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衙正堂。
念珠放到一旁,鐘離瑾仔細翻看著案卷,臉色愈來愈沉重。
他年輕時也擔任過開封府推官,后提點兩浙刑獄,這些職務并不能代表他在斷案上面很專業,卻也絕非門外漢,再加上能走到權知開封府這個位置的,就沒有庸人,自是很快意識到此案即將面臨的壓力。
宮廷秘藥殺人,其實并不能代表就是宮廷中人所為,但如果遲遲不破案,抓不到兇手,就難免讓人產生懷疑。
到底是破不了?還是不敢破?
因此鐘離瑾下達的第一個指示,也是類似的命令:“曹汭的死狀一定不能透露出去,家中親眷好好看住,不可讓他們胡言亂語!”
但執行力度卻是差別巨大,判官劉景融臉色難看地回稟:“大府,已經看不住了,曹汭之妻攜子,跪到了曹侍中的府邸前,請曹侍中為其夫作主!”
鐘離瑾皺起眉頭:“不能將她請回來么?”
劉景融搖頭:“我們去了,都被罵回來了……”
鐘離瑾道:“那就與曹府講明要害關系,讓曹侍中不要聲張……”
劉景融苦笑:“大府,下官恐怕沒有這樣的面子……”
鐘離瑾明白其意,探手拿過旁邊的佛珠,輕輕捻動起來。
對于曹利用這種人,任誰都會有幾分忌憚的,哪怕入了兩府的宰執重臣,除了常年被曹利用欺壓的張耆,和脾性剛直不愿妥協的陳堯咨外,其他幾位即便心里對其不滿,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鐘離瑾當然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觸對方的霉頭,憑白起了沖突。
因此一陣壓抑的氣氛后,這位權知開封府開口道:“那就唯有速速破案了,你們辛勞些吧!”
劉景融哪怕早有幾分預料,語氣也不禁透出幾分苦澀,拱了拱手應道:“是!”
回到刑房,這位判官坐了下來,嘆了口氣,愁眉苦臉。
速速破案,說著輕巧,能破早就破了,還用過去特意稟明?
“我要不要也去大相國寺拜一拜佛像,積一積福報?唉,估計來不及了……”
心里正有幾分后悔,平常沒有日行一善,一位差人模樣的胖大漢子湊到旁邊,低聲道:“劉判官,小的有一個法子,不知該說不該說?”
劉景融斜了一眼,發現是個沒被自己選上的班頭,滿臉橫肉,看上去就不太討喜,但也按捺住性子,淡淡地道:“說!”
班頭道:“小的聽說,那殺害曹汭的是個江湖子?”
劉景融點頭:“不錯!死者身邊人已經排查了一遍,那個時辰都不在場,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入曹家后院,將曹汭殺害的,定是個身手了得的江湖賊子,這等人你有法子找到?”
“小的自然沒有!”
班頭干笑一聲,又湊近了些:“但以前開封府衙遇到這等事,是會請忠義社出面,讓他們去搜尋江湖賊子的!”
劉景融皺眉:“忠義社本官知曉,可那會首不是犯案逃逸,會社也解散了么?”
班頭道:“忠義社是倒了,但還有長風鏢局啊!”
劉景融疑惑:“鏢局?”
班頭趕忙解釋:“這鏢局就是押鏢之意,將一地的貨物安全送往另一地,如今京師不少商鋪都希望長風鏢局押送,昔日忠義社的人手也多在鏢局,成為了鏢師……”
劉景融大致明白了,京師的江湖勢力也有更迭,忠義社倒后,長風鏢局吸納了精銳人手,如今倒是生意紅火,一隊隊鏢師天南地北,押鏢護送,儼然是一門能長期維持的生意。
相比起來,忠義社之前給權貴大戶看家護院的,指不定能有什么門道,這長風鏢局則是替人押鏢往來地方的,瞧著就是賣苦力,更好拿捏,劉景融立刻道:“既如此,你帶幾個人,去長風鏢局,讓他們的會首……是叫會首么?”
班頭道:“總鏢頭!”
劉景融道:“讓他們的總鏢頭來衙門一趟,本官有些事情吩咐他!”
“好嘞!”
班頭點頭哈腰,出了刑房,立刻喚來幾個早就備好的衙役,朝著外城十里鋪而去。
長風鏢局的總舵就在此處,相比起那時的門面,已經擴建了許多,遠遠望去就氣派非常,匾額上四個大字更是古拙厚重。
班頭見了卻撇了撇嘴,頗為不滿。
忠義社此前不僅隨叫隨到,聽候府衙調遣,還能主動孝敬,與衙役來往密切,這長風鏢局據說受上一任官員青睞,竟然沒有任何表示,卻不知流水的官員,鐵打的胥吏,即便沒有那邊的指示,他遲早都要來這里,讓對方懂一懂事!
抱著這個念頭,班頭領人,大踏步地闖了進去,一看就知是來者不善。
正在前鋪忙活的公孫二娘見狀,倒也不慌不忙,迎了上來:“幾位客人,可是有鏢要押送?”
“真沒眼力勁,看不出我們是府衙的差役么?”
左右差人率先喝道,班頭左右看看,鼻孔朝天地道:“我乃開封府衙班頭牛大,你們總鏢頭呢,讓他出來見我!”
公孫二娘有些莫名地看了看這幾位,如果是外人倒也罷了,開封府衙不少吏員還是知道長風鏢局跟腳的,這些人莫不是被排擠在外,居然稀里糊涂的找上門來?
