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宮奴在亭中空地安置好了一方案桌,桌上雪白的宣紙鋪就,墨筆狼毫全數備上。
嵐桃花硬著頭皮走至案桌邊,拂袖研磨,見亭中眾人的目光皆是落在她身上,心底,也不免有些沒出息的緊張。
片刻,她放下墨硯,隨即挑了一只中細的狼嚎握在手里,而后垂眸在那雪白的宣紙上盯了良久,也未曾下筆。
不得不說,她嵐桃花何時動筆作過畫?
以前在相府里,她倒是以畫捉弄過府中的小廝侍女,每次皆是在紙上畫了個大王八在宣紙上隨即找個合適的機會偷偷的貼在相府小廝侍女的背上。
而如今,她若是再敢畫只王八出來,想必立即要被皇帝下令拖出去斬了。
“嵐相千金因何遲遲不動筆?”這廂,那齊妃笑著催促。
嵐桃花抬眸朝她望來,見她肥臉上帶著幾分淺淺的諷笑,她頓覺這齊妃更是極不順眼了。
她暗斂神色,隨即朝齊妃略微恭敬的道:“方才在構思,如今便下筆!”
說完,她立即垂眸,手中的狼嚎在宣紙上大肆揮動!
不久,待畫畢,嵐桃花終于抬起頭來,慢騰騰的擱下了手中狼嚎,朝皇帝與齊妃緩道:“臣女已畫好。”
皇帝稍稍點頭,面上卻是諱莫如深。
齊妃卻是忙著讓宮奴將嵐桃花的畫托起展開,以供眾人評賞。
然而,待一名宮奴應著齊妃之令走近嵐桃花身邊,伸手剛要托上嵐桃花的畫,那只她的手還未觸及到畫,卻是半空一僵。
嵐桃花瞅了瞅那宮奴僵在半空的手,心頭有些無奈。
說來,即便她嵐桃花的話乃曠世之作,不多見,但這宮奴的反應,也太過震驚了吧!
“愣著作何!還不展畫?”這廂,那齊妃卻是再度催促,聲音染有幾分刻板與盛氣。
那宮奴愣了愣,急忙回神,僵在半空的手急忙將嵐桃花的畫托起垂立著展開。
剎那,那些就近瞧清嵐桃花畫作的閨閣千金皆是忍不住掩嘴輕笑,而那主位上的齊妃,也是輕視帶笑。
嵐桃花靜立,眸光朝眾人一掃,隨即朝那主位上的齊妃緩道:“臣女筆法拙劣,見笑了。”
“嵐相千金這畫技,倒是的確拙劣,難道,嵐相爺為給你請個畫師教教?”齊妃嗤笑道。
嵐桃花垂眸,只道:“臣女爹爹自是為臣女請過畫師。”
“那你的畫作,如何是這等程度?”齊妃問。
嵐桃花眸色微微一動,抬眸直視齊妃,然而眼風里卻瞅著那主位上一臉深邃的皇帝,不答反問:“那娘娘可知我這宣紙上所畫的是何物?”
齊妃一怔,眉宇一蹙,似是有些不滿嵐桃花不答反問的行為。
但如今眾人當前,她也未發怒,僅是不以為意的朝嵐桃花道:“你所畫的,不就是一朵連三歲孩童都能畫的花,旁邊還跟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桃’字?”
嵐桃花勾唇一笑:“娘娘所言甚是,臣女所畫,的確是一朵拙劣的花,拙劣得連三歲孩童都能畫。說來,臣女并不擅長作畫,更無亭中諸位千金的才藝,臣女所會的,只是尋常市井的把戲,登不上臺面。”
說著,恭敬一拜,目光卻是全然朝那皇帝望去,只道:“皇上,臣女可否回位了?”
皇帝神色深邃,那張肥肉橫生的臉,卻也非方才那般精透平靜,反而是極為難得的浮現出了幾絲震撼。
他朝嵐桃花微微點頭,待嵐桃花回得位上,他眸色動了動,只道:“嵐相千金,果真深藏不露!你方才的畫倒是并無拙劣,反而是大氣得令朕都稍有動容。”
皇帝這話一出,亭中眾人一頭霧水,紛紛錯愕。
那齊妃道:“皇上這話何意?嵐相千金這畫,明明是連三歲孩童都能……”
她這話未落,皇帝便冷眼朝她一掃,語氣也染了幾分不悅:“放肆!難不成你還認為朕評斷有誤?”
