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
易長安一走,燕恆也失了不少興致,草草用完了晡食,就向周介甫告辭。
周介甫起身相送了幾步,看著燕恆幾番欲言又止。燕恆看在眼裡,屏退了衆人,拱手輕輕一揖:“老師可是有話教我?”
他特意自稱了“我”而不是“孤”,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周介甫再不猶豫,語重心長地低聲道:“殿下禮賢下士是爲君之美德,只是今日老臣觀殿下對易樑似乎格外不同,殿下——”
到底是能當閣老的人,感覺自然很是敏銳!燕恆心中一緊,面色微微滯了滯才說了出來:“老師,我大燕立朝以來,文武百官無數,天縱英才亦是不少,老師可曾見過易長安這樣破案如神的人物?”
尋常的地方官,能不冤枉好人就可以叫一聲“青天大老爺”了,各地衙門裡多的是疑難積案,周閣老自己就是從地方官起身,如今除了大兒子在京中,其餘幾個兒子都在地方爲官,哪裡會不清楚這些事?
聽到燕恆這麼問,周介甫緩緩搖了搖頭:“自夏氏案後,老臣也曾關注過此人,此人破案之能,確實是老夫平生所未見。”
“民有積怨不散,則易被有心人鼓動,若使天下無冤,何愁我大燕根基不穩?”燕恆負手看向天穹中那輪清冷的圓月,輕聲開了口,“我大燕善治理政事的人不少,善刑獄推案之人卻不多。
老師,我想從易長安入手,補足這一塊,縱然難以一日爲功,以後也能爲我大燕留下可用之才,假以時日,我大燕總有清明盛世之時……”
壽王燕澤雖然被貶爲庶人守皇陵去了,可是還有其他幾王猶自野心勃勃,燕皇此時也不過知命之年,而太子燕恆早已成年,此時燕皇雖然看重燕恆,可是君心難測……
所以燕恆說出“縱然難以一日爲功”的話之後,周介甫心中一陣觸動,等聽到“清明盛世”之時,眼中已經微酸:“殿下胸懷天下大勢,是老臣短視了!”
燕恆收回停留在那輪圓月上的目光,淡淡一笑:“不過是我總想著讓這天下四角俱全的一點念想罷了……只是今既有能力,做,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天色也晚了,老師不需再相送,孤,這就告辭。”
周介甫連忙駐了足,看著燕恆的身影很快隱入黑暗中,長長吐出一口氣;這個易樑,今日看來行事倒也方正有度,以後若得便,他一定多提攜幾分!
燕恆已經被董渭護著閃身進了一輛不起眼的青油馬車,車聲轔轔,不緊不慢地駛進了一條寧靜的小巷;燕恆此時的心緒,卻驟然翻滾起來。
他先前跟周介甫說的,是他以前心中所想,可是這一切,自昨晚以來,卻不知不覺已經夾雜了別的意味。
他曾以爲自己不過是誠心招攬,以期今後君臣相得,爲什麼在昨天看到陳嶽緊扣著易長安手指的那一刻,突然有些東西就在心裡頭變了呢?
哪怕明知道不可爲,這一絲念想卻像是一粒生命力十足的種子,突沐春風細雨,無可阻擋地、一下子就萌了芽……
“殿下。”
馬車外傳來董渭壓低的聲音,燕恆不出聲地掀簾下了馬車,默默進了秘道,回到了東宮的長思殿,自己的書房。
聽到書房裡傳來些許聲響,房門外很快響起了一道尖細的低聲:“殿下?”
慶吉如今收著兩個徒弟,一個楊平,管著這東宮的諸項雜事,一個張淮,如今管著內宮的情報收集;外面的候著的,正是張淮。
都這個時候了,如果不是有事也不會守在長思殿外面。燕恆衝慶吉點了點頭,讓他開門帶了張淮進來:“何事?”
聽到太子殿下的聲音中略帶了一絲疲憊,張淮行禮後連忙稟報了:“下午申時末,皇上召見了京畿錦衣衛千戶陳嶽——”
陳嶽是在召見後一出來就過來找易長安的……坐在圈椅上的燕恆身子不由微微前傾:“說了何事?”
“似乎是去年陳大人覲上的一些火器方子,今天秘坊那邊已經造出來了,皇上親自去秘坊那邊看了效果,回來後很是高興,即刻讓人把陳大人召了進來,說是他覲方有功……”
燕恆微吐了一口氣,重新把背靠了回去,半閉上了眼睛:“孤記得上回周良保就跟皇上抱怨過,說他那兩個副指揮使毛文義和徐忠不如人意,皇上後來把纔在滄州任職的陳嶽調過來也是暗有此意,莫非今天已經宣了旨意?”
張淮飛快地搖了搖頭:“皇上本來也說要賞陳大人一個副指揮使的職位,卻被陳大人辭了!”
“辭了?!”燕恆睜開眼盯著張淮,眼中飛快閃過一抹驚疑。
陳嶽此人,燕恆與他相交後不是不知道,因爲背景單薄,所以陳嶽自入錦衣衛以來非常上進,幾乎是以命搏功;眼看著這覲了個火器方子有功,可以更上一層站到更高的位置,陳嶽怎麼會辭了呢?
“是,陳大人說,雖蒙皇上厚愛,然他新任京畿錦衣衛千戶時日尚且不久,此時再晉職位只恐在錦衣衛中引人非議,鬧得人心不穩;所以請皇上暫緩封賞,容他再立功勞了再說。”
到底是錦衣衛裡混久了,陳嶽倒是很會把握人心……燕恆輕輕點了點頭:“依皇上的性子,想來是準了後另外賞了他什麼以做補償吧?”
張淮的臉色一下子古怪起來:“殿下明鑑。只是陳大人要的補償有些奇怪……”
皇上的賞賜都由內務府出,無非是金銀財寶、良田美宅,或者還有美貌的宮娥之類,張淮竟然說這補償有些奇怪……燕恆不由也來了興致:“陳嶽跟皇上要了什麼了?”
看陳嶽今天還好好地過來找易長安,就知道他肯定沒有什麼觸怒燕皇的舉動,那會是什麼奇怪的賞賜呢?
“陳大人請皇上賞了他一面免死金牌,除五罪以外,其他罪由皆可既往不綹的免死金牌!”
燕恆不由愕然。
大燕律規定有五罪爲罪大惡極,永不在赫免之列,五罪之中,已經包含了謀逆、叛降、貪賄、不道等罪名,身在錦衣衛,如果陳嶽會做些觸犯律法的事,肯定就是能框進這五罪之中。
那除了這五罪以外的免死金牌,陳嶽求來還有什麼用?難不成陳嶽還能未卜先知,他以後會犯五罪以外的罪行?可是除了五罪以外剩下的那些罪名,哪一項是身爲錦衣衛重臣的陳嶽所不能擺平的呢?
即使是他對易長安……真有了那些事,曝出來後也不過一樁風流逸聞,影響再嚴重也就是貶上一級官階罷了,只要他還是跟現在這樣精幹得力,自然是聖眷在握,哪裡會用得上免死金牌?
燕恆指節輕叩著圈椅扶手,眼中的驚疑轉爲沉思,片刻後還是有些茫然;他本來跟陳嶽也算得上有些私交了,可是現在,他卻越來越看不懂陳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