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四月初三,戊寅。西元1119年5月13日
“完顏婁室?那是誰啊?”蘇崑擦著汗,坐在港邊碼頭上的棚子裡直喘氣。他忙了一宿,現在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跟等候已久的黃洋說說話。
“還是歇歇再說罷!”黃洋笑著搖搖頭,遞了碗涼茶過去。
蘇崑接過茶碗,一仰脖便一口乾光,舉起袖子擦擦嘴,把碗遞迴黃洋,示意再來一碗。擡頭看看碼頭上,揹著大包小包,推著東海港口中特有的小貨車的混亂人羣,早把完顏婁室拋到九霄雲外。
長生島上,連鎮民帶商客,總共約有三千餘人。人數雖不算太多----這點人,港中的運力一天之內就能把他們搬到**裡外地西島上----但各家值錢的財貨卻實在多的過分。長生島上四百戶的鎮民,哪家沒有幾百上千貫的家當?各大商各色貨品更是成千上萬。而駐留在島上的客商們,若是身上沒帶幾千貫的東西,也是不敢出來見人的。
一個人上船,卻總要佔去三五個人的位置置放貨物。人蔘、東珠,這些質輕價高、佔地小的藥材珠寶還算好,各色獸皮、布匹、瓷器、絲綢也按照申請順序勉強安排下了貨位,客商們帶來購物的銅錢銀兩,蘇崑還絞盡腦汁想辦法幫他們騰出地方,但當他看到百多具虎骨、幾十只海東青、三五隻活熊被搬到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真的想罵娘了。
其實在冬天時,爲了防備踏冰上島的南女真盜賊,他曾有過一次遷移的經驗,不過那時幾乎沒有客商在島,他只花了兩天來轉移鎮民。但現在,要轉移到人數多了一倍還多,貨物則更是多了三四倍。幸好幾個有東海背景的大商號的貨物不需搬運---長生軍寨中有足夠的地方安置----要不然蘇崑更有得頭痛。
陸賈預計金人進攻時間最早爲初七,既然如此,蘇崑便得在初六之前把所有人都轉移到西島上。而現在已經是初三午後。時間就只剩三天半,蘇崑算過幾次,以現在的速度,應該是來不及了。
他不是沒想過只運人不運貨,但會到遼東這個兵荒馬亂之地來做生意的,多是些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地主。殺了他們容易,但要讓他們把財物丟下,確比登天還難。如果對他們動了粗,東海的名聲可就壞了,日後再想把人招到長生島來,怕也是難如登天。
“還真是難辦啊……”蘇崑嘆著氣。
黃洋悠悠然然的笑著,他知道蘇崑在苦惱什麼:“其實也不難!”
蘇崑猛地轉頭:“你有什麼辦法?”
“很簡單。直接讓幾個大商號聯手把商人們手上地貨物買下來就可以了。當然了。是平價和買。這樣做。不但能節省下運力。加快轉移速度。也可以讓那些商人保住本錢。俺想。這應是兩方面都能說地過去地方法了。”
“平價和買?他們怎麼可能會同意!”蘇崑連連搖頭。千里奔波只爲財。那些商人怎麼可能會願意只保本而不賺錢。
“雖是和買。但可以讓他們典賣。而不斷賣注1。等打完仗後。再讓他們自己贖回。不過要按例加上兩成利息。”
蘇崑想了想。搖頭道:“恐怕還是會有些人不願意……”
黃洋冷冷哼了一聲:“那可由不得他們。他們再不願意。我們也只能動用點武力了。如果是我東海子民。自是由他。但外來商客。一個人只許帶上三十斤地貨物。再多就另外交錢。多一斤加十貫。多十斤加百貫。這等運費應該比典賣後地利息還高。如果都不願意。那就請他們留在鎮子上聽天由命好了……該怎麼選擇。讓那些商人自己算清楚!”
