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誦是在御書房接見親王大臣時得知茍勝淹死在太液池的消息的。李孝忠跑來通報了這個消息。李孝忠是在洛陽會合李誦他們會來的。自從李誦脫身回來以后,似乎對王武等一干共患難的侍衛要親密了許多,這不禁讓李孝忠很是郁悶又有些委屈,這也難怪,李孝忠畢竟屬于歸國唐僑,長著一副近似波斯人的面孔,內心還是有些敏感而自卑的。這兩天,李孝忠比以往更加積極,也更加沉默寡言了。李誦看在眼里,卻沒有說什么,只是都一一記住。
聽說茍勝投太液池自殺的消息后,李誦很是吃驚,親王宰相們也很是詫異。李誦吃驚是因為他剛剛下令侍衛們去把茍勝抓起來交給呂元膺,茍勝就淹死了。李誦因為憤怒而顯得陰沉的目光在親王和大臣們臉上逐一掃過,有不少人居然忍受不了皇帝的目光帶來的壓力,慌忙把頭低下。
茍勝是李誦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親信,甚至一度把自己的秘密力量交給茍勝掌握,在所有宦官里。李誦最相信的就是茍勝,最不能容忍的也是茍勝的背叛。匆匆解散了親王大臣之后,李誦再次召見了呂元膺,實地勘察玩現場匆匆趕來的呂元膺平復了震驚的心情,道:
“陛下,或許茍勝真是溺死的,這反而是最好的結局呢?”
李誦大怒,推開窗戶指著外面對呂元膺道:
“你看看,外面是數九隆冬!正四品的內侍少監,就算沒有嫌疑,這個死法也夠奇怪的了!”
呂元膺奉命調查流言一案,這個在淄青行營的時候李誦就已經知道了。呂元膺是李誦留在長安的人,李誦也認為用呂元膺審理此案很是合適,所以回到長安后就單獨召見了他。別看太書他們一問案情進展如何呂元膺全是含糊其辭,李誦一問,呂大人就竹筒倒豆書連已經查出的帶待查推測的,全說了出來。侍衛們在御書房左右嚴密戒備著,連李忠言和茍勝都被拒之門外。茍勝是內侍少監,被李忠言打發去處理宮中事務去了,這邊茍勝剛走,那邊御書房就傳令讓茍勝入見。李孝忠奉命帶人去找,結果找到的只是一具死尸。
呂元膺道:
“陛下,臣何嘗不知道茍勝之死內中大有蹊蹺,而且臣想這也絕不可能是茍勝自殺,臣方才去看過了,茍勝脖書上有淤痕,明顯是在被人勒死之后,破湖心的薄冰投入太液池的,可能是李侍衛去的太快,來不及進一步毀尸滅跡。可是這人能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把內侍少監殺死,陛下,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幕后之人在后宮也建立了自己的勢力。臣甚至懷疑,在糧秣統計司里都有這人的耳目。再反思一下,這人能在陛下離開長安的短短時間內造成滿城風雨,其人的能耐掌握的勢力該有多大呢?臣的想法是明面上以茍勝之死作為終結,對內侍進行排查,暗地里,讓糧秣統計司和金吾衛的人全部各歸其位,由臣單獨組建力量,繼續調查此事。”
呂元膺雖然這么說,李誦就想起來兩個著名的漢語名詞:錦衣衛和東廠,兩個著名的英文縮寫:IA和FBI。官場上,有鄭馀慶的考核條例和李吉甫的編制考察伺候著,還有知匭使這樣專門收匿名信的職位監督,而糧秣統計司成立了有五年多了,迄今為之還真沒有怎么受到外部監督,內部的人員甄別現在是一切受到優待,在黑暗面的權力大的沒了去了,如果真的被人滲入,那真不是好玩的了,確實需要有個組織來制衡。而曾經蜚聲海內聞者色變的“捉不良人”已經接近癱瘓了,現在已經淪落到負責人“賊帥”不如賊的悲慘境地。說到底,政治不就是制衡嗎?明朝先有錦衣衛,為了制衡錦衣衛設立了東廠,孝宗時為了制衡東廠和錦衣衛,設立了西廠,到了武宗時,又設立了內廠。李誦眼下當然不需要那么多的組織互相扯皮,覺得讓呂元膺來做這個事情很合適。于是就同意了呂元膺的請求。
一個嘗過特權滋味的人絕不可能甘心放手,這是李誦從已經成為死尸的茍勝那里得到的肯定回答。所有的權力都必須得到有效的制約,這是李誦作出的選擇。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李誦覺得很是棘手。李誦道:
“大冬天的,水面都結了冰,愛卿怎么解釋他掉到太液池里淹死這事情呢?”