齊妃一震,忙垂頭道:“臣妾惶恐,臣妾并無此意!”
皇帝到:“并無此意甚好!”
說著,轉眸朝嵐桃花望來,默了片刻,才道:“前些日太子妃大選之際,你身子有恙,無法參與。今兒,朕便特許你參與大選之列,如何?”
嵐桃花臉色微微一變,心頭頓時漫出了幾分嗤笑與無奈。
果然,這幅畫一作,更是麻煩上身了。
說來,方才齊妃逼她作畫,皇帝未曾阻攔,她便知曉這皇帝對她,定是有所試探。雖不知這皇帝因何對她嵐桃花特殊對待,甚至還讓她來評斷各家閨閣千金的獻藝,但憑她直覺,這皇帝對她,定是有些特殊的目的。
人言皆謂,伴君如伴虎,既然她嵐桃花一味的順從,從而被皇帝君威壓住,被妃嬪威脅,被各家千金嘲笑,那她還不如先懾了君。
不得不說,她嵐桃花雖說惜命,但也懂猜測人心。而此番入宮,她便覺,先讓皇帝吃一記軟釘子甚好。畢竟,只要一搞定他,這太子、嬪妃甚至官家千金,都一并解決了。
然而,本以為獻藝一事一過,她自能‘脫險’,沒想到,這皇帝卻又是給她設計了另一方牢籠。
“多謝皇上好意,只是,太子妃大選,臣女的確無法參與。”說著,微微垂眸,恭敬道:“臣女痞性甚多,加之言行不恭,的確不能參與太子妃大選。”
皇帝默了片刻,輕笑:“無妨,便是未有當太子妃之賢,但當個太子側妃,也是可行。”
嵐桃花愕然,隨即暗暗咬牙,又道:“皇上,這也不可。太子,太子對臣女一向鄙夷,自也不會挑臣女當側妃,臣女還是不參與為好,也免遭太子嫌棄之痛!”
“本殿倒是未曾說過嫌棄于你呢。”這廂,坐在一邊兒的太子卻是突然出了聲兒。
嵐桃花一怔,頓時頭皮有些發緊。
她轉眸朝太子望去,見他修長的眸子里深邃一片,就如夜里那漫天的黑,竟是要將人裹得連氣都喘息不得。
她默了片刻,才斂神欲言,卻不料主位上的皇帝又道:“既然太子也以這般說了,你應未有顧慮了吧?”
說著,他朗笑一聲,雖身子厚實,但笑聲卻是有力。
嵐桃花心生無奈。
眸光朝皇帝瞥了瞥,眼風卻突然瞅見了坐在那斜對面的鳳黎淵。
她眸色動了動,心底嗖然滑過了一許復雜,隨即朝皇帝垂眸道:“皇上,臣女還有一隱情。”
“哦?”皇帝挑聲:“那你倒是說說,是何隱情?”
