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七|呂使君情媾宦家妻,吳太守義配儒門女(三)
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錢,說道:“薛倩身價在我身上,加利還你。”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違?只得凄凄涼涼自去了。東老一面往成都進發不題。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里來,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緣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應允了。吳太守在衙里,仔細把薛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是滿面憂愁,不歇的嘆氣,心里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日打點嫁人,已提挈在好處了,為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緩緩盤問他備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不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說來,看是如何?”薛倩道:“賤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人?”薛倩道:“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于良家,深加憫恤,越覺情濃。但是入城,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后雖是時或有個信來,再不能夠見他一面了。今蒙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所以不覺心中怏怏,撇放不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太守道:“那個書生姓甚么?”薛倩道:“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太守道:“他父親是甚么人?”薛倩道:“是個老學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往來了幾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舍,頻來看覷。他家兀自道破壞了家私,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個忠誠有余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愛。誰知反為妾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沒處說了。”說罷,早又眼淚落將出來。
太守問得明白,出堂去僉了一張密票,差一個公人,撥與一匹快馬,急取綿州學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夠當,不可遲誤。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場火急勢頭,忙下鄉來,敲進史家門去,將朱筆官票與看,乃是府間遣馬追取秀才,立等回話的公事。史家父子驚得呆了,各沒想處。那老史埋怨兒子道:“定是你終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無他事。”史秀才道:“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馬來,焉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么相商處?”老史道:“好來請你?柬帖不用一個,出張朱票?”史秀才道:“決是沒人告我!”父子兩個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飯,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錢,打發兒子起身到州里來。正是:烏鴉喜鵲同聲,吉兇全然未保。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來到州中。不知甚么事由,穿了小服,進見太守。太守教換了公服相見,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換了衣服,進去行禮已畢。太守問道:“秀才家小小年紀,怎不苦志讀書,倒來非禮之地頻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誦讀詩書,頗知禮法。蓬窗自守,從不游甚非禮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見道著真話,通紅了兩頰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誦讀余功,偶與朋友輩適興閑步,容或有之,并無越禮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試把與薛倩往來事情,實訴我知道。”史生見問的親切,曉得瞞不過了,只得答道:“大人問及于此,不敢相誑。此女雖落娼地,實非娼流,乃名門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見其標格有似良人,問得其詳,不勝義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風塵,所以憐而與游。雖系兒女子之私,實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問及,殊深惶愧!只得實陳,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蓮,亦愿加以拂拭。但貧士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邊,我教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簽,喚將薛媽來。薛媽慌忙來見太守。太守叫庫吏取出一百道官券來與他道:“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七十千,今加你價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領著。”時史生站在旁邊,太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與秀才出的聘禮也。”薛媽不敢違拗,只得收了。當下認得史生的,又不好問得緣故。老媽們心性,見了一百千,算來不虧了本,隨他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歡歡喜喜自出去了。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如此發放,不曉其意,心中想道:“難道太守肯出己錢討來與我不成?這怎么解?”出了神沒可想處。太守喚史生過來,笑道:“足下苦貧不能得娶,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可喜歡么?”史生叩頭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豈不踴躍!但家有嚴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諧。所慮在此耳。”太守道:“你還不知此女為總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脫了樂籍,俟成都歸來,替他擇婿。下官見此義舉,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今此女見在我衙中。昨日見他心事不快,問得其故,知與足下兩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為此相請,欲為你兩人成此好事。適間已將十萬錢還了薛媼,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以完下官口信。待總干來時,整備成親。若尊人問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說總干表妹,下官為媒,無可慮也。”史生見說,歡喜非常,謝道:“鯫生何幸,有此奇緣,得此恩遇。雖粉骨碎身,難以稱報!”太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付與史生。史生領下拜謝而去。看見丹墀之下荷花正開,賦詩一首,以見感恩之意。詩云:“蓮染青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擎珠擬作銜環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里,照依太守說的話回復了父母。父母道是喜從天降,不費一錢攀了好親事。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問其來歷,說道是太守助的花燭之費,一發支持有余,十分快活。一面整頓酒筵各項,只等總干回信不題。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隔得一月,祝東老成都事畢,重回綿州,來見太守,一見便說表妹之事。太守道:“別后已干辦得一個佳婿在此,只等明公來,便可嫁了。”東老道:“此行所得,合來有五十萬,今當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業。”太守道:“下官所許二十萬,已將十萬還其身價,十萬備其婚資。今又有此助,可以不憂生計。況其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東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個書生,姓史。今即召他來相見。”東老道:“書生最好。”
太守立即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教他見了東老。東老見他少年,豐姿出眾,心里甚喜。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叫他備轎,明日到州迎娶家去。太守回衙,對薛倩道:“總干已到,佳婿已擇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資多備,從此為良人婦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又得太守做主,脫了賤地,嫁個丈夫,立了婦名;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夠相會了。正是: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東老早到州中,坐在后堂,與太守說了,教薛倩出來相見。東老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聊助子妝奩之費,少盡姑表之情。只無端累守公破費二十萬,甚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豈可不許我費一分乎?”薛倩叩謝不已。東老道:“婿是守公所擇,頗為得人,終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擇,與下官無干。”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道:“少頃自見。”
正話間,門上進稟,史秀才迎婚轎到。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指著史生對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說,我道說明白了,好與你做主。今以此生為汝夫,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么?”薛倩見說,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曉得適間之言,心下暗地喜歡無盡。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兩人拜了天地。已畢,兩人隨即拜謝了總干與太守。太守吩咐花紅、羊酒,鼓樂送到他家。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一齊送到史家家里來。史家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干府表妹,以此為榮,卻不知就是兒子前日為嫖了廝鬧的表子。后來漸漸明白,卻見兩處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許多嫁資,也心滿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做個木主,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絕。
次年,史生得預鄉薦。東老又著人去漢州,訪著了董氏兄弟,托與本處運使,周給了好些生計,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來。史生后來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漢州之后得以不絕。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結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呂使君,那兩代為官之后到底墮落了。天網恢恢,正不知呂使君子女又如何哩!公卿宣淫,誤人兒女。不遇手援,焉復其所?瞻彼穹廬,涕零如雨。千載傷心,王孫帝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