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權學士權認遠鄉姑,白孺人白嫁親生女(二)
簾卷西樓,過雨涼生。天如水,畫樓十二,少個人同倚。”
——詞寄《點絳唇》。
權翰林高聲歌詠,趁步走出靜室外來。新月之下,只見一個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后,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那女子。只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女子未敘寒溫,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燒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沉煙裊。
云鬢風前絲卷,玉顏醉里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音了)。
——詞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著香,跪在佛前,對著上面,口里喃喃吶吶,低低微微,不知說著許多說話,沒聽得一個字。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說不能盡,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那女子立起身來道:“師父,怎的簡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個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為生來命苦,父亡母老,一身無靠,所以拜禱佛天,專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遠。”女子也笑將起來。妙通擺上茶食,女子吃了兩盞茶,起身作別而行。
權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險些兒眼里放出火來,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見他去了,心癢難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轉來,見了道:“相公還不曾睡?幾時來在此間?”翰林道:“小生見白衣大士出現,特來瞻禮。”妙通道:“此鄰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傾城,目中罕見。”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說不得。他父親在時,曾許下在城陳家小官人。比及將次成親,那小官人沒福死了。擔閣了這小娘子做了個望門寡,一時未有人家來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著淡素!如何夜晚間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著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對母親說了,來燒炷夜香。”翰林道:“他母親是甚么樣人?”妙通道:“他母親姓白,是個京師人,當初徐家老爺在京中選官娶了來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與。對我說,還有個親兄在京,他出京時節,有個侄兒方兩歲,與他女兒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聞,差不多將二十年來了,不知生死存亡。時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聽著,呆了一會,想道:“我前日買了半扇鈿盒,那包的紙上分明寫是徐門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這個女子姓徐名丹桂,母親姓白,眼見得就是這家了。那賣盒兒的老兒說那家死了兩個后生,老人家連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兒留哥,不消說得。誰想此女如此妙麗,在此另許了人家,可又斷了。那信物卻落在我手中,卻又在此相遇,有如此湊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緣也未可知。”以心問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帳處?只須如此如此。”算計已定,對妙通道:“適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紀了?”妙通道:“有四十多歲了。”翰林道:“他京中親兄可是白大?侄兒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曉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兒。”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權,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離了京師,在江湖上游學。一來慕南方風景,二來專為尋取這頭親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見師父說著端的,也是一緣一會,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曉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原來有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認了令姑,小尼再來奉賀便了。”翰林當下別了老尼,到靜室上游思妄想,過了一夜。
天明起來,叫管家權忠,叮囑停當了說話,結束整齊,一直問道徐家來。到了門首,看見門上一個老兒在那里閑坐,翰林叫權忠對他說:“可進去通報一聲,有個白大官打從京中出來的。”老兒說道:“我家老主人沒了,小官兒又小。你要見那個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兒道:“正是姓白。”權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兒。”老兒道:“這等,你隨我進去通報便是。”老兒領了權忠,竟到孺人面前。權忠是慣事的人,磕了一頭,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來,已在門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權忠道:“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動顏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喚自家兒子道:“糕兒,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進來。”那小孩子嬉嬉顛顛、搖搖擺擺出來接了翰林進去。
翰林靦靦腆腆,冒冒失失進去,見那孺人起來,翰林叫了“姑娘”一聲,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禮。”孺人含著眼淚看那翰林,只見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勝之喜。說道:“想老身出京之時,你只有兩歲,如今長成得這般好了。你父親如今還健么?”翰林假意掩淚道:“棄世久矣!小侄只為眼底沒個親人,見父親在時曾說有個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來游學,專欲尋訪。昨日偶見月波庵妙通師父說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來拜見。”孺人道:“如何聲口不像北邊?”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愛學南言,所以變卻鄉音也。”翰林叫權忠送上禮物。孺人歡喜收了,謝道:“至親骨肉,只來相會便是,何必多禮?”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說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見妙通說過,已知姑夫不在了。適間這位是表弟,還有一位表妹,與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時已許了人家,姻緣不偶,未過門就斷了,而今還是個沒吃茶的女兒。”翰林道:“也要請相見。”孺人道:“昨日去燒香,感了些風寒,今日還沒起來梳洗。總是你在此還要久住,兄妹之間時常可以相見。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去。”一邊吩咐排飯,一手拽著翰林到西堂來。打從一個小院門邊經過,孺人用手指道:“這里頭就是你妹子的臥房。”翰林鼻邊悄聞得一陣蘭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飯,著落他行李在書房中,是件安頓停當了,方才進去。權翰林到了書房中,想道:“特地冒認了侄兒,要來見這女子,誰想尚未得見。幸喜已認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機會來,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見過了,再作道理。”
且說徐氏丹桂,年正當時,誤了佳期,心中常懷不足。自那七夕燒香,想著牛女之事,未免感傷情緒,兼冒了些風寒,一時懶起。見說有個表兄自京中遠來,他曾見母親說小時有許他為婚之意,又聞得他容貌魁梧,心里也有些暗動,思量會他一面。雖然身子懶怯,只得強起梳妝,對鏡長嘆道:“如此好容顏,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綿搭絮》一首為證:瘦來難任,寶鏡怕初臨。鬼病侵尋,悶對秋光冷透襟。最傷心靜夜聞砧。慵拈繡嵒,懶撫瑤琴。終宵里有夢難成,待曉起翻嫌曉思沉。梳妝完了,正待出來見表兄。只見兄弟糕兒急急忙忙走將來道:“母親害起急心疼來,一時暈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藥,姐姐可快去看母親去!”桂娘聽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減妝也不及收,房門也不及鎖,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權翰林在書房中梳洗已畢,正要打點精神,今日求見表妹,只聽得人傳出來道:“老孺人一時急心疼,暈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門棋盤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帶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禮入堂問病,就把這藥送他一丸。醫好了他,也是一個討好的機會。”就去開出來,袖在袖里,一徑望內里來問病。路經東邊小院,他昨日見孺人說,已曉得是桂娘的臥房。卻見門開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頭,只作三不知闖將進去,見他時再作道理。”翰林捏著一把汗走進臥房。只見:香奩尚啟,寶鏡未收。剩粉殘脂,還在盆中蕩漾;花鈿翠黛,依然幾上鋪張。想他纖手理妝時,少個畫眉人湊巧。翰林如癡似醉,把桌上東西這件聞聞,那件嗅嗅,好不伎癢。又聞得撲鼻馨香,回首看時,那繡帳牙床、錦衾角枕且是整齊精潔。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眠,也沾他些香氣,只當親挨著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頭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幾時,不見動靜,沒些意智,慢慢走了出來。將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見了那丸藥,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來路上一路尋到書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