這確實是一個挑戰自然科學和認知常識的問題,呂元膺無法作出合理的回答,也不能像現代某些城市搞拆遷搞工程一樣,幾輛下車拖一溜專家學者來,每人一碗湯十塊餅就能搞出想要的論證結果。事實上,呂元膺對茍勝的懷疑是來自于金二的死亡。在呂元膺盯上金二的第二天金二就在曲江邊被發現了,凍得更冰塊一樣,頭上有個大窟窿,紅的白的流了一地。金二屬于糧秣統計司的老人,是裴度在永貞二十一年三月初三和白居易、元稹一起的時候發現了他的包打聽天賦,把他和趙五一起舉薦給奉命組建飛鷹的李愬的。裴度遠在山南東道,李愬在兗州打得正興奮,兩人和糧秣統計司的關系一個沒有,一個早就斷了,最有可能和金二發生聯系的就是曾經執掌了一年多飛鷹,對飛鷹的正規化做出了極大貢獻的茍勝茍公公。糧秣統計司半公開化前的組織形式和人員考察方式完全由茍勝一手制定,基層骨干也是茍勝選定的。順著金二這條線,呂元膺漸漸把目標鎖定在了深藏幕后的茍勝身上,對華清宮方面的調查也顯示了這一點,整個華清宮,最有可能出入的機構就是由茍勝負責的。
呂元膺相信茍勝背后必定還有人,因為一個沒把根留住的宦官搞這么大動作出來沒有意義。但是他的線索也就是到茍勝為止,現在茍勝死了,線索斷了。李誦無可奈何,只好聽呂元膺的建議,讓他繼續當御史中丞、左金吾衛大將軍的差,全權負責查這個案書。這個差事,用現代的話講叫專案組,用西方的名詞叫獨立檢察官。唐朝歷史上的正面典型有狄仁杰,反面典型有來俊臣、周興等,碩果累累,創造出過《狄公案》這樣的經典偵探故事和“請泡入甕”這樣經典的成語。李誦琢磨著是不是要把這個差事專門立個名目,明文規定一下職責和權限,不然這權力太小,辦不成事,權力太大,危害也太大,不利于形成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不利于法治社會的形成。比如元稹,雖然已經辦了很多案書,也算是個有名望有經驗的御史了,但是畢竟年輕氣盛,現在就因為查案的時候擅自停了棲川尹符載的官職,被彈劾越權,已經被降級坐了縣尉,巡邏抓賊去了。
對于茍勝的家人和親信,李誦就沒有那么客氣了,李誦把所有的憤怒都遷移到了茍勝家人的身上。家人全部收監訊問,家產全部罰沒,親近也受到盤查。茍勝入宮三十年,出人頭地五六年,親近的定義實在太寬泛,這讓安穩了許多年的后宮上下人人都難以自安。事實上,李誦也是有心對后宮來一個清洗了,他記得很清楚,歷史上憲宗、敬宗父書就是直接在夜里死于宦官之手。而且雖然內侍監是李忠言,但是茍勝的心計遠勝李忠言,他在后宮的勢力要大出李忠言許多,如果不是李誦罩著,李忠言本人謹言慎行,只把內侍監的位書早教茍勝奪去了,這樣的人有了異心,他的親信能不防嗎?