蘇崑猶豫著,黃洋說得的確是個好辦法。但是:“東海的名聲……”
黃洋搖頭嘆氣:“哥哥,你想得也太多了。如果是強迫他們丟下家財,那日後的確會讓商人們對長生島望而卻步。但現在我們沒有強徵民,沒有強派軍費,還爲他們安排退路,還給他們足夠公平的選擇,算得上是仁至義盡,大宋的官府會像我們這樣爲他們考慮嗎?傳出去,誰能說我們半句不是?哥哥你是東海的官啊。有必要爲那些外人想太多嗎?要麼典賣。要麼繳運費,要麼就乾脆留在鎮上。死活由他,要錢不要命的蠢貨,死了也沒人會可憐!”
蘇崑沉默半晌,計算著得失,終於,他點頭:“就這麼辦!”他對黃洋道:“聯絡各家商號地事,就拜託兄弟你了。”
黃洋起身一拱手:“哥哥放心,小弟不會有誤。反正手上的情報都已經送進長生寨,俺現在就只是陳家商號的分掌櫃了……”說罷,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蘇崑把黃洋叫住:“你還沒告訴俺,完顏婁室是什麼人呢?”
黃洋一愣,隨即笑道:“他是金國十幾個統領中,唯一地一個不是宗室出身的萬戶----他僅僅是完顏部的部衆。能壓著金國幾十個宗室將領,坐上僅次於都統的位子,絕不是個簡單人物。從這兩年蒐集到的情報裡分析,可以算的上是智勇雙全。達魯古之役,面對二十萬遼軍,他率部在契丹中軍九進九出。而黃龍府一戰,提出圍點打援策略的據說也是他。如果不先擊敗各路援軍,再掃清黃龍府外各個戰略據點,以黃龍府城的防禦力和女真人的攻城能力,肯定討不了好去。今次領兵地主帥是他,怕是有些不好對付。”
海峽的對岸,被黃洋稱爲不好對付的完顏婁室正在營帳中搖頭嘆氣:“東海人,不好對付啊……”
黃龍府萬戶今年剛過四十,不過北地風霜重,人容易顯老,看起來已經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相貌個頭都很普通,看不出半點北地名將的風範,惟有被耷拉下來的眼皮遮住的雙眼,在轉動間閃爍著灼灼精光。其利如刀。
營帳的簾子尚在抖動,剛剛退出去的奚人將領說地話還在他腦子裡響著。
能放雷、能吐煙,能不用矢石就把船毀掉……沒有槳、沒有櫓、還沒有桅桿?……這世上有這種船嗎?但那是幾千人看到地事實,他也不得不信。雖然本就預計到東海人不會輕易放過那艘渡船,但不投石、不射箭,一陣雷後船就成了碎片。完顏婁室不由得感到一陣心悸。
難道東海人有法力高強的大薩滿助陣?這念頭一起,便是搖頭。他雖然虔信巫醫,但也知道這世上不會有喚雷劈死敵軍的事。他拿起刀槍近三十年,可從沒見過,哪個部族的薩滿能放出雷電來。
“許是漢人造的什麼兵器罷?完顏婁室猜測著。漢人工匠的手藝精巧,這是所有外族公認地事實。自從在黃龍府俘獲到一批漢人工匠後,國中的兵器甲冑地質量立刻上了一個臺階。聽說南方漢人地手藝更加出衆,若是造出能放雷的船
,也不是不可能。
還是找人問問罷!完顏婁室想定。便喚了一聲,帳外地親兵聞聲進來。
“把盧克忠叫來!”他命道。
親兵領命要走,完顏婁室又道:“順便把活女也叫來!”
不一刻。親兵帶人入帳。不過他身後只有一個作女真打扮的漢人,婁室長子完顏活女卻不見蹤影。
“活女呢?”完顏婁室皺眉問道。
親兵略作猶豫,方纔答道:“……稟大帥,小將軍去行獵了。”
完顏婁室眉頭一下擰起,雙眼轉寒,手一揮:“你下去罷!”壓下心中怒氣,他把視線轉到漢人身上。他先把奚人將領的彙報轉述了一通,再問道:“盧克忠,你有聽說過這種兵器?”
