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矮壯漢子隱于角落,見到“錦夜”翻墻過來,落地一個踉蹌,不禁大驚,趕忙上前準備攙扶。
他的手掌被冷冷地拍開,“錦夜”自己挺直了腰桿,恢復(fù)平日里冷肅的模樣,嘴唇里擠出一個字:“走!”
他朝前邁去,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弟沒有跟上來。
轉(zhuǎn)身一瞧,才見到矮壯漢子低聲道:“大哥,走不了,官兵們把那條道圍住了!”
“區(qū)區(qū)禁軍!哼!”
“錦夜”臉上的寒氣森森地往外冒,拳頭捏得咯嘣響。
他平日里是完全沒有將朝廷的士兵放在眼中的,誠然,武功練的再厲害,都不可能匹敵千軍萬馬,也無法應(yīng)付弓弩圍殺,但江湖人的優(yōu)勢就在于敵明我暗,完全沒必要與大批的官兵正面對敵!
可“錦夜”真的沒想到,對方搜查一個“人種子”,居然動用了上百好手,數(shù)百禁軍!
在朝廷中樞當官的,都是如此豪橫么?
這哪里是抓賊,平定地方上的小規(guī)模叛亂,都綽綽有余了!
在發(fā)現(xiàn)對方出動了這個規(guī)模的官府力量后,“錦夜”只能選擇撤退,但“世尊”那邊的人手,卻是與他分頭行動的……
想要滿天下地追殺“組織”的叛徒,必須依仗世俗之力,且不說在南方,即便追到北地,彌勒教也是多有相助,“錦夜”當然不愿意坑了對方。
可還未來得及通知,就見到白玉堂、展昭還有一個煞氣騰騰的女娃一起,包抄了過來。
毫無疑問,“陷空”叛了,他的除奸錄上,又多了一個名字,等待勾去。
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他根本打不過對方三人組合,因此只能對不住“世尊”的人手,斗笠一壓,即刻撤離。
他的身法不僅在于出眾的輕功,更與身體的天賦有關(guān),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瞬間遁走,而今擺脫了后方強者的追擊,前方還有禁軍的巡邏與排查,“錦夜”心頭暴怒,臉上反倒冷靜下來,迅速思考,有了決斷:“走無憂洞,將官兵引向‘禍瘟’所居之地!”
矮壯漢子一驚:“大哥!那老頭說的,當不得真吧?”
“必須當真!不只是‘人種子’,我還看到了一個老物,‘長春’好像還沒死……‘長春’絕不能落到朝廷手中,他必須死!!”
“錦夜”沉聲道:“走!”
矮壯漢子不敢遲疑,趕忙跟上,到了那四通八達的地下排水路口,閃身進去。
半刻鐘未過,三道身影奔至,當先的卻是燕三娘,側(cè)耳傾聽,小臉陰沉:“他們跑進無憂洞了!”
展昭和白玉堂都是南方人,對于無憂洞有所耳聞,但并未親眼見識過,卻不約而同地開口:“不能讓賊首逃了!”“追!”
燕三娘又嗅了嗅鼻子,她的嗅覺固然遠不如聽覺那般敏銳,可空氣里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酒香,還是能夠清晰聞到的,皺起眉頭:“留下這么明顯的氣味,不太對勁,這人是不是要引我們?nèi)敕???
展昭正色道:“無憂洞的環(huán)境不比外面,我和白兄會小心些,勞煩燕娘子回去告知狄三元,再派人手進來接應(yīng)!”
白玉堂的性子是不愿被人接應(yīng)的,但值此關(guān)頭,也未反對,悶悶地點了點頭,率先鉆了進去,展昭緊隨其后。
“無憂洞?”
待得燕三娘即刻將消息傳回,狄進并未感到意外。
在地方州縣,難以調(diào)集數(shù)百禁軍好手,但在地方州縣,也沒有這等四通八達的地下通道,所以“組織”的成員,如果不是過于瘋狂,一心拼死,走無憂洞撤離是很正常的選擇。
既然有展昭和白玉堂當先追入,狄進也不遲疑,直接道:“如此機會很難得,自當除惡務(wù)盡,機宜司的人手入洞!”
