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二)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豐韻,是個作家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敘過姓名,游好閑一一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家人將出銀子來,送他辦東道。是夜游好閑就陪著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懷取樂;那游好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哥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游好閑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家里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著興哥才色,甚是戀戀不舍。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成都討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討了來,再到你這里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們去取討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系重大,不好阻得你。只是你去了,萬一不到我這里來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家,只帶了隨身鋪蓋并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討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兩個珍重而別。
看官,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這項銀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黑暗里葬送了,還怨悵兀誰?那官員每手里東西,有進無出,老虎喉中討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況且取得來送與武武人家,又是個填不滿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機,走這道路?不如認個悔氣,歇了帳罷!”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還是老大的造化。可惜當時沒人說破,就有人說,料沒人聽。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書生,狼籍作紅花之鬼;窮兇鄉宦,拘攣為黑獄之囚。正是: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這里不題。
且說楊僉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家,自道日暮窮途,所為愈橫,家事已饒,貪心未足,終身在家設謀運局,為非作歹。他只有一個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預外事,到是個守本分的。見哥子作惡,每每會間微詞勸諫。僉憲道:“你仗我勢做二爺,掙家私夠了,還要管我?”話不投機。楊二曉得他存心刻毒,后來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家人,時時防備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歲,臨終之時,喚過妻子在面前,吩咐眾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那邊大房做官的虎視眈眈,須要小心抵對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內,我死不瞑目!”淚如雨下,長嘆而逝。死后妻子與同家人輩牢守門戶,自過日子,再不去叨忝僉憲家一分勢利。僉憲無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當,不過留得這一個黃毛小廝,若斷送了他,這家當怕不是我一個的?”欲待暗地下手,怎當得這家母子關門閉戶,輕易不來他家里走動。想道:“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須瞞不過,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糾合強盜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還好瞞生人眼,說假公道話,只把失盜做推頭,誰人好說得是我?總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當是了。”他一向私下養著劇盜三十余人,在外莊聽用。但是擄掠得來的,與他平分。若有一二處做將出來,他就出身包攬遮護。官府曉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勢,沒個敢正眼覷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里動了火的人家,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里分了。弄得久慣,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爭奈他家家人晝夜巡邏,還養著狼也似的守門犬數只,提防甚緊。也是天有眼睛,到別處去僳了就來,到楊二房去幾番,但去便有阻礙,下不得手。
金憲正在時刻掛心,算計必克。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乃是“舊治下云南貢生張寅稟見”,心中吃了一驚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兩賄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壞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銀兩必有后慮,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這事原不曾做得,說他不過,理該還他。終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來?若不還他時,他須是個貢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當官告理,且不顧他聲名不妙,誰奈煩與他調唇弄舌?我且把個體面見見他,說話之間,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若是這等,好好送他盤纏,打發他去罷了。若是提起要還,又作道理。”僉憲以口問心,計較已定,踱將出廳來,叫請貢生相見。
張貢生整肅衣冠,照著舊上司體統行個大禮,送了些土物為候敬。僉憲收了,設坐告茶。僉憲道:“老夫承乏貴鄉,罪過多端。后來罷職家居,不得重到貴地。今見了貴鄉朋友,還覺無顏。”張貢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時,敝鄉士民迄今廑想明德。”僉憲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賢契歲薦了!”張貢生道:“挨次幸及,殊為叨冒。”僉憲道:“今將何往,得停玉趾?”張貢生道:“赴京廷試,假途貴省,特來一覲臺光。”僉憲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遙,特煩枉駕,足見不忘老朽。”張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只得自說出來道:“前日貢生家下有些瑣事,曾處一付禮物面奉公祖大人處收貯,以求周全。后來未經結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貴鄉。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貢生赴京缺費,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以助貢生利往。故此特來叩拜。”僉憲作色道:“老夫在貴處只吃得貴鄉一口水,何曾有此贓污之事?出口誣蔑!敢是賢契被別個光棍哄了?”張貢生見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認帳,若是個知機的,就該罷了,怎當得張貢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著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貢生親手在私衙門前交付的,議單執照俱在,豈可昧得?”僉憲見有議單執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饋送。老夫宦囊蕭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這一項打發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與宅上出得力。此項該還,只是妻弟已將此一項用去了,須要老夫賠償。且從容兩日,必當處補。”張貢生見說肯還,心下放了兩分松。又見說用去,心中不舍得那兩件金物,又對僉憲道:“內中兩件金器是家下傳世之物,還求保全原件則個。”僉憲冷笑了一聲道:“既是傳世之物,誰教輕易拿出來?且放心,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就起身請張貢生書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
僉憲獨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賴之時,只說張貢生會意,是必湊他的趣,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也倒兩全了。豈知張貢生算小,不還他體面,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解了他饞涎。只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時刻把玩的,已曾幾度將出來夸耀親戚過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僉憲左思右思,便一時不懷好意了。哏地一聲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個云南人,家里出來中途到此間的,斷送了他,誰人曉得?須不到得尸親知道。”就叫幾個干仆約會了莊上一伙強人,到晚間酒散聽候使用。吩咐停當,請出張貢生來赴席。席間說些閑話,評論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頻頻奉酒。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辭;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難。放下心懷,只顧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問:“張家管家們可曾吃酒了未?”卻也被幾個干仆輪番更換陪伴飲酒。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道是投著好處,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顧貪婪無厭,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連人多不認得了。稟知了僉憲,僉憲吩咐道:“多送在紅花場結果去!”
原來這楊僉憲有所紅花場莊子,滿地種著紅花,廣衍有一千余畝,每年賣那紅花有**百兩出息。這莊上造著許多房子,專一歇著客人,兼亦藏著強盜。當時只說送張貢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莊上,五個人多是醉的,看著被臥,倒頭便睡,鼾聲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闊之處一聲鑼響,幾個飛狠的莊客走將攏來,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一刀一個。遮莫有三頭六臂的,也只多費得半刻工夫;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顆頭,消得幾時,早已罄凈。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掘個坎兒,做一堆兒埋下了。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討債,還要成都去見心上人,怎知遇著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還貪頃刻花。黃泉無妓館,今夜宿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