她鎮定的反應顯然出乎了牛大的意料,同時也愈發惱火,怒聲道:“聽到沒有,我們大府有令,還不去喚人!”
終究是衙門中人,又小鬼難纏,公孫二娘也不與對方直接起沖突,溫和地道:“我們總鏢頭押鏢在外,不知開封府衙有何事傳喚?”
“不在?”
牛大環抱雙臂:“你要想清楚,這是開封府衙的要事,若是日后查到,你們總鏢頭明明在京師,卻躲著不見,可知是何下場?”
公孫二娘平靜地道:“總鏢頭確實不在,若是鐘離待制有事傳喚,奴家與諸位差人去府衙一趟如何?”
牛大見這女子不亢不卑,還能一口道出鐘離瑾的館閣名,反倒不敢招惹對方了,眼珠一轉,高聲道:“要伱這婦人何用,難不成你們這偌大的鏢局,沒一個漢子么?”
他語出羞辱,故意提高聲調,就等著鏢局其他人沉不住氣出面,然而囔囔了半晌,前面還是只有一位公孫二娘淡然看著。
“好啊!敢藐視官差,你們一群江湖子要做什么?我要好好查一查!”
牛大惱羞成怒,干脆往后面闖去。
“止步!”
公孫二娘臉色也沉了下來,區區一個班頭,在衙門里面點頭哈腰,排不上座次的角色,到了外面卻這般耀武揚威,可想而知此人平日里是怎么凌虐百姓的,她最厭惡的就是這等污吏,長風鏢局更不會畏懼這等挑釁,不然以后還不知會被什么人欺到頭上。
可不待她給這伙官差一個厲害瞧瞧,幾道身影大踏步地走了進來,行走之間,一股森冷的氣勢撲面而至:“機宜司辦案!閑人回避!”
“機宜司?”
牛大愣住,他當然知道這個部門,初成立時就牛氣哄哄地來到開封府衙,將大牢里面的一干要犯統統帶走,難道長風鏢局也被機宜司盯上了,那可真是大好事啊!
不待他幸災樂禍,就見對方已經來到面前,居高臨下地道:“班頭牛大,你可曾收受來歷不明的財物?”
“我……”
牛大萬萬沒想到機宜司是沖著自己來的,臉色止不住地變了變,還沒來得及狡辯,那人已經厲聲道:“統統拿下!”
“唔唔唔!”
照面之間,牛大和跟班就被放倒在地,捆住了手腳,堵住了嘴巴,為首的機宜司干事一揮手,手下將人拖出去,自己則恭敬地對公孫二娘行了一禮:“打擾了!”
公孫二娘頷首致意,目送著這位率眾如一陣風般消失在鏢局門口,悠然地重新坐下。
有靠山的感覺,真好!
……
“賊人牛大交代了,平日里他就收受一筆錢財,今日更是得到指示,要用開封府衙的名義,將長風鏢局牽扯到曹汭的案子中!”
拷問出證詞,確定證物后,雷濬第一時間前來稟告。
狄進看了看案卷,并不意外,卻也沉聲道:“‘金剛會’滲透這些小卒,卻能在關鍵時刻起到大用,不可不防!”
無論是權貴府邸的書童仆婢,瓦舍的地頭蛇,還是如今開封府衙的班頭,這些人的社會地位都不高,卻能從小處施力,影響到大局。
“金剛會”在這些年間,沒有費力地去收買朝廷要員,而是將精力用在這些方面,顯然是抓住了諜戰的要訣,這點與“大爺”高明的戰略眼光是分不開的,幸好遼國那邊幾經試探后,不愿繼續南下入侵了,否則這個諜探組織,能在戰爭方面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機宜司也不是恰好趕到,以“金剛會”收集情報的能力,當然不可能不知道狄進與長風鏢局的關系,那么“大爺”要出招,長風鏢局也很可能是一環,所以防患于未然之下,狄進命機宜司特意安排人手守在鏢局外面,牛大一行可謂是自投羅網!
如今賊人拿下,狄進卻依舊沒有掉以輕心:“你們的人手不要撤離,繼續盯住,防止對方繼續攀扯,你再給公孫二娘傳一句話,近來京師風波不斷,讓鏢局保持低調!”
“是!”
雷濬在并州時親眼見過那位十一娘子的威風,當然知道這個鏢局有多么的可怕,從某種意義上比眼前這位都不好惹,畢竟官場中人守規矩,講道理,那位卻是完全不管的,趕忙應下。
狄進道:“去吧!”
雷濬卻還有些遲疑:“我們拿了班頭牛大,開封府衙那邊?”
狄進問:“證據是否確鑿?”
雷濬道:“證據確鑿!”
狄進反問:“那機宜司辦事,為何要給他們交代?”
聽了這句話,雷濬心頭一熱,深刻體會到了緝拿諜細的權力。
皇城司少了這個,就只能是一群局限于皇城,最多在京師里面派出些探子的部門,而機宜司則有了名正言順偵查各方的權力,這還不是伸手過甚,因為確實被敵人的諜細滲透。
證據確鑿,師出有名!
雷濬干勁十足地去了,狄進來到窗邊,看向外面略顯蕭瑟的冬景,微微皺眉。
他并不喜歡見招拆招,但目前來說,確實處于被動防守的階段,畢竟敵暗我明。
相較于皇城司的拉胯,機宜司的執行力已經不錯,關鍵時刻長風鏢局的力量也能借用,只可惜終究少了……
腦海中正浮現出那個念頭,背后傳來微不可查的聲響,狄進即刻轉過身去,就見一道高挑的身影立著,笑吟吟地看了過來:“六哥兒,想姐姐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