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頡頏兮共撬翔。
一夜惜別。
離了五臺山, 康熙快馬回京,一入宮他便被太皇太后請到了慈寧宮。
軟榻對面是簡易設置的精美小佛堂。香火鼎盛,青煙裊裊, 太皇太后跪在佛前, 康熙耐心地侯在一旁。
五臺山的一個多月, 該是他今生最滿足最快樂的一段時間了。午夜耳鬢廝磨的溫存, 耳邊喃喃的軟語, 那個冷若冰淡若水的女子,卻在他身邊散發出如此的風情。待臺灣的戰事平靜了一些,他就……他就把她接到身邊來!
饒是離她已千山萬水, 但憶起她,他仍是滿腔的溫柔。他這一生, 從未如此狂狼過……
“皇帝!”孝莊高揚了音調的聲音愣是喚回了康熙游離了的心神。
“皇祖母。”沒想到才剛分離, 他便開始了如此的思念, 康熙唇邊揚起一抹更似甜蜜的笑容。
“皇帝初幸五臺山,看起來心情很是愉悅。”孝莊不動聲色地開頭就將話題帶到了五臺山之行。
康熙收斂了笑容。他上前, 扶著孝莊坐到軟榻上。
“皇貴妃和宜妃都有了身子,雖臺灣告急,但是你還是要抽些時間去關心一下她們。你一聲不吭地去了五臺山,可是讓后妃望穿秋水。”孝莊叮囑著,手上那一串長長的佛珠沒有一刻停下轉動。
“是。”此時想起后宮的這些女人們, 康熙竟沒有由來地煩躁了起來。身邊沒有她, 沒有了女子能那般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也沒有女子能像她那般能讓他心生柔情。
“皇帝。身為天子, 你可以多情, 但是天子忌癡情,你沒有資格和精力。情癡, 我們愛新覺羅家出皇阿瑪一個就夠了!”看了康熙一眼,孝莊決定挑明了說。癡情天子,她這一生經歷的兩代帝王全都是。她的丈夫,至死都狂戀著辰妃;而她的兒子,為了一個董鄂妃,拋棄了他的母親、他的兒子、他的江山。她決計不想再見到她的孫子重蹈覆轍了!
“皇祖母多慮了。”聞言,康熙的心瞬間沉了一下。
“希望如此,希望皇上不要再為那個沈姓女子做出這么不負責任的事情了。臺灣那邊鬧得那么兇,你竟還在這個時候跑去五臺山會情人。”
康熙低首傾聽皇祖母的訓斥。皇祖母一生都在為大清和他犧牲,對于她,他從來都是崇敬有加的,雖談不上貼順,但至少不會忤逆。歷代沒有一位后宮女子能夠企及孝莊的高度,其實當年只要她想,她就有能力做中國第二個武則天。可是她沒有,她替大清的江山保駕護航,然后將完整的天下交到他手中。
“皇祖母,孫兒可以為家國做任何事情,可是孫兒也確實愛這個女子。”
“愛?”孝莊瞇起了眼。
“愛。朕從未想過自己哪一天會像今天這樣愛一個女子。但,宛兒給朕的感覺就是愛,這是朕從未體驗過的。朕想把她留在身邊。可是她只要朕的心不要朕的身份。”想起沈宛的倔強與執著,康熙從未有過地挫敗。
“本宮不信有這樣的女子。”不要名分,只要男人的心。也許這個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女子,可是若對象變成天子,她不相信有人會清高至此。
“皇祖母,朕要她!即使如此會誤了她的一生,但朕還是不曾想過要放了她。”康熙堅定地表示。“朕一生只任性這一次,請皇祖母遂了朕。”
布木不泰,當年我若再任性一些,你就會是我的妻了。那個人說過的話因為孫子誓言一般的話語再次襲上了她的心頭。
“你……真的如此喜愛她?”可是包括她在內,全天下的人都無法認可這樣一個女子。
“活了三十年,朕真正有初嘗情愛滋味的感覺。后宮三千粉黛甚至不及她的一個笑容更能讓朕開懷。但朕有分寸,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朕明白,請皇祖母放心。”有些東西,即便他肯給,但是沈宛未必肯要。
沉默了許久,孝莊擺手讓康熙回去。“皇帝剛回來,想必也累了,回去歇著吧。”
皇祖母沒有表態,但是也并沒有不同意,所以這件事情并不是沒有回轉的余地的。康熙做了一個跪安德的動作便步出了慈寧宮。
“出來吧。”孝莊疲憊地揉揉眉心。
“臣妾參見太皇太后。”來人動作輕緩地步出。
“德妃免禮了。”
“臣妾并不是有意偷聽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對話,只是……”她來了,然后聽到了,然后她的腿就像自己長了意志一般,怎樣都不肯離開。
揮揮手,孝莊略有些煩躁。
“聽到也好,順便讓你們這些后妃也知道一下,這么多人,居然沒有一個能留住皇帝的心,本宮當初中意你們,不就是為了希望你們能讓皇帝收收心,別被宮外那些狐媚子勾搭住!”
