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七|疊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顯靈(二)
程宰客中荒涼,不意得了此味,真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實出望外,喜之如狂。美人也自愛著程宰,枕上對他道:“世間花月之妖,飛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說著便怕,惹人憎惡。我非此類,郎慎勿疑。我得與郎相遇,雖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體康健,資用豐足。倘有患難之處,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風聲,就是至親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當恒奉枕席,不敢有廢;若一有漏言,不要說我不能來,就有大禍臨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聞言甚喜,合掌罰誓道:“某本凡賤,誤蒙真仙厚德,雖粉身碎骨,不能為報。既承法旨,敢不銘心?倘違所言,九死無悔!”誓畢,美人大喜,將手來夠著程宰之頸,說道:“我不是仙人,實海神也。與郎有夙緣甚久,故來相就耳。”話語纏綿,恩愛萬狀。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美人攬衣起道:“吾今去了,夜當復來,郎君自愛。”說罷,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與眾侍女齊到床前,口里多稱:“賀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來,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將梳洗應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罷。仍帶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執著程宰之手,叮嚀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戀,不忍舍去。眾女簇擁而行,尚回顧不止。人間夫婦,無此愛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佇立細看,如癡似呆,歡喜依戀之態,不能自禁。轉眼間室中寂然,一無所見。看那門窗,還是昨日關得好好的。回頭再看看房內,但見:土坑上鋪一帶荊筐,蘆席中拖一條布被。欹頹墻角,堆零星幾塊煤煙;坍塌地壚,擺缺綻一行瓶罐。渾如古廟無香火,一似牢房不潔清。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夢么?”定睛一想,想那飲食笑語,以及交he之狀、盟誓之言,歷歷有據,絕非是夢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頃刻間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來事體,他有些聽得么?”走到間壁,叫聲“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來,看見了程宰,大驚道:“你今日面上神彩異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緣故?”程宰心里躊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樣,惹他們疑心?”只得假意說道:“我與你時乖運蹇,失張失志,落魄在此,歸家無期。昨夜暴冷,愁苦的當不得,展轉悲嘆,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聽見的。有甚么好處,卻說我神彩異常起來?”程寀道:“我也苦冷,又想著家鄉,通夕不寐。聽你房中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響,我怪道你這樣睡得熟,何曾有愁嘆之聲?卻說這個話!”程宰見哥哥說了,曉得哥哥不曾聽見夜來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鋪里來。
那鋪里的人見了程宰,沒一個不吃驚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這等光彩?”程寀對兄弟笑道:“我說么?”程宰只做不曉得,不來接口。卻心里也自覺神思清爽,肌肉潤澤,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來了。是日頻視晷影,恨不速移。剛才傍晚,就回到下處,托言腹痛,把門扃閉,靜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動,房內忽然明亮起來,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顧盼間,但見一對香壚前導,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數人,儀從之類稀少,連那傍坐的兩個美人也不來了。美人見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須始終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設饌進酒,歡謔笑談,更比昨日熟分親熱了許多。須臾徹席就寢,侍女俱散。顧看床褥,并不曾見有人去鋪設,又復錦繡重疊。程宰心忖道:“床上雖然如此,地下塵埃穢污,且看是怎么樣的?”才一起念,只見滿地多是錦繡鋪襯,毫無寸隙了。是夜兩人綢繆好合,愈加親狎。依舊雞鳴兩度,起來梳妝而去。
此后人定即來,雞鳴即去,率以為常,竟無虛夕。每來必言語喧鬧,音樂鏗鏘,兄房只隔層壁,到底影響不聞,也不知是何法術如此。自此情愛愈篤。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極其神速。一日,偶思閩中鮮荔枝,即有帶葉百余顆,香味珍美,顏色新鮮,恰像樹上才摘下的。又說:“此味只有江南楊梅可以相匹。”便有楊梅一枝,墜于面前;枝上有二萬余顆,甘美異常。此時已是深冬,況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產,不知何自得來。又一夕談及鸚鵡,程宰道:“聞得說有白的,惜不曾見。”才說罷,更有幾只鸚鵡飛舞將來,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誦佛經,或歌詩賦,多是中土官話。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見大商將寶石二顆來賣,名為硬紅。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價百金。程宰夜間與美人說起,口中嘖嘖稱為罕見。美人撫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淺,真是夏蟲不可語冰!我教你看著。”說罷,異寶滿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雞卵的,五色寶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艷奪目,不可正視。程宰左顧右盼,應接不暇。須臾之間,盡皆不見。程宰自思:“我夜間無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傭工。美人那知我心事來!”遂把往年貿易耗折了數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訴一遍,不勝嗟嘆。美人又撫掌大笑道:“正在歡會時,忽然想著這樣俗事來,何乃不脫灑如此!雖然,這是郎的本業,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個光景。”說罷,金銀滿前,從地上直堆至屋梁邊,不計其數。美人指著問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個做商人的,見了偌多金銀,怎不動火?心熱口饞,支手舞腳,卻待要取。美人將箸去饌碗內夾肉一塊,擲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銀道:“此亦是他物,豈可取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無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禍。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后來加倍喪去的,或連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豈忍以此誤你!你若要金銀,你可自去經營,吾當指點路徑,暗暗助你,這便使得。”程宰道:“只這樣也好了。”
其時是己卯初夏,有販藥材到遼東的,諸藥多賣盡,獨有黃柏、大黃兩味賣不去,各剩下千來斤。此是賤物,所值不多。那賣藥的見無人買,只思量丟下去了。美人對程宰道:“你可去買了他的,有大利錢在里頭。”程宰去問一問價錢,那賣的巴不得脫手,略得些就罷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邊積有傭工銀十來兩,盡數買了他的歸來,搬到下處。哥子程寀看見累累堆堆偌多東西,卻是兩味草藥。問知是十多兩銀子買的,大罵道:“你敢失心瘋了?將了有用的銀子,置這樣無用的東西!雖然買得賤,這偌多幾時脫得手去,討得本利到手?有這樣失算的事!”誰知隔不多日,遼東疫癘盛作,二藥各鋪多賣缺了,一時價錢騰貴起來,程宰所有多得了好價,賣得罄盡,共賣了五百余兩。程寀不知就里,只說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著了這一樁生意,大加欣羨道:“幸不可屢僥,今既有了本錢,該圖些傍實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說破。
過了幾日,有個荊州商人販彩緞到遼東的,途中遭雨濕磨黲,多發了斑點,一匹也沒有顏色完好的。荊商日夜啼哭,惟恐賣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價錢甚是將就。美人又對程宰道:“這個又該做了。”程宰罄將前日所得五百兩銀子,買了他五百匹,荊商大喜而去。程#寀見了道:“我說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財,今日就倒灶了。這些彩緞,全靠顏色,顏色好時,頭二兩一匹還有便宜;而今斑斑點點,那個要他?這五百兩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幾時能夠掙得好日回家?”說罷大慟。眾商伙中知得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誰知時運到了,自然生出巧來。程宰頓放彩緞,不上一月,江西寧王宸濠造反,殺了巡撫孫公、副使許公,謀要順流而下,破安慶,取南京,僭寶位。東南一時震動。朝遷急調遼兵南討,飛檄到來,急如星火。軍中戎裝旗幟之類,多要整齊,限在頃刻。這個邊地上,那里立地有這許多緞匹?一時間價錢騰貴起來,只買得有就是,好歹不論。程宰所買這些斑斑點點的,盡多得了三倍的好價錢。這一番除了本錢五百兩,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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