嵐桃花咬牙一番,“臣女早與一人私定了終生,如今臣妾的心早已隨了那人,此番也無資格再入宮,一心一意的侍奉太子了。”
她這話一出,無疑是平底一道驚雷,震得在場之人紛紛訝異。
這亭中大多數人皆知,嵐桃花痞性縈繞,好在京都街頭光明正大的調戲俊美公子,其性子刁鉆,著實是京都地頭蛇,且雖說調戲了不少俊公子,但也不過是逢場而已,調戲完了,遭人罵了,也僅當是過場。
然而,此番嵐桃花竟說早已給心,無疑是令人訝然不信。風流痞女若是能專情,這明日的日頭,怕是都得從西邊兒升起來了。
皇帝與太子此番也錯愕,但面上僅是稍有變色,若不細觀,也察不出什么來。
“哦?已然私定了終身?那你心儀之人,是誰?”半晌,主位上的皇帝才微微一笑,道。
說著,見嵐桃花眉宇微蹙,他細細將其面色打量幾番,又意味深長的道:“若是那人品行甚好,朕就替你二人下旨賜婚也好。”
嵐桃花此番騎虎難下,心生波瀾。
這老皇帝果真精得很。想必此番她若不給他搬出一人來,怕是不行了。
她暗忖著,眼風卻小心的朝那鳳黎淵瞟了一樣,卻不料他也正望著她,面上還浮有幾絲擔憂,仿佛是為她緊張著。
她愣了愣,隨即心思流轉,本欲拖他下水,也好真來個‘兄弟共患難’的真情,但此番一見他那瘦削的面容,眼露擔憂,她頓覺拉他這樣的爛好人下水,著實讓她都有些不忍。
是以,腦中思量片刻,正想一不做二不休的將小黑的大名道出來,哪知那斜對面的鳳黎淵竟是突然起身朝皇帝微微一拜,恭敬低緩的道:“桃花心儀之人,是在下。”
說著,嗓音一頓,隨后又道:“在下與她,如今也算是互相傾心在乎,定親文書,在下也自昨夜便讓人送去瑞國,想必不日之后便會收到在下父皇的婚旨。”
他一言,眾人震驚。
嵐桃花臉色有些發黑,錯愕的望向鳳黎淵,臉上露出幾抹難以置信的詫異。
這爛好人,倒是夠義氣,只不過,這是不是太過了?定親文書都已送去了瑞國,這借口可不能亂用啊,萬一君國這老皇帝差人去探,怕是得露餡兒啊!
到時候,這欺君之罪一扣下來,她與他皆跑不掉,那時,她嵐桃花會被逼得不反也得反了哇!
皇帝臉色頓變,朝鳳黎淵道:“祈王來京都不過幾日,怎會與嵐相千金互相傾心!”
太子那修長的眸子也是微微一瞇,鎖在鳳黎淵身上的眸光也是深邃復雜:“呵,祈王莫不是弄錯了?嵐相千金也自稱痞性,她喜歡俊公子一事,京都之人也不奇怪了。祈王甚俊,想必她喜歡也是自然,只不過這種喜歡,只乃欣賞,若是要論傾心,怕是嚴重了。”
說著,他也不顧鳳黎淵反應,僅是漫不經心的扭頭朝嵐桃花望來,薄唇微微勾出了一抹邪肆的弧度,又道:“桃花,你說是嗎?你,不過是欣賞祈王爺的俊,對吧?”
此番他倒是未當眾稱她‘嵐相千金’,而是直喚‘桃花’。
嵐桃花頭皮微微發緊,知曉這皇家崽子定是要發威了。
只不過,如今事態緊急,加之鳳黎淵也自甘淌入了她這池污水,她若不把握好,估計她與鳳黎淵都沒好結果。
是以,她忙斂神,先是朝太子略微賠笑,隨即又轉眸朝皇帝飛快的瞥了一眼,恭敬道:“皇上,臣女雖說刁鉆痞性,聲名狼藉,但那都是沒遇到祈王之前的事了,自從遇見祈王,臣女才知何謂真正的喜歡。加之祈王對臣女也是一見傾心,臣女對他也是傾慕仰愛,是以,雖說我們相處不多,但互相傾心在乎,也是不為過。”
她這話一出,亭中莫名沉默,靜得駭人。
良久,那太子卻是出聲:“一見傾心,傾慕仰愛?呵,這倒是荒唐!”
嵐桃花瞥他一眼,若非是身在皇宮,單槍匹馬的,她定要沖上去給這廝兩耳刮子,讓這崽子知曉何謂真正的荒唐。
“世之情愛,本就無章可循,一旦動心,自也是莫名。偶爾想起,那所謂的一見傾心,也的確荒唐,然而即使荒唐,這心頭,終究是愛慕心生,奇怪而又令人向往。”鳳黎淵緩聲回道。
太子眉宇一挑,邪肆修長的眸光朝鳳黎淵望去:“祈王這話,可是想說對那朵刁鉆痞性,聲名狼藉的桃花當真是一見傾心?”
鳳黎淵緩道:“桃花聲名如何,在下不在意。只要她對在下好,在下便會包容她,信她。”
太子眸色微微一冷,盯著鳳黎淵,不言。
嵐桃花倒是聽得有些心肝兒顫動。
不得不說,鳳黎淵這腔話說得倒是令她開心。想她嵐桃花這一生,又有何人對她說過這等比情話還令人悅然的話?
