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娘在垂拱殿召見仕林?”
趙禎放下手中的書卷,眉宇間不自覺地露出擔憂之色。
能得執政太后親自召見,對于官員自身的地位其實是一種隱性的提升,但關心則亂,他還是怕狄進頂撞了大娘娘,落得個被貶出京的下場。
所幸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年輕的官家同樣有所成長,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垂拱殿議的,都是朝堂政務,狄卿才干出眾,大娘娘定是有要事囑托,喚閻都知來!”
閻文應很快前來:“官家!”
趙禎直問:“館試如何?”
閻文應已經知道,狄進把重禮全部折合成銅錢,運了整整兩大車,還給了義子閻士良,固然很是失望,但還是不愿得罪對方,立刻答道:“狄三元才學出眾,館試自是從容以對,圣人親見,亦多稱贊其寵辱不驚,授秘書省著作郎,直集賢院……”
這正是趙禎當初定的官職,卻是不合規制,如今狄進同判兗州歸來,倒是不會有臣子明面上反對了,當然如果按照趙禎的想法,至少也該直史館,再得一個實職差遣。
現在這樣也還行,趙禎知道自己沒有執政的權力,必須沉住氣,頷首道:“大娘娘圣明!”
閻文應很清楚,官家招自己來,就是問明垂拱殿內太后到底說了什么,換成平常,他是萬萬不敢亂傳話的,但此番太后似乎有意讓官家知道一些事情,便接著道:“圣人還有意,讓狄直院提舉機宜司呢!”
“提舉機宜司?”
趙禎目光一亮:“大娘娘圣明!狄卿有破案之智,查敵之明,此前正是他挫敗遼人的陰謀,如今機宜司若能由狄卿統領,定能肅清邪氛,還京師以安定!”
對于機宜司的建立,趙禎確實是認同的,他對于皇城司并沒有好感,認為這群人已經難以發揮出當年太祖成立時遏制外敵的作用,另立機宜司是合適的,如果自己信任的狄進能掌管這個部門,那就是兩全其美了。
閻文應想到機宜司奪走了原本屬于皇城司的權力,就是一陣窩火,卻沒有絲毫表露,反倒以惋惜的語氣道:“狄直院以年少難當重任為由,并未應下此職……”
趙禎怔了怔,目光微微一閃,突然意識到,大娘娘突然給自己看重的臣子如此大的權力,這其中定有蹊蹺,緩緩地道:“狄卿此言不無道理,他終究年輕,若提舉機宜司,朝中恐有非議,大娘娘應另擇人選……”
閻文應道:“狄直院同判兗州期間,擒獲一位渤海王族后裔,感于國朝圣德,投誠歸順,此人對遼民多有了解,圣人便有意,讓他入機宜司效命,任提點機宜司,位在提舉之下,可為副手!”
“還有這等人?你仔細說說!”
趙禎是真不知道大榮復,待得聽完了閻文應的講述后,點頭道:“大娘娘安排妥當,不過朕聽聞機宜司乃曹相公力薦重興,曹相公可認同這位渤海遺民么?”
閻文應見官家終于意識到了關鍵,立刻道:“圣人的旨意已經傳入政事堂,曹相公確有不同見解……”
趙禎沉吟片刻,開口道:“曹相公昔日使遼,為兩國止戈罷戰,立下大功,然遼人表面遵守盟約,暗下派諜細亂我國朝,居心叵測,此事朕以為,大娘娘處置的圣明!外夷之輩,向來畏壯侮怯,遼國以諜細試探,我朝自當還以重擊,機宜司此番再立,萬萬不能讓遼人看了笑話去,大榮復當用,提點機宜司!”
三聲大娘娘圣明,第一次是敷衍,第二次是認同,第三次則是交換。
朕助大娘娘一起打壓擅作威福的功勛舊臣曹利用,大娘娘也該用朕看重的臣子,正如晏先生臨行前的暗暗告誡,還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而這每一步,都是朝著那個方向的努力!