“是!”
相比起禁軍曾經(jīng)在無憂洞內(nèi)留下慘痛的回憶,機宜司招募的江湖好手,實際上更擅長于這種場面,如今的無憂洞內(nèi),也應(yīng)該只有些零散的乞兒和亡命徒聚集,正好再掃蕩一遍。
“我們走!”
安排完畢,狄進掃了眼戴上鐐銬的兩名犯人,翻身上馬,出了巷子,會合一路,并未分兵。
“長春”是第一個正式抓捕到的“組織”稱號成員,并且資歷很老,知曉大量關(guān)于“組織”的隱秘,價值比起白玉堂這種后起之秀高得多,狄進得確保他在自己的視線中,押送的過程中不會出現(xiàn)任何意外,直至關(guān)進機宜司的牢房。
原本的“組織”固然神秘,但充其量也就是江湖性質(zhì)的結(jié)社而已,可如今發(fā)現(xiàn)的線索,稱號成員“世尊”,很可能就是現(xiàn)今盤踞于東南的彌勒教首腦,一旦與這個造反的秘密宗教扯上關(guān)系,那犯人地位頓時水漲船高,有資格入機宜司了。
所以這一刻,兩名最為精壯的禁軍,架起了“長春”,另外兩人則將那個弟子三兒戴上枷鎖,一并拖著走。
少年的笑容不變,就好似烙印在了臉上,身體卻又微微發(fā)抖,顯然也知道恐懼。
燕三娘打量片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同病相憐地嘆了口氣:“他從小被特殊的方法馴化,成了對‘長春’言聽計從的傀儡,偏偏對外待人接物,看不出破綻!寶神奴也想要這等弟子,卻只能訓(xùn)出木頭人,沒有這般正常交流溝通的本事,最成功的,恐怕也只是我和‘宿住’了……”
說罷,她冷冷瞪著“長春”,磨了磨牙:“你這老狗為了馴化‘人種子’,讓他們乖乖聽命,之前又嘗試了多少人?該死!真該死!”
感到那股刻骨的殺意,“長春”萎靡的腦袋終于昂了起來。
他顯然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落到官府手中,但此時稍微振作精神,卻根本不理會燕三娘,而是直接看向前方,那端坐在高頭大馬上的背影,努力提高聲音:“狄三元,老夫有話說!”
狄進頭也不回:“講!”
“長春”道:“閣下剛剛所言的內(nèi)練全真法,外練金身功,那些‘羊胎素’、‘水光針’、‘磨骨術(shù)’,到底是真是假?”
狄進心想這老頭一把年紀了,記性倒是好得很,或者說在特定的方面,簡直過目不忘,淡淡地道:“你覺得呢?”
“長春”稍加沉默,聲調(diào)再度上揚:“閣下所言或許只是為了穩(wěn)住老夫,但反倒體現(xiàn)出了此道的天賦!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其實走錯了路?科舉入仕,身居要位,僅僅是凡夫俗子的追求,百年后終究會化作枯骨,唯有長生功成,與世長存,到那時,天下間的一切豈不唾手可得?”
別說燕三娘,左右架著他的禁軍,都以古怪的眼神看著這個老頭。
沒病吧?
人家三元魁首,朝廷要員不當,要與你這般藏頭露尾的賊子為伍?
“長春”顯然不覺得自己所思所想有半點不對,語氣懇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閣下與‘長生法’有緣,與‘司命’有緣,來日功成,千秋萬代都將記得閣下的名諱??!”
狄進依舊是頭也不回,只是聲音變冷:“‘將原本遙不可及的長生之望帶到世間,憐憫地賜予在紅塵中苦苦掙扎的萬千生靈’,這是你之前所言!可現(xiàn)在,你卻半點不關(guān)心牛痘法的真?zhèn)?,只念叨著幾個隨意編造出來,毫無意義的詞匯,眼前的病痛尚且不顧及,談何為天下生靈追尋長生之路?虛偽至極!”
“不!不是這樣的!”
