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一片道心常自在,任爾東南西北風
晨光熹微。
一縷天光透過窗紙,在房中灑下一片淡青色的微光。平凡爬起身來,藉著這些微光亮,輕手輕腳的穿衣著裳。中衣,軟甲,罩衫,外袍,平凡穿的一絲不茍,在他黝黑的臉上,甚至還掛上了一道和煦的微笑。若非那一身玄黑色的長袍,當真會讓人誤認以爲,他是一個滿心歡喜,等待娶妻的新郎。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很愛整潔的人。
推開房門,立時便有一線天光射入,照得人雙眼生疼。平凡微微閉眼,低頭出門。初夏的朝陽,已經有些灼人,然而平凡心中,卻寒冷如冰,冰冷得沒有一絲暖意。平凡前行數步,忽然間張開雙臂,不知饜足的吮吸著空氣中淡淡的花木清香。
這一刻,他忘記了責任,忘記了仇恨,甚至忘記了自己。腦中一片空蕩蕩的,既瞧不見什麼,也不想什麼,如今的他,只恨不得也同和蝶兒一般,成羣結隊的在花海中徜徉。
是啊,就在今天,他就要和莫忘塵決鬥了。莫忘塵的對手,從來都是死人,連他,也不會例外。從今往後,什麼星星啊,月亮啊,花啊,太陽啊,都要永別了。
忽然之間,平凡心中一動,從前所學的諸般武藝法術,盡皆如走馬燈在在腦中盤旋來去,亂糟糟的揉成一團。平凡心知這等幻象一起,那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一驚之後,反而任意所之,將自己所見的諸般拳腳法訣,一一使了出來。起初之時,這些招數紛繁駁雜,凌亂無比。到了後來,平凡漸漸全身心的融了進去,手腳動作越來越慢,然而拳腳之上,竟隱隱有股勁風透出。平凡打到興發,突然間雙掌一豎,一道血紅色的劍光疾飛而出。只聽“轟隆”幾聲巨響,數丈之外的幾棵大樹一陣搖晃,盡數化作齏粉。一陣狂風席捲而過,將這些碎屑颳得飛了起來,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凡收劍而立,陡然間心中一陣清明,暗想:“是了,莫大師兄本事那般大fa,我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今日一戰,不論生死,我只管放手一搏,也就是了。就算我不敵送命,那也是我本事太差,終究怨不得別人。爹爹,師父地下有靈,也決計不會怪我。”想到此處,平凡心中登時靜如止水,長嘯聲中,大踏步向前院走去。
平凡自然不會知道,今日他的這番心境,正合了修道之人的性子,於他日後修爲,實是大有助力。世人修真,原是爲了長生,能不與人爭鬥,自然最好不過。但若事到臨頭,卻只是滿心恐懼,非要設法躲避,就算逃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反而因爲因爲處處退讓,離長生終點越來越遠。平凡這一想通,身上登時多出一股雲淡風輕,一往無前的氣勢來。
辰時已至。
平凡腰懸赤霄,大步向臺上走去。到了這時,他早已無心賣弄,只如凡人一般,一步一個腳印,步子堅實無比。菩提院衆人見了,不免心中嘲笑,笑他太也不知進退,就憑這麼一點子本事,居然還要巴巴的趕來送死。倒是牟尼堂,以及外三堂所有弟子,人人都在心裡憋足了一口氣,希望平凡大獲全勝。然而,不管是嘲笑也好,期盼也罷,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平凡勝率幾乎爲零。
平凡上臺以後,雙手握拳,向衆人團團作了一揖。禮罷,平凡站直身子,垂手而立,靜靜的等著莫忘塵出場。
平凡前腳站定,後腳就有人罵道:
“就憑他這麼一個廢物,也配和莫大師兄交手麼?”
“不錯,這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巴巴的趕來送死來著。就他這點修爲,給莫大師兄提鞋子也是不配。”
“廢物,滾下去!”
“滾下去!”