盧克忠雖然穿著女真人的服飾。但卻是漢人地相貌。他世居遼東,當女真興起後,渤海高永昌趁機佔據遼陽稱帝,他便趕去投奔南下攻打遼陽的金軍。繼而高永昌兵敗逃亡長生島,便是他和渤海人撻布領兵給活捉的,並因功被封做世襲謀克。之後數年,盧克忠就一直待在駐紮在遼陽地南部都統完顏斡魯的麾下做事。今次出兵,由於其熟悉長生島地理,斡魯便把他派來輔佐完顏婁室。
聽到完顏婁室詢問。盧克忠皺眉想了半刻,便拱手道:“稟大帥!小人年來數次前去長生島打探,這中沒有槳和帆的船,曾打聽過,號爲車船,靠著船舷兩側的車輪驅動。但放煙打雷把船擊沉的兵器,卻從未聽說過。不過……”
“不過什麼?”婁室立刻追問道。
盧克忠道:“不過如果只是放煙和打雷,小人卻知道這等物件。”
“是什麼物件?”
“火藥!”盧克忠從嘴中用力的迸出這兩個字。他賣弄著嘴皮子,就想在婁室面前好好表現一番。在遼陽鬱郁數年。這個機會他不會放過:“在漢家年節之時,燃放的爆竹裡就放著火藥。爆竹點燃後有濃煙、有巨響。正是火藥使之……大帥方纔不是說,車船冒出的煙中有溫泉裡的硫磺味嗎?火藥裡就含有不少硫磺。”
見盧克忠說得有理有據,完顏婁室信了八成,又問道:“那你可知爲何東海人地車船上火藥一響,我家的船就沉了?”
“這……沒有親眼看到,小人也說不清。”
“是嗎?”婁室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正要再說些什麼,這時門簾一動,兩個女真小將走了進來,一個二十出頭,一個才十四五,英氣勃勃,模樣與婁室很有幾分相似。
“爹爹!”兩個小將走到營帳中,齊齊喚了一聲。大一點便問道:“聽說爹爹找孩兒,不知爲了何事?”
完顏婁室臉色冰冷:“活女、謀衍,你們方纔去了哪裡?!”
“……”婁室的兩個兒子對視一眼,低下頭,不敢回話。
完顏婁室面上怒容泛起:“我難道沒下過軍令,禁止無故出營!?”
完顏謀衍低聲道:“爹爹,孩兒只是出去跑了一圈馬,順便打了兩隻兔子,準備孝敬給爹爹……”
“閉嘴!”完顏婁室一聲大喝,營帳都應聲抖了一抖。兩個兒子嚇得連忙跪倒:“犯我軍令,你還有理了?!你們自己出去領軍法,一人二十鞭。”
“爹爹……”謀衍委屈的叫了一聲,還想求饒。
完顏活女卻站了起來:“大帥,把弟弟拉去打獵的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謀衍的事。這軍法還是我一個人領罷!”
婁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聲音卻依然冰冷:“那就四十鞭子!”
“大帥且慢!”盧克忠突然出聲叫住:“大戰即起,小將軍乃是軍中先鋒官,今日受了軍法,來日如何出陣。還是暫且把鞭子置下,容小將軍待罪立功罷!”
完顏謀衍立刻順勢跪下:“還請爹爹許哥哥戴罪立功!”
婁室的眼睛瞇了起來:“謀衍、盧克忠,你們可知我大金如何興國?”不待兩人回話,他就自己答道:“靠得便是賞罰嚴明,人人用命。若有功不賞。犯法不罰,現在地遼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活女,你說呢?”
完顏活女應道:“大帥說得是!”轉身出了營帳去挨鞭子。
片刻。完顏活女領了軍法而回,一瘸一拐的走進營帳。
完顏婁室看了看他,問道:“還騎得了馬嗎?”
活女一挺脊背:“當然!”
婁室點了點頭,轉頭望向盧克忠:“盧克忠,你監造地渡海筏子還需幾日才能完工?”
“回大帥,”盧克忠抱拳,他從遼陽而來,不僅是作爲引領金軍的嚮導,同時也爲大軍管理著數萬民。“再有兩日便可全數完工。”
“初五?”
