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心頭火熱,亮閃閃的眼底深處爆出火花,深切地默默凝視了范增一會兒,朗朗一笑,略略緩轡,執住范增的手,輕聲道:“惟愿相孚相得,貫徹始終!”
范增重重地點頭,朦朧淡渺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明顯漲紅了的臉看得出他同樣的心潮激蕩,深深動了感情。
轉首看著通衢遠處黑沉沉夜幕里幾星火把反暈出的微黃散光,楊楓緩緩地開口,意味深長地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剛剛起頭啊!待得展浪、斗蘇、李倫他們歸來,代郡、雁門這方天地,就可大展拳腳了。”
范增深吸了一口氣,斂住心神,凝重地道:“天下之勢大變,龍從云虎從風,得代地為基,背三胡,計胡狄之利,虎窺中原,猶大有可為處。”
說著,他仿佛記起什么,突然濃眉一蹙,將疑慮、詢問的目光投在楊楓臉上,若欲所言地盯了片晌,終于道:“公子,增恍惚聽聞公子提起,郭家曾有意許婚于公子,敢問可曾行過娉納之禮?”
楊楓苦笑了一下,搖頭道:“未曾,只是口頭議親。”
范增濃眉緊鎖,眼里沉沉的全是憂慮了,沉吟著道:“公子請恕在下直言。未經娉、納、送、逆四禮,婚姻未為成就。趙人自王侯貴胄,至于小民百姓,婚姻觀念中,勢利觀極強;趙女,于各國中風評并不甚佳,言‘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貴也’。而趙魏韓以世卿裂晉自立,化家為國,較諸他國,三晉之地的世家大族尤重自家宗族······由是觀之,公子行韜晦之計,藏機不露,蟄伏待時,于烏家、郭家方面,則恐弄巧成拙,致生乖離變故。此行,不容樂觀。”
觸著隱憂的楊楓臉色微微一變,疲憊地揉揉面頰,努力牽出一個微笑,擺脫沉悶的情緒,輕嘆道:“唉!我豈不知。歸來后牧場與烏大少一晤,我已心中有數。豪放爽利的烏大少猶然如此,遑論精明詭譎,事事算計利害的郭縱。這也是我為何要先夤夜造訪郭家的原因所在。”頓了頓,側頭瞥了范增一眼,居然又綻出一抹笑意,“謀事在人,且見機行事罷,事涉今后塞外立基,容不得輕忽,惟有盡全力爭取了。”
范增濃眉一軒,鎮靜地和楊楓相視一笑。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靜了下來,單調的蹄音里,連敞闊的街道邊火把偶或發出的輕細“畢剝”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就在沉寂中,一行來到了郭府。
前導的衛士下馬通稟。只片刻間,一片腳步聲響,滿臉帶笑的郭縱,在次子郭廷、管家高帛的陪侍下,急急快步迎了出來,執手把臂,噓寒問暖。緊攜了楊楓的手,郭縱一路不住聲地敘說探問,直把楊楓、范增讓進了廳堂。
自代郡回都后,楊楓經多見慣,波譎云詭中和各色人等不知打了多少交道,早非昔日吳下之蒙。在郭縱異乎尋常的親近熱情下,他敏銳地發現,這毫無實際意義的表面關切客套,只不過是一種借以掩飾內里真實情感的虛假偽飾罷了。一線不安籠上了他的心頭——他分明地意識到,自己和郭縱之間原已存在的隔閡,隱隱地又深了許多,雙方的距離,在一大通云山霧罩的廢話中,正漸漸地拉遠。
此次郭府之行,注定是一場極棘手艱苦的拉鋸戰了!
婢仆奉上茶點。郭縱揮手斥退,沉下了臉,剔著兩道細眉,眼里爍閃著陰沉沉的冷光,形色很是不平地恨聲道:“小楓,今日朝會之事我已俱知,著實是令人可恨!那尉繚竟如此專擅跋扈,嫉功妒能,排擠賢才,若此等小人竊據高位,豈不又是一個趙穆!”
瞟了楊楓一眼,郭縱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仿佛一腔火全撩了起來,指節用力叩著案幾,辭色愈厲,自顧斥責尉繚并顏聚以下一干軍將,很是慷慨憤懣。
自從尉繚入都受封起,到邯鄲平叛,再到朝會專橫,一樁樁一件件,口吻一向圓滑的郭縱很難得也很奇怪地不加以掩飾,譏刺詈罵,臉色也越來越黑沉。
楊楓眼瞼低垂,神色不動,不置可否,只是靜靜聽著,似乎沒看見郭縱不時便暗暗脧他一眼。心里卻又另有了一份奇怪:商奇是郭縱最得力的智囊,幾乎是每見郭縱,商奇皆會在場。連試探、聯姻,這兩件大事體,郭縱都放心讓商奇參與其中,何以今晚這關系到郭家日后升沉榮辱的關鍵場合,偏不見了商奇的蹤影?
“哼!”氣息粗重的郭縱帶著惡意地冷哼了一聲,探手去取茶碗,一邊舉碗就唇,一邊看著楊楓惋嘆道:“小楓,可惜你一心國事,迭立奇功,卻落得忠而被謗······”
神色恭謹地坐于楊楓下首,一直一聲不響的范增突然拊掌“呵呵”一笑,緊頂著道:“郭先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尉繚費盡心機,攻訐中傷排擠公子,卻不正與了公子一個大便利,也與了郭家及烏家北遷一個大便利嗎?”
郭縱的手僵住了,茶碗頓在嘴邊,眼睛一瞇,眼珠子骨碌一轉,細眉豎了起來,滿臉慍怒,“啪!”地將茶碗重重頓在案幾上,茶水跳濺得案上淋淋滴滴的四處都是。一甩手,郭縱“呼呼”喘了幾口,張了張嘴,仿佛氣怒難言,索索地指點著高帛,“高帛,你說······”
高帛長嘆了一口氣,苦著臉拱手道:“楊大人,黃昏時分,大攻尹趙閑帶同左校趙宣來到了府里······”
“趙閑?”楊楓微一愕。
“是!”高帛偷偷溜了郭縱一眼,又嘆了口氣,垂首道:“趙閑傳來了太后和新君的詔旨,任大公子為右校,郭彭、郭煥為工師,郭振等三人為冶尹,并征調郭家八百冶鑄工匠入冶鑄作坊了。”
楊楓的心一下抽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