“滾下去!”
。。。。。。
平凡悄然而立,靜靜的聽著衆人辱罵,臉上非但沒有半份怒意,反而微微一笑,輕輕閉上雙眼。便如老僧入定一般,對周遭的一切事物不聞不見。因爲他深深的知道,只要自己動怒,那便道心不穩,雙方還未交手,自己先就已經輸了。
輸了,就只有死路一條!
衆人辱罵聲中,一道白虹沖天而起,託著一道白影冉冉降落。約摸到了數十丈高,那白虹忽然停了下來,隨後,只見一個白衣少年離了虹光,徑直向前踏去。衆人見他失了憑藉,只怕轉眼間就要摔成一團肉泥。羣情洶涌之下,只見那人如履平地,一步步筆直向前走來。那人每走一步,腳下都會生出一朵錦緞也似的金蓮,將他身子托住。衆人不料他竟有如此修爲,一時之間,盡皆看得呆了。良久良久,才從人羣中響起一個嘹亮的聲音道:“虛空生蓮步法!”
虛空生蓮步法,是菩提院,甚至整個上清宮最難的三法四訣之一,只有練氣即將大成,築基期大圓滿境界方纔具有的神通!
訣曰:心中一棵菩提樹,足下便生紫金蓮!
這名白衣少年,正是菩提院不世出的天才--莫忘塵!
莫忘塵這手本事一露,不但清玄真人面露喜色,就連座上那許多老道,也都禁不住面露狂熱之色,對清玄真人大大改觀。本來清玄真人一個照面便敗在沈天河手中,衆人早已瞧他不起。然而到了這時,衆老道方纔知道,原來清玄真人這首座之位,果然並非僥倖得來,只是一位首席弟子,便有這麼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爲。清玄真人拈鬚而笑,顯然心中得意非凡。而這十分得意之中,又有幾分大仇得報的快意。
莫忘塵足踏金蓮,緩步而來,衆人凝神看時:只見他膚色極白,容貌清俊,當真是蕭疏軒舉,湛然若神,便是女子之中,只怕也少有這樣特異傑出的美人兒。只是他臉上線條卻很陽剛,絲毫沒有陰柔的痕跡。整個人白衣勝雪,飄逸出塵,令人一見之下,俗念盡消,當真美得不可方物。莫忘塵這一出場,看臺上下早已觀者如堵,將擂臺四周圍得嚴嚴實實。只是在場人數雖多,卻誰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呆呆的望著這謫仙一般的男子。除了清虛,清玄,沈天河,孟非煙四人之外,餘者莫不生出一股自慚形穢的情愫來。平凡只望了一眼,便忍不住心中一酸,暗想:“莫大師兄法力通玄,又是這般人品相貌,難怪師姐選他而不選我了。唉,就算把我換了是她,難道我就會選一個既沒本事,長相又醜的孤兒麼?”
一瞥眼間,平凡不由自主的把頭轉到了牟尼堂那邊。淚眼朦朧之際,恍恍惚惚的瞧見了沈青璃,睜眼一瞧,卻見她轉過了頭,癡癡的望向擂臺。循著她目光看去,只見她一雙妙目,只是盯著莫忘塵不放。平凡只瞧一眼,便不由得萬念俱灰,當真恨不得就這麼把劍一拋,任由宰割纔好。至於自己是死是活,那是全然不願再想了。
再看牟尼堂衆人之時,卻見到了師父師孃,以及衆位師兄眼中的激勵之色。平凡與衆人目光一觸,不禁惕然一驚,暗想:“我可當真糊塗,自己都快性命不保了,居然還有心思去想別人,可不太也糊塗了麼?我輸了倒沒什麼,但若是辜負了大家的一番期望,那可真是百死也不足以抵其罪了。”想到此處,平凡趕忙收攝心神,過不多時,便已到了片塵不起,古井無波的境界。
二人行罷了禮,各自取出法器。莫忘塵微微一笑,說道:“平師弟,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