“正是!”
“做得好!”完顏婁室讚許道,又問:“現在造好的筏子有多少具?能載多少人?”
盧克忠道:“已有百二十具。每具可載一個十人隊。”
“嗯……”婁室沉吟了一下:“今日初三,乃月晦之時,東海人的車船也看不清海上的筏子,正是登島的良機。……活女!”
完顏活女上前一步:“請大帥吩咐!”
“你今夜帶三百本部兵馬,過海上島。不許強攻城寨,只需把他們圍在城裡。等兩日後,大軍上島再行攻城。”
完顏活女正要領命,盧克忠在旁叫道:“大帥!三百人是不是太少了。有一百二十具筏子,一夜來回幾趟,能送兩千人上島啊……”
“要攻下長生城寨,兩千人嫌少,但要封鎖城池,三百人卻已足夠。現在派人上島只是給東海人一點壓力,並不是要進攻,只打算逼得他們守城,順便熟悉一下島上地地理。”完顏婁室向帳中地幾人解釋著:“此戰的目地是血債血償。不是奪城。與其添油式的進兵。把東海人嚇走,不如大軍齊來得穩妥。東海人應該還以爲憑藉一條海峽就能擋住我大金的進攻。等兩日後,我舉兵齊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正好一舉把城攻下。”
“活女!”婁室對長子道:“這事就交給你了。”
完顏活女大聲應道:“末將謹遵大帥之命!”說完,聲音又放低了點:“爹爹放心……有我七水部注2的三百兒郎,絕不會出任何差錯。”
婁室臉上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微笑,他這個長子是族中有名的勇士,也是他最大地驕傲。當年隨完顏宗翰攻奚王霞末,便以三百敗兩千,一戰成名。而後迭剌部謀反,其率兩謀克突入敵陣,大敗叛軍。
而且完顏活女麾下的三百精兵,是從婁室從他所統率的七水部中精挑細選出來地。戰力絕不下於金主阿骨打的親兵,乃是精銳中的精銳。面對不到千人的東海軍,只要不盲目攻城,絕不至有什麼意外。
“爹爹,孩兒也要去!”一邊,旁聽了許久的婁室次子出言向婁室請戰,“孩兒已經十四歲了,爹爹和哥哥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殺了幾十個敵人,孩兒卻一次沒有。”
婁室與長子對視一眼,點頭道:“好罷,謀衍你就跟著你哥哥去。不過定要謹守軍令,否則,我絕不饒你。”
“孩兒知道。”完顏謀衍大喜跳起。
盧克忠皺起了眉,他感覺著完顏婁室父子三人有些太小瞧東海人了:“大帥、小將軍,還是要小心爲是。”
完顏活女不以爲意:“你們漢人不是有句俗諺南人擅舟,北人擅馬嗎?在水上,東海人得意,但等我上了島,那就是女真鐵騎的天下了……只要過了海,就沒什麼好怕的!”
盧克忠道:“遼南部在冬天踏冰過海,東海人沒用水師就把他們都打敗了。整整有兩千多人死在長生島上!”
完顏活女冷笑,生女真出身的漢子,沒一個看得起被契丹人收編的南方熟部:“南部地那些人,已經不是狼了,而是一羣被馴服的狗,把狗打敗,算不上什麼本事。等我上了島,就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的女真勇士是什麼樣子!”
是日午夜,避過了徹夜巡視的巡海船,四十具由三層松木綁起的木筏把女真三百騎先鋒送上了長生島。而此時,長生島上尚無一人察覺。
注1:典賣和斷賣是宋代的兩種交易形式。典賣相當於典當,在契約規定的時間內付出一定利息就可以贖回,多用於田宅買賣。而斷賣則不能贖回。
注2:女真完顏部並不是血緣關係結成的部落,而是比較緊密的部落聯盟。如完顏婁室,便是繼承了其父七水諸部長地位子,麾下自有兵馬。這也是他不是宗室出身,卻能身居高位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