德妃沉默地低下了頭。皇帝的心?他不曾允許她們靠近過,何來留住之說?后宮雨露均沾,沒有一個能得到比別人多一些的隆寵,也許皇上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對后宮的妃嬪用心。她們之于皇上究竟是何種意義,如今她連猜都不敢去猜。
曾經以為皇上愛赫舍里皇后,可是今聽到皇上的一番話……原來他不曾愛過誰,可是只要他愛了,便是如此狂烈。
她……好生羨慕那女子……
一世遙相思能換來皇上的一顆真心,如果可以選擇她愿意不計任何代價去交換!
“你也別太憂心了,皇七女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只能算她與皇帝無緣,好生養著身子,多替皇帝添幾位阿哥才是。”孝莊自是將德妃的表情看入了眼中。但是后宮的女人哪個不是這樣?滿懷著少女情懷入宮而來,然后被殘酷的現實磨得沒有了一點棱角,磨得只剩下一張凄容苦顏。
若是真能得了皇帝的心,想是很多人都愿意成為第二個辰妃,第二個董鄂,即使紅顏薄命,卻依舊能讓帝王醉上一世。
“是。”德妃輕聲應和了一下,然后開始向孝莊匯報這月后宮的一些事情的處理。
皇貴妃佟佳氏是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之女,是康熙帝生母孝康章皇后之親侄女,即康熙的表姐。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冊封為貴妃,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晉為皇貴妃。自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與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崩逝后,后宮一直是由皇貴妃統領。只是她身子孱弱,幾次懷孕都以流產結果,這次有了身孕,孝莊深怕她再有閃失,便把后宮的事務暫時都先交給德妃。一來可以讓皇貴妃好生養胎,二來可以讓德妃忙碌一些,不要再去想只活了兩個月的皇七女。
皇帝在民間另外有了女人的消息,并沒有因此而大肆流傳,對于德妃,孝莊不禁更有了好感。
相較于宮內的暗流洶涌,沈宛的生活似乎又陷入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慵懶之中。
五月,康熙下令設漢軍火器營,其實最直接的目的是為了□□戰事。臺灣的事情并不是她能夠擔心得了的,唯一能做的僅僅是在各地的酒樓中收集有價值的消息,或者是散布一些有利于朝廷的留言,僅此而已。而她想做的一切,皆是由歐陽屈出面。
與他在五臺山相守一月,為何現今心中會隱隱不滿足起來?
人都是貪心的動物,得到了,便想更進一步。她終究只是一個凡人,也許愛恨嗔癡,她涉得更深。
還有……
沈宛的手貼在腹部,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一個月恩愛的廝守,腹中已然有了他的精血。
她的眼在笑,嘴亦在笑,笑地那般明媚,柔地幾欲滴出水來。
該告訴他嗎?他知道了會開心嗎?
希望自己能爭氣一些,希望這胎能是個女孩兒,這樣他就不用為難了,而孩子,也不用離開她了。
新的生命,她原該是充滿期待的。可是,如今她心中卻隱隱充滿了不安。
孩子的父親,那個手掌天下的男人——多么特殊的身份,特殊到,這個孩子一輩子都不可能有父親。
而她,該如何面對父母親的期待?沈家的長女,未婚先孕。對一世約束與教條禮儀的父母來說,該是怎樣的才能夠接受的?或者,他們會對她完全失望……
沈宛亂了心神,第一次,她沒有了主意……
想見他一面,想親口告訴他,想……
“姑姑!”歐陽屈因跑步而略顯嫣紅的小臉蛋看起來煞是可愛。“裕親王來了!”
沈宛微笑著點頭。她該感到高興,至少除了她之外,屈兒開始相信別人了,看來讓他跟著裕親王去福建的決定是正確的。“屈兒,你該先招待客人。”
想是因為太興奮了撒腿跑來告訴沈宛,所以把客人丟在了前頭。歐陽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事隔將近一年,再次見到裕親王,兩人如老友一般相處得自在。素雅寧靜的樓閣內,沸騰的茶水發出的“咕嚕”聲,更顯此刻的安靜和諧。
“王爺是要去福建?”
知道沈宛不愿意改口喊他的名字,福全并未強求。“不,是來找你的。”
沈宛不解地看著他。
“跟你在一起了之后,皇上似乎特別開心。”
沈宛淺淺地笑著,眉目間的風情是從未有過的。跟他在一起,不只是只有他開心了許多。
“皇上決定六月份木蘭圍獵。”裕親王說出了此次前來的目的。
圍獵?
“所以……”
“皇上命我將你帶去熱河,在那里等待與他會合。”
雖然她很思念他,但是……
“會不妥嗎?”