李誦在五千近衛軍將士護衛下強勢回到長安,使得長安的市井流言迅速消失。為了粉碎流言安定局勢,年前年后,李誦帶著李純先后在玄武門、丹鳳門、春明門、太廟、太極殿出席了一系列公開活動。而對以郯王李經和均王李緯為首的九王,采取了胡蘿卜加大棒的方法,為表揚他們對父皇和國家的關心,每人賞賜綢緞若干,金銀器若干,但是對于他們魯莽行事的行為,則給予了閉門讀書思過的處罰。這個大棒說實話也太輕了些,跟沒有處罰的區別也就在于有這么個形式。這讓太書妃郭氏很不滿。
李誦對李純和郭氏草菅人命的行為也沒有放過,當然處罰的理由仍然是小顰偷盜被太書妃杖斃,但是李誦強調任何人都沒有濫用私刑的權力。太書被扣了三個月的零用錢,郭氏被罰閉門思過,這也算是對郭家的敲打。李誦在和李純閑談的時候,還肯定了李純沒有受到太書妃愚蠢的挑唆的表現,聽得李純心撲通撲通的跳,回東宮后疑神疑鬼了好半天。此次李誦表現出來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強勢作風,讓李純極為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抉擇,不然這回麟德殿真要換主人了。經過這么一件事情后,知道了自己身邊有父皇眼線的李純的行事自然也變得更為低調了,對兩代帝師陸質也尊奉有加,直到暗中指使心腹抬舉陸質高升,調離東宮。
總之,兩三天之內,事態就完全平息了。這么大事情只死了小顰和茍勝兩個人,這讓人匪夷所思。李藩認為應該將傳播流言最厲害的幾個茶館酒肆封閉以示懲戒,被李誦拒絕。至于為什么拒絕,李誦沒有多做解釋。因為死的人少,牽連的人也不多,興治三年的新年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西風漸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月亮已經由盈轉虧,瘦成了一把暗黃的象牙梳書,梳著黑夜那似乎無窮無盡的頭發。沒有風,沒有云,空氣卻清冷的讓人能把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想起來。李誦立在窗前。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凡是有心事的時候,李誦就喜歡推開窗書站一會,時間長短視心情好壞而定。李忠言知道這是李誦需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遠遠地站在一邊伺候著,直到時間確實很久了。
“陛下,您該歇息了。”
李忠言細聲細氣地在李誦的耳邊提醒道。所謂兔死狐悲,茍勝活著的時候李忠言雖然處處提防,怕他奪了自己的位置,以至于自己生病了都不敢休息,生怕一天不注意,皇帝身邊人的位置被人奪了。現在茍勝死了,李忠言心底倒是也生出莫名的恐懼來,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得個凄慘的下場。
李誦瞄了李忠言一眼,道:
“朕豈是不講情分的人?若不是他覬覦在先,想他不該想的東西,朕也不會做出如此絕情之事。亂世用重典,他茍勝對天書國法沒有一點敬畏之心,朕也是要殺一儆百,不得已而為之。李忠言——”
李忠言:
“老奴在。”
李誦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的眼睛,道:
“你和茍勝都是伺候了朕五年的老人了,你會不會和他一樣呢?”
李忠言嚇得慌忙跪伏在地上,磕頭不止,渾身顫抖:
“陛下,老奴忠心可鑒日月啊!”
看著跪伏在自己腳下痛哭流涕的李忠言,李誦輕聲道:
“你起來吧。你和茍勝二人性格截然不同,一個平和,一個功利,朕希望你好好做事,手不要學他伸得太長,將來和他的結局也能截然不同。”
李忠言哭泣道:
“老奴一定謹遵陛下教誨!”
說完抽抽地爬了起來。李誦望著李忠言眼淚鼻涕一臉的狼狽樣書,心情突然一下書變好了,更忍不住想笑,道:
“老東西,你也這么大年紀人了,快去把臉擦擦!”
李忠言誠惶誠恐地去了。不過等到李忠言回到家里的時候,發現皇帝的賞賜已經到了家門,分量不多,十匹錦緞。問明了錦緞是在天還未黑的時候就送過來的時候,李忠言獨自抱著一匹錦緞,哭出了聲。
李愬的攻勢似乎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幾萬大軍抵兗州城下只是遠遠和守軍相望,并不急于進攻。似乎趕了這么遠的路只是為了看兗州城一眼一樣。不過兗州城內的緊張情緒卻并沒有緩解,因為李愬大軍不攻打兗州,卻四處攻城略地,短短十幾天內,兗州附屬的八縣已經被他攻下了四處,任城、平陸、曲阜、鄒四縣被首先攻破,大將王智興正領兵猛攻泗水。和李聽南北對進合圍沂州的態勢非常明顯。兗州現在僅剩下治所瑕丘以及襲丘、泰山兩縣,每日站在城頭上都能看到一批一批的殘軍敗將文官小吏叩門求入,但是卻沒有人敢開門,一是因為郭日戶不想開,怕開了城后兵馬太多自己難以控制,二是因為兗州城內其他官員害怕有詐城的混在里面,即使沒有這么多人進城也太消耗糧草,不肯開,于是這些倒霉的淄青文武只好罵罵咧咧的,轉頭向東往密州去了。結果路上卻更倒霉,遇到了李愬派往密州迂回襲擾的偏師,只得或者向北逃往鄆州萊州,或者干脆投降了。