“長春”滯了一滯,趕忙搖了搖頭,嘶聲道:“我等追求的,本就不是凡夫俗子能夠理解的,閣下尚且年輕,難以體會,待得壽數(shù)增長,百病纏身,便可深切感受到時不待我,可惜等到垂垂老朽,再求不朽功業(yè),怕是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沒救了……”
狄進暗暗搖頭,顯然“長春”有著一種宗教式信仰,只不過別的信徒崇尚神佛,這些“組織”成員崇尚長生,而在這群人眼中,只要能朝著這個目標邁進,再多的慘劇和犧牲都是值得的。
既如此,說什么都無用,動搖不了扭曲的信念,不過狄進也沒有制止對方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從中尋找線索。
就這般,大部隊緩緩前行,前方的消息不斷匯總過來。
“稟狄修撰,又發(fā)現(xiàn)兩名賊子的尸體,賊人目前在逃,只余一名惡僧,此人兇悍絕倫,持禪杖打傷多人,中了五處箭傷,依舊強沖出去!”
“繼續(xù)搜索,盡量生擒,如若賊人太過兇悍,可就地格殺!”
“是!”
……
“稟狄修撰,無憂洞清剿順利,兩位少俠留下指引,賊人目前已經(jīng)離洞,往城郊而去,似有引誘之意!”
“保持隊形,繼續(xù)追擊!”
“是!”
……
此時已經(jīng)基本確定,這回來襲的“組織”成員,主要分成兩伙人。
一伙是“世尊”麾下的精銳好手,也是最先陷入層層包圍的賊子,哪怕他們悍不畏死,左沖右突,但在絕對的數(shù)量壓制下,也幾乎全員覆沒,只有一名惡僧在身受重傷之下,勉強突出重圍,但還是甩不脫機宜司的人手追捕。
另一伙是“錦夜”,或許還有幾名幫手,相比起“世尊”的人員一開始就與官兵短兵相接,此人就顯得陰險許多,見勢不妙立刻逃跑,更借助無憂洞的地形周旋,似乎還有引誘之意,看來在別處還設(shè)有埋伏。
窮寇莫追,是為了防備對方佯敗誘敵,待得到了合適的地形,再殺個回馬槍,顯然“組織”并不是如此,而且雙方的實力本就不相等,這個時候就不能瞻前顧后,應(yīng)該宜將剩勇追窮寇!
于是乎,當出了外城的繁華區(qū)域,禁軍和機宜司的隊列更加浩浩蕩蕩,穩(wěn)步地朝著西南方向邁進。
可當四周的人煙越來越稀少,“長春”鼻子嗅了嗅,面色劇變:“不好!前面是‘禍瘟’的毒瘴!停下!快停下!”
狄進側(cè)身,終于看了過來:“‘禍瘟’的毒瘴?”
“長春”道:“‘禍瘟’取南方瘴氣,所煉制的一種劇毒,只待進了那片地方,待上一時半刻,就會中毒,時日越久,身體越是虛弱,最后纏綿病榻,無藥可醫(yī)!”
“毒氣么?”
狄進目光微凝,抬起手掌,左右跟隨的人員傳令,隊伍行進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最終緩緩?fù)O隆?
后世確實有不少大規(guī)模殺傷性的化學(xué)武器,很多流行病也能人為制造出來,但狄進并不相信,古代在用藥方面也能達到這種地步。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不通風(fēng)的特定環(huán)境中,導(dǎo)致多人中毒,這種手段確實存在,所以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毒瘴是‘禍瘟’護身的手段,每每在宅子周遭布置,難道說……”
“長春”眼神中下意識浮現(xiàn)出畏懼之色,自言自語:“‘禍瘟’竟也在京師?是了!是了!京師乃四方漕運匯聚之地,天南地北的貨物都聚集于此,只要有錢財,沒有什么是買不到的,‘禍瘟’又要‘肉傀’試藥,隱居在這里最是方便!”
狄進聽著他所言,突然問道:“伱也會用毒吧?”