“會。”裕親王誠實的回答反倒惹得沈宛輕輕笑了起來。“但是皇上已經安排好了。”
“他如何安排?”沒有把握的事情她不會去做。不能因為一時的相思成災而作了什么可能讓他為難的事情。他是皇帝!她日日夜夜在心里提醒自己這個現實。
“不是在宮中,伺候皇上的只有李德全一人,多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心思縝密的女子,沒有因為情愛而稍稍亂了分毫。該說她理智還是無情?皇上遇見她,怕不是輕易就能擁有全部了。
沈宛點頭,目光看像歐陽屈。
“我身邊多一個隨行的小廝也并沒有什么不妥,不是在皇宮,什么都好辦。”連去五臺山都帶著歐陽屈,自然是知道沈宛不愿意讓他離開自己身邊,裕親王主動開口替她決了難題。
“那就先謝過王爺了。”再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能見到他了嗎?望向窗外四方的天空,沈宛第一次發覺自己坐不住了。
心大了,也野了。這曾經讓她感覺舒適的小小天地,再也關不住她了。
六月十九,皇貴妃佟佳氏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皇八女,她是自目前為止,康熙所有公主中母妃宮銜封號最高的公主。僅是從離開母體的那一刻開始,她便成了大清最尊貴的一位格格。
他從來不缺孩子,后宮多的是女人給他生,那些,無比尊貴的女人。她好像開始有了那些深宮女人的心情。
子嗣,是皇帝最看重的,卻也是最不缺的。可是這些孩子之于女人,卻是如同生命一般的存在。他們不僅僅是留住皇帝憐惜目光的手段,更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也許還是和自己心愛男人生命的共同延續……
身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他來了嗎?沈宛從草坪上坐起,拍去了身上的塵土。未轉身,她便被溫暖熟悉的體溫圈在了中間。
是他啊……
雙手貼在他橫在她胸前的手上,沈宛溫婉地笑了起來。
“你可把朕想壞了。”康熙讓沈宛在懷里轉身,面對著自己。
“臺灣戰事正酣,你來此圍獵合適嗎?”她問。
“我是皇帝,適時要表現自己的胸有成竹。”他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現在臺灣雖然是他的心頭大患,但是卻并沒有成為他心思的全部,對于臺灣,他是志在必得的。“倒是你,近兩月未見我,一見面就問這么煞風景的問題,你說我要怎么罰你?”
在她面前,他總喜歡以“我”自稱,除討論到國事,那個“朕”字自然而然冒出來之外。
“就罰我,給你當小太監了。”沈宛皺皺鼻子,有些俏皮。
“我可從未見過如此標致的小太監。”康熙勾起她的下巴。在看到沈宛背影的那一剎那,他的心情就前所未有的明朗起來。
他一定不常笑,所以嘴角沒有任何褶皺的紋絡,他在群臣面前一定很兇,以至于他的眉心一直不是很平整,那一條深深的凹槽,更添剛毅的男人香。但此刻他的唇角掛著一抹笑,有些僵硬,卻發自心底。
雖然空曠的草原上沒有任何人,但是她還是沒有那樣的勇氣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調笑。
“為何只身前來,萬一有危險……”
“我只是想快些見到你,皇鑾的話還有過些天。”他抵著她的額頭,細細地與她廝磨。
“你有話要和我說?”她欲言又止,他低頭問她。
深吸了一口氣,沈宛靠到康熙的胸前。“玄燁,如果我生了女兒,你能保證她不會離開我身邊嗎?”
回答沈宛的是一陣沉默。康熙先是愣住,花了很長的時間,他才消化了沈宛話中的意思。他就像……初為人父的男子一般……給嚇傻了……
“你是說……”他握住沈宛的肩,動作輕緩地將她推離自己。“我要做阿瑪了?”
“你早就是阿瑪了。”倒是她,第一次做額娘,所以自確定自己有孕之后,便惴惴不安到現在。
“不一樣!”康熙搖頭,眼神中還是驚喜。他的眼睛都在笑。他重新將沈宛摟入懷中,激動,但動作卻輕緩至極。“宛兒!我要做阿瑪了!”
這種感覺,他竟是第一次擁有!他寵愛胤礽,因為他是赫舍里不惜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可是現在這種血脈傳承的感動,他竟是第一次擁有!這個孩子,是他真正用愛醞釀而來的……那種感覺難以用筆墨言辭來形容。他再也做不到像面對后妃有孕時的那種冷靜,那些時候他會很高興,可是卻從未像現在感動,他甚至有像哭的沖動!
原來,不是母憑子貴,而是子憑母貴,因為是心愛女子的孩子,所以尤其珍貴。
康熙的眼角微微潤濡。
沈宛閉眼,她靜靜地靠在他的胸膛,然后感受自他身上傳來的幸福的余韻。直到此刻,她才有了有孕的真實感。
他感到幸福,因為他們的孩子,這種感覺是如此美妙,妙到……她全身沒有了力氣,妙到濕濡了眼眶。
而她,因為他的幸福而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