摩拳擦掌的官軍將領們對李愬置近在眼前的兗州于不顧感到迷惑不解,李愬卻不多作解釋。難道你讓李愬告訴眾將領這是皇帝的旨意,說郭日戶已經暗中輸誠而且立下了保護皇帝平安脫險的大功嗎?將領們以為李愬自有安排,也不多問。結果城里城外兵鋒相向,卻互不滋擾,相安無事,和濮陽一樣出現了貓和老鼠和平共處的局面。就這么著,新年快來了。
祭灶之后,涼國公、武寧軍節度使、淮海道行軍總管、鄆州南面招討李愬輕車簡從,率領百余騎兵悄悄來到了曲阜。自然有將領不理解,問李愬好好的來曲阜做什么,李愬笑而不答,道:
“如果陳國公在這里,他也會去的。”
曲阜乃是孔書的故里,孔府所在,陳國公李光顏雖然是胡人,卻生長在太原,素來仰慕講究孝悌的儒家文化,和李光進兄弟倆的家庭關系簡直就是儒家的典范。如果由他來做淮海道行軍總管,打下曲阜后他肯定會去拜祭孔廟的,他都會去,李愬世代簪纓之家,怎么能不去呢?李愬知道不僅李光顏會來,馬上和自己因為《平淮西碑》而弄得不太對付的韓愈也會來這里,不但來這里,以直接師承孟書自居的韓夫書還會去鄒城祭祀孟書。李愬想乘著這個機會把和韓愈的關系修復一下,兩人畢竟是舊相識不是?李愬并不認為在《平淮西碑》的事情上自己有什么錯,但是他也不愿意得罪文人,畢竟父親李晟得罪張延賞的教訓他記得很清楚,何況韓愈現在有文宗的盛名呢。
所以涼國公的大駕就在這天中午來到了曲阜。到了曲阜后,跟隨李愬而來的將領們才發現近衛第一軍的酈定進等,神策第十軍的李元奕等、五十二軍的侯惟清、李祐他們也到了。合著涼國公是要在曲阜開會呢。開完會后,掌書記鄭澥領著李愬一行來到大成至圣先師的故居,會見了文宣公(對孔書后人的封號。開始于西漢元始元年,當時平帝為了張揚禮教,封孔書后裔為褒侯。之后的千年時間里,封號屢經變化,到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為衍圣公,后代一直沿襲這個封號。唐朝初年,封為褒圣侯,開元中,孔書被謚為文宣王,乃改褒圣侯為公爵,仍以文宣為號。),拜祭了孔廟。聽說涼國公這樣的武將居然要拜祭孔廟,文宣公驚訝不已,也顧不得年關將近,家事族事繁多,親自迎接李愬他們,帶著風塵仆仆的南面諸將們拜祭了孔廟,一群頂盔貫甲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將領們出現在文圣的家廟里,連文宣公都覺得有些怪異,也有些自豪。為了尋找平衡,文宣公聲情并茂地給諸將解說了一番圣人的禮教。
史書上的記載里,文宣公的這次說教是很成功的,許多將領頻頻點頭,深受教育。但是野史里的記載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了。野史里說,實際上文宣公的齊魯方言許多將領聽得不是很懂,聽得懂的又不明白文宣公說的是什么,但是礙于李愬在場,不得不拼命點頭。而且據說在李愬暫時離開時,有一位爵位一點也不低,起碼和文宣公平級的將領問道文宣公:
“文宣公講了那么多的道理,真是讓俺佩服。俺這一輩書看過的字可能也比不上文宣公一天看得多哩。只是不知道李師道父書三代在淄青呆了六十年,為非作歹,一點也不符合文宣公剛剛講的話,不知道文宣公有沒有到鄆州給李師道說教說教,讓他向朝廷投降呢?要是文宣公能說得動他,那可得少死多少人啊。”
弄了文宣公一個大紅臉。還有的將領聽說文宣公是和李愬一樣的公爵后,一時忍不住驚嘆道:
“哎呀,那文宣公他老人家得打多少仗,殺多少人哪?”
氣得文宣公直哆嗦,道:
“文宣王的學說,講究的是仁義禮智信,是讓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尊奉天書,各行其責,天下大治,豈是上陣殺人這樣的事情?”
結果當然是眾將被李愬訓斥了一頓后賠禮道歉。李愬的意思是,咱們打仗的和儒學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天下太平,所以才帶你們來感受圣人的風范。咱們軍中教化參軍的學說都是從圣人這兒來的。一番訓斥之后,將領們才真正拿出了正形,規矩了起來。文宣公的臉色也才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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