只可惜,這僅是做戲。只可惜,她嵐桃花這一生的良人,怕是難以遇上。
而今,她未料到,鳳黎淵這爛好人一做起戲來,還真是有板有眼的,夠糊弄人的,連她嵐桃花,都忍不住心頭搖曳,差點就要當真丟盔棄甲的將他劫了。
“祈王這定親文書,當真昨夜便送出去了?”這廂,主位上的皇帝淡問,渾厚深沉的嗓音略顯威嚴與探究。
鳳黎淵恭敬頷首:“正是。”
皇帝嘆了口氣:“如此,看來嵐相千金,的確是入不得東宮了。”說著,深眸細細將鳳黎淵打量一遍,又道:“今日朕邀祈王來御花園賞花,便想為齊王空巢賜一閨閣之女,奈何祈王早有心儀之人,如此看來,朕今日倒是多事了。”
鳳黎淵緩道:“皇上邀在下來,是在下榮幸。皇上今日不知臣下心中有人,說來,也是臣之過。臣昨夜便與嵐伯父與伯母商量了定親之事,本想今日對皇上上書陳明此事,卻不料上書還未寫出來,便得皇上邀請賞花。”
皇帝道:“祈王倒是客氣謙卑。”
說著,嗓音頓了頓,眸光朝在做的閨閣千金們掃了一眼,隨即又朝鳳黎淵道:“祈王身為一國王爺,來了這瑞國,朕也不可虧待。雖說祈王心儀嵐相千金,但這定親文書才剛剛寄出,親事是否能成,還是未知。如今祈王的府邸也無一女子,不如,朕今兒替你賜一道婚,便是為不了王妃,但為祈王側妃,也是甚妥。祈王不妨看看,與你鄰桌的將軍府嫡女如何?”
鳳黎淵眉宇幾不可察的一蹙,順著皇帝的話轉眸朝身邊鄰桌的女子望了一眼。
在場之人的目光也紛紛投落在了那女子身上,然而,即便迎著這么多人的目光,那女子僅是面露一絲紅暈,稍稍垂眸,即便心底波涌橫流,但也是矜持規矩。
嵐桃花怔了怔,朝那將軍府的女子一打量,這才發覺那一身嫩綠衣裙的女子正是蕭老頭家的嫡女。聞說此女養在深閨,但脾氣卻是刁鉆,頤指氣使的,將軍府的大多小廝與婢女都對她有幾分懼怕。
而那將軍府的嫡女蕭婉,卻是這女人時常欺負之人。
想來,桃花軒甚至相府經常發生金瘡藥被盜事件,應是小黑所為了。那蕭婉經常被她嫡出姐姐欺負,身上自是傷痕累累,小黑偷金瘡藥給她,想必次次也是強壓著想將蕭婉嫡姐揍扁撕碎的心吧。
“祈王,你覺得這蕭將軍家嫡女如何?”亭中氣氛緘默半晌,主位上的皇帝出聲淡問。
鳳黎淵眉宇稍稍一蹙,俊美風華的面容浮現出了幾絲無奈。
嵐桃花將他打量一眼,心頭也有些不忍。
說來,此番鳳黎淵替她解圍,卻也將自己搭進來了,此番倒好,她入不得東宮了,這皇帝就要給他強塞個女人!
要是鳳黎淵和那蕭家嫡女成事,憑鳳黎淵這溫和性子,怕是早要被那蕭家嫡女欺負慘。
“在下,心系桃花,不曾想過再娶。”片刻,鳳黎淵終究是出聲緩道。
皇帝眸色一深,不及言話,那坐在一旁的太子卻是先一步道:“祈王對嵐相千金,你這般看重?甚至連蕭家溫文爾雅的嫡女,都瞧不上?”
鳳黎淵道:“在下如今身份卑微,豈敢瞧不上蕭姑娘。只是,在下與桃花還未成親,若是在桃花之前就娶了側妃,也的確委屈了桃花,而蕭姑娘身份尊貴,僅為我一介質子的側妃,卻也是委屈了蕭姑娘。”
太子眸中微光一閃,邪肆面容略顯陰沉,他薄唇一啟,欲再言,卻不料主位上的皇帝道:“祈王此言也在理。如今,朕也不好再賜婚,不過,祈王日后再心系何人,到時再讓朕賜婚,也不遲。祈王,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