……
“我……我要當官了?還是抓捕遼人的大官?”
大榮復呆立原地,被突如其來的幸福險些砸暈過去了。
狄進等他興奮過后,才淡淡地道:“你覺得這是好事?”
大榮復當然覺得是好事,還認為這是宋廷看重了自己的渤海王族身份,所幸他知道即便提點了機宜司,跟眼前這位還是比不了,趕忙道:“下官于仕途并無了解,還望指點!”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姿態放得很低:“下官能有這般前程,多虧了公子引入正途,此后保證唯公子馬首是瞻!”
對于這種所謂的發誓效忠,狄進是半個字都不信的,兩人這是在書房中議事,也不藏著,直接問道:“樞密使曹公利用,你了解他嗎?”
大榮復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
狄進本來只是打開話題,沒想到對方真不了解,頓時頗為無語,宋朝別的官員不知道也就罷了,曹利用是澶淵之盟的關鍵人物,既想反遼,怎能連這位都不知道,但也只能把曹利用的生平事跡介紹了一遍。
大榮復聽明白了,這個人大大的可惡,宋遼開戰多好啊,當時說不定努努力,就把蕭太后和遼圣宗一起留下了,和談個什么勁,卻還是不清楚現在為何突然提到:“他與機宜司有關么?”
狄進道:“原本機宜司只在邊境重城,是曹相公以樞密使之尊,將這個情報機構徹底組建成一個位卑權重的中樞部門。”
大榮復皺起眉頭:“所以他是不會愿意我入機宜司的……”
狄進又道:“曹相公為人剛直,又重親族,朝野上下不免得罪了一些人,若要坐穩樞密使之位,機宜司頗為重要。”
大榮復完全明白了,倒吸一口冷氣:“曹利用將機宜司當作自己穩固權勢的護身符,現在太后則要我們搶奪機宜司的實際控制權,那便是眼中釘肉中刺,成了宰執的死敵啊!”
狄進看了看他:“你既要入仕,便是在人后,也要稱相公,這是對兩府重臣的基本尊重。”
大榮復抿了抿嘴:“是!”
狄進道:“太后原本有意,讓我提舉機宜司,我不愿站在那風口浪尖,受各方掣肘,故而拒絕,但太后又選定了你,你是招安之人,戴罪立功,我無法推諉……”
大榮復不興奮了,露出苦笑:“下官明白!”
狄進淡然道:“伱是我舉薦的人,你一旦入了機宜司,曹相公自然也會深恨于我,這場較量是避不開的!你只需要記住一點,你若真的想在國朝立足,就盡心盡力辦事,只要你自己不犯錯,若是別人要冤你害你,有我在!”
“有公子此言,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大榮復精神為之一振,發揮出江湖人士混不吝的本事:“我原是戴罪之身,如今能得官職,大不了便是免官!若能立足,從宰執口中奪下肉來,更是一場快事!”
狄進予以認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入了機宜司后,若有這樣的心境,反倒是真能成事的。”
大榮復摩拳擦掌:“那我何時去赴任?是不是越早越好?”
狄進搖了搖頭:“我給你的第一個忠告就是,吏部一日不明文任命,你一日不要踏入機宜司的門。”
大榮復格局不行,但并不愚蠢,若有所思,明白了其中的奧妙,拱手道:“下官遵命!”