“長春”苦笑:“老夫確實會些毒術(shù),但跟‘禍瘟’比較,便是如同稚童一般,那家伙是真正的老毒物,所煉制的種種劇毒,或見血封喉,讓人當即身亡,或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他甚至能制造出疫病,讓無數(shù)人染病……”
“組織”的稱號人員各有驕傲,之前“長春”顯然就覺得他的“人種法”獲得了切實的功效,反倒看不起“禍瘟”的“神通法”,但現(xiàn)在卻在制毒領(lǐng)域下甘拜下風(fēng),可見雙方在此道上的差距確實極大。
狄進又問道:“你金蟬脫殼后,是否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中了慢性毒素,這些年一直用藥清除?”
“不錯!”
“長春”微怔,嘆息道:“老夫本以為‘司命’清高,不會用那等手段,沒想到來到京師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早已中了毒,正是‘禍瘟’的‘索魂鉤’!想來‘司命’早就防著我們了,所幸毒性還不算特別深,老夫配藥醫(yī)治,才能茍延殘喘至今!”
燕三娘側(cè)目。
還真的與狄進之前所料一模一樣,“組織”在接連遭到背叛后,開始對每一個成員下了控制手段。
不過“長春”如此,那“陷空”白玉堂是不是也早就中了類似的毒藥?
狄進早早想到了這點,之前并未確定猜測,不會作無謂的擔(dān)心,但現(xiàn)在看來,即便白玉堂想要棄暗投明,也需要解決身上的束縛。
說曹操曹操到,兩道身影從林間縱出,飛速接近,正是展昭和白玉堂。
到了面前,白玉堂迫不及待地開口:“‘錦夜’進了那邊的莊園中,一路故意指引,心懷叵測,諸位小心!”
說到這里,他看到已經(jīng)被抓捕的“長春”和那個獨存的“人種子”,又不禁抿了抿嘴,自己真要與這位救過性命的狄三元爭搶“人種子”么?似乎也搶不走啊……
不待他想明白,展昭沉穩(wěn)的聲音已經(jīng)在旁邊響起:“莊園內(nèi)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似有毒害,需要戒備!”
“沒想到京師里面,還真有兩位‘組織’的重量級人物!”
孤證不立,現(xiàn)在幾方都有相似的判斷,“禍瘟”在此處的可能性大增,狄進欣然于還有意外收獲,同時謹慎地下令。
首先圍繞著莊園,尋找最近可以獲取財米油鹽的地方,確定莊園內(nèi)的日常用品是否從那里購買,如果是,再調(diào)查莊園內(nèi)人口和糧食儲備狀況;
其次地毯式搜尋,尋找附近有無地道出入口,是否連通地下水路,別看這里離京有一段路程,但依舊是無憂洞的范圍,只不過人煙罕至,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人出入,但關(guān)鍵時刻可以作為退路,供賊人逃跑;
最后,進一步確定周遭的植被環(huán)境,再觀察風(fēng)向……
狄進初至此地時,就發(fā)現(xiàn)這里極為清冷,簡直就不像是京郊邊緣,更像窮鄉(xiāng)僻壤。
仔細想想也明白,并非“禍瘟”善良,故意避開人群聚集之地,而是他既然想要長久地居住在此,就不能讓布置的毒瘴肆無忌憚的害人,不然周圍的居民老是死亡,開封府衙遲早會查到頭上……
既如此,面對毒瘴籠罩的莊園,當然可以用最直接的戰(zhàn)術(shù)!
“你要火攻?”
眼見官兵們一批批離開,又一批批折返,開始準備引火之物,“長春”大驚失色,竟是掙扎起來:“‘禍瘟’久居此地,那這些年的進展,可都在宅子里面,豈能一把火燒掉?不可!萬萬不可吶!”
之前還畏懼于毒瘴的他,此時近乎于捶胸頓足,如果左右鉗制住的禁軍放開,當真是為了研究資料,能夠沖進去的。
狄進看了看這個病弱而瘋狂的老者:“你既然擔(dān)心暴殄天物,我倒是有一個辦法,能夠讓那些研究的成果保存下來!”
“什么法子?”
“你寫一封信件,告知‘禍瘟’自己未死,這些年內(nèi)練‘全真法’,外練‘金身功’,遠遠超出了對方那無用的‘神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