次又將擺擂近兩個月無敵手的英國大力士奧皮音打得住進了醫院,心說此人只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在宋世杰介紹完畢之后,蕭震雷拱手彎腰鞠躬行禮:“草民蕭震雷拜見道臺大人!”
在稱呼上,中國人就與西方國家完全相反,中國人一般都是習慣通過貶低自己來抬高他人表示尊敬,例如:“山野之人拜見大人,草民拜見皇上、娘娘,在下……”,而西方人則是通過抬高他人而貶低自己來表達尊重和尊敬,例如“偉大的某某,尊敬的某某,您的卑微的仆人……”,即便是從后世而來的蕭震雷在清末這樣的一個年代也不能完全免俗。
蔡乃煌看著人高馬大的蕭震雷,心里就生出了不愿親近之感,在他看來,像蕭震雷這樣的人顯然不是一個安分的主,前些日子才在賭場里殺了三個東洋人,今天又把英國大力士打傷,照這樣下去,遲早要惹出大禍來,與這樣的親近,只怕會給自己惹上麻煩。
盡管心里這樣想著,但蔡乃煌表面上卻沒有表示出來,他笑著伸手道:“哈哈哈,原來是蕭壯士,免禮免禮,請內堂說話!”
蕭震雷兩人跟著一起進了內堂,分賓主之位坐下,待丫鬟上茶之后,蔡乃煌就與宋世杰敘舊,一直胡天海地說了一個多小時,蔡乃煌就是不問宋世杰的來意,宋世杰只能在心里暗罵一聲老狐貍后自己先開口。
“伯浩兄,今天世杰除了來與伯浩兄敘舊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想請伯浩兄幫忙啊!”說著宋世杰就將之前蕭震雷交給他的銀票放在桌子上推了過去。
蔡乃煌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銀票笑道:“世杰這是干什么?你我是什么關系?有話就直說!”
宋世杰也不客套,當即將意圖說了出來,蔡乃煌聽后搖頭道:“世杰兄啊,你我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本道員是什么性子你應該很清楚,按理說你的事情我應該幫忙,本道員不是因為蕭先生上午打傷洋人而怕被你們牽連,這些錢我也想要,只是我不能拿,寶山畢竟屬于松江府管轄,本道員與那葛縣令之間隔著松江府一級,且不說本府說的話那葛縣令會不會聽,即便他買本道員這個面子,本道員也不能干這事,這屬于越級干涉下級官衙行政事務,是破壞我大清地方官制制度的,如果被某些人參我一本,我這個道員也做到頭了,所以……”說著將桌子上的銀票又給推了回去。
事實上并非如此,事情根本沒有蔡乃煌說的這么嚴重,他之所以不愿意幫忙,其實是他不愿意與蕭震雷這種一看就不安分的人交往過密,因為他相信這樣的人遲早要惹出大禍,他不想在以后被牽連到自己的身上。
蕭震雷何等樣人,蔡乃煌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怎么能聽不出來,連忙笑道:“不礙事,不礙事,蔡大人能把話說得這么清楚,就已經是很仗義了,我和世杰感激不盡,蔡大人公事繁忙,我等就不打擾了,日后再來拜訪!”
出道臺衙門出來之后,宋世杰皺眉道:“不應該啊,蔡乃煌這老東西既然不是因為怕洋人找麻煩,為什么不敢拿這些銀票呢?”
蕭震雷的也想不出原因,搖頭道:“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由,我們也搞不清楚,只不過這條路也走不通了,看來我們還得另外想起他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