……
機宜司的任命確實遲遲未下,倒是狄進的官職很快下來了。
秘書省著作郎,直集賢院。
秘書省著作郎,是正七品官位,平常基本上沒有什么事,只要偶爾去秘書省報個道就行了,趙禎設想中那種關進小黑屋,每天更新的情況,實際上是不會發生的。
直集賢院則是在集賢院對書籍進行修撰和編校,同時提供了在浩瀚經卷中苦讀的機會,不斷充實學問,而這個過程中,中樞大佬都在關注,一旦有什么關鍵的職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些人。
這就是館職的意義,為中央儲備人才。
官職一定,狄進第二日就來館閣上班。
為求清靜,不受打擾,館閣位于皇城一角,往來之人很少,偏偏館閣又不止昭文館、史館、集賢院三館,還有秘閣、龍圖閣、天章閣等等,林林總總十數座,這點后世就統一多了,直接一個翰林院多方便,現在狄進則轉了一大圈,險些被繞暈了,還是在吏員的指引下,才來到了自己將要辦公的集賢院。
嗅著空氣中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狄進徐徐步入,當一排排整齊的書架印入眼簾,賞心悅目的同時,又不禁想到了與八大王相關的榮王宮火。
那場火不僅把自己的榮王府給燒了,也連累了宮城,三館和密閣中珍藏著從唐朝、五代開始,直到宋初的各色孤本珍本,還有歷代詔書、奏疏等重要的歷史資料,在大火中焚之一炬,損失之大,難以估量。
當然更悲慘的還有天子的內庫,太祖太宗兩代的積蓄,數千萬貫之多的財富,全部燒成了灰燼。
而那場火也就發生在十幾年前,因此這座集賢院也是十幾年間新建的,卻再度收集了上萬冊書卷,再往里面走,頓時看到一處環境優雅的讀書之地,其中一張寬大的桌案后,坐著一位紫袍老者。
聽到動靜,老者抬起頭來,正是翰林學士、龍圖閣直學士、同修國史、判尚書都省的劉筠。
狄進上前執學生之禮:“劉公!”
劉筠微微一笑:“仕林來了,坐!”
狄進依言坐在劉筠面前,就見這位曾經的知貢舉,目光溫和地打量過來:“你拒絕了機宜司之職,是很明智的選擇!”
堂堂三元魁首,是最根紅苗正的文臣,與情報部門沾上直接關聯,就算立下功勞,在部分文官眼中都屬于失分項,劉筠就對狄進的選擇很是滿意,因此態度分外和藹。
稱贊之后,劉筠還提到了《洗冤集錄》,所言和呂夷簡一致:“老夫看了你所著的《洗冤集錄》,表象雖為刑名之事,內中卻是我儒家之學,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你若能將之發揚光大,當教化世人,功在千秋!”
狄進露出受教之色:“學生領會!”
接下來就是劉筠的懷舊時間,說著說著,自然又談到了西昆體的改善,狄進的回話,依舊是省試的思路延伸。
倒不是他不真誠,實在是西昆體的根就在那里,華而不實,夸夸其談,劉筠固然看到了其中的缺陷,卻終究無力改變。
所以狄進所做的,只是滿足一位老者人生最后階段的念想罷了,難得糊涂。
對于西昆體文風的細節改變,進行了探討,劉筠心滿意足,年齡大了,終究精力不濟,便舉薦了幾部在他看來最值得一讀的孤本,轉入館后休息去了。
狄進依言將那幾本書從書架上取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讓吏員去泡好茶,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一杯茶,幾本書,一坐就是一整天。
甚至不能說一整天,宋朝官員雖然不比前唐只上半天班,午后就能下班回家,一般坐班的時間也只是到申時,即下午三四點下班,不必熬到晚上。
這就是三館任職,儲備人才的生活。
美滋滋。
狄進確實對此甘之如飴,緊迫的日子過多了,也得放松放松,不然精神總繃著,那是跟自己過不去。
就這般,他在集賢院養老,外面則圍繞著機宜司和《洗冤集錄》風起云涌。
這一日。
狄進優哉游哉地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品茶看書,很快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一位并不相熟的吏員來到身前,輕聲稟告:“狄直院,機宜司抓獲了一名‘金剛會’的成員!”
狄進輕輕點了點下巴。
吏員又開口道:“提點機宜司大榮復,還未上任,機宜司就抓人了……”
狄進無動于衷。
吏員沒能等到應有的反應,心情忐忑,卻又不敢多問,不得不行禮離開。
狄進不慌不忙,繼續把這一頁看完,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合上孤本,不忘插好自制的書簽,微微一笑:“他們果然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