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姜散宜等不到慕容炎的批復,再度見駕,說:“陛下,袁戲等人在軍中勢力如此龐大,陛下卻視而不見。恕臣下直言,袁戲這樣的人……”
話未說完,慕容炎直視他,說:“袁戲麾下的將領、兵士,都是當年跟隨溫砌的百戰之師。袁戲雖然是個武夫,但是大燕第一勇將的頭銜也不是白來的。如果真的硬戰,會有什么后果?現在,西靖賊心不死,一旦我們內亂,必給他們可趁之機。你以為,孤不知道袁戲等人乃是心腹大患嗎?”
姜散宜心中微凜,隨后又是一喜。果然,慕容炎對袁戲等人的戒心從未消除,他說:“陛下,大燕這根毒刺,拔除會痛,不拔卻是隨時會毒發。”
慕容炎冷笑,說:“孤自有主意,你不要多話了。”
姜散宜低頭,慕容炎突然又說:“姜散宜。”姜散宜一顫,慕容炎說:“你一心要孤拔除溫氏舊部,是為的什么,孤非常清楚。但你也要明白,月盈則虧、物極必反。任何人的根系一旦伸得太長,都不會有好下場。”
姜散宜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說:“陛下,姜家與溫氏不同。若有朝一日,陛下要取微臣這顆項上人頭,微臣只有引頸受戮,絕不敢生出異心。可是溫氏不同啊。”
慕容炎心中一沉,復又轉過頭去。姜散宜說:“微臣拼命死諫,只是怕這次的事只是一個開端,而不是了結。”
慕容炎低下頭,說:“孤想靜一靜,退下吧。”
姜散宜還在等慕容炎的決策,但是當天夜里,慕容炎居然去了一趟臨華殿,那是姜碧瑤的宮室。宮里諸人都頗為意外,姜散宜長吁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書房里的話,慕容炎終究還是聽進去了。
南清宮里,薇薇氣極:“什么嘛,那個姜碧瑤可是欺君啊!陛下只是輕描淡寫地去了個封號,現在才多久,就又宿到她宮里了。”
左蒼狼看著慕容宣,他在鋪得厚厚的墊子上走來走去,想搶芝彤手里的鈴鐺。她說:“姜碧瑤也是他的宮妃,他宿在那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薇薇說:“可是將軍,您不是說讓我們備下飯菜,還特地挑了陛下愛吃的……”
左蒼狼說:“他不來咱們就吃吧,橫豎不浪費。”
薇薇說:“可是……”
左蒼狼說:“大約下午,姜大人又去面過圣吧?我們的陛下……算了,吃飯吧。”
次日,姜碧瑤又恢復了位份,仍是賢妃。
她恢復位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棲鳳宮,好好地羞辱了一通姜碧蘭。姜碧蘭知道自己現在在慕容炎面前,已經沒有任何說話的余地,別無辦法,只得生受。
班揚幾次提出想要搬遷宮室,慕容炎倒是準了,讓她去了彩月閣。
沒過幾天,慕容炎再度修書,將袁戲等人與周信調防。袁戲等人鎮守玉喉關,周信轉調平度關。隨后,慕容炎修書西靖,再結盟好。西靖皇帝簡煬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但是一時之間,也奈何他不得。
如今打不能打,而且西靖和大燕停戰,對雙方各自都有好處。西靖在對燕作戰失利后,卻未放棄對其他國家的進攻。如今慕容炎來修好,想必也是動了其他心思。
他雖然不得不結盟,但對上次慕容炎的存心羞辱還是耿耿于懷。這次倒是沒親身來——再也不想見這個燕王了。但他也沒安著什么好心,送了一個名叫羅沙的美女過來,口口聲聲稱此女是自己最寵愛的女兒,要求慕容炎納為妃嬪,否則便是毫無誠意。
大燕群臣都憤怒異常:“這個簡煬,口口聲聲說羅沙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可他今年不過二十九,這個美人卻有十七歲。難道他十二歲便有了女兒嗎?”
而大燕在西靖的探子更是傳回消息,稱這羅沙只是西靖的一個□□。諸臣皆是拍案而起,只有慕容炎聞言,倒是神色沒變,只是說:“一個女子,何必計較太多。”
隨后提筆回了一封書信給簡煬,稱想不到陛下治下就連公主們也能各自謀生,難怪西靖河清海晏。今日品嘗羅沙公主,覺得色藝雙絕。若有空,定親臨西靖,試試其他公主們的技藝。
簡煬氣得差點當場撕毀了盟約。
然而好在雙方各有所圖,一口老血終究還是忍住了。慕容炎封這羅沙為淑妃。
盟約達成后不久,慕容炎令袁戲等人進攻玉喉關的伊廬山、僚城等地,清理頻頻騷擾邊境的外族。
屠何人素來兇悍,而且無終、孤竹已經是前車之鑒,他們豈能不拼命?袁戲、諸葛錦、鄭褚等人率領四萬余人,在伊廬山一帶與外族纏斗。左蒼狼最開始有些擔心,但是慕容炎任命達奚琴負責軍備,便是袁戲也都放下心來。
周信帶兵前往宿鄴城時,前來向慕容炎辭行。慕容炎說:“袁戲他們,已經去往玉喉關了?”
周信稟道:“已經到了,軍備什么的,已經全部清點交接。沈玉城也已經到了馬邑城,正領著將士們熟悉地形。”
慕容炎說:“除了沈玉城等人,你手上有多少兵馬?”
周信不解,慕容炎說:“如實回稟。”
周信說:“末將命沈玉城帶六萬人先行,現在手上約有三萬余。”
慕容炎點頭,說:“袁戲等人剛剛到伊廬山,伊廬山地勢復雜,他們沒那么快適應。”
周信說:“末將留了幾個心腹,帶領袁將軍他們,先熟悉地形。將軍們都是久經戰場的,只要有一兩個月,一定足以抗擊屠何。陛下可以放心。”
慕容炎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他,輕聲說:“不。”
周信頓住,慕容炎說:“孤要你悄悄返回玉喉關,趁著袁戲等人上山,圍困伊廬山。”
周信的神情慢慢凝固,慕容炎說:“上次宿鄴城,他們對地勢了若指掌。再加之阿左在,袁戲等人又驍勇,你們難有勝算。現在,他們久居邊城沙漠,對玉喉關的氣候、山勢俱都陌生。一時之間絕不是屠何部的對手。到時候你們在其后,他們腹背受敵,天時地利人和……”
周信終于悚然:“陛下,這樣一來,可是置袁將軍他們于死地啊!”
慕容炎慢慢將墨錠碾碎在方硯之中,寸寸成灰,他說:“一個不留。”
周信說:“可是……陛下……”
慕容炎說:“怎么?連你也要抗旨嗎?”
周信跪下,說:“末將不敢。末將一切都是陛下所賜,絕不敢忘本。可是陛下,末將只是覺得……”
慕容炎說:“不要讓孤說第二次。”
周信抬起頭,在他登基之后,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明白,慕容炎說的是真的。他要將袁戲等溫氏舊部全部斬盡殺絕,一個不留。而上次宿鄴城,他罷兵,只是緩兵之計!
這一刻,冷汗一層一層,濕透了他的衣衫。他說:“末將……末將遵命。”
半個月之后,袁戲等人在伊廬山上和屠何交戰。伊廬山地勢險峻,屠何人大多靠游獵為生,若是鉆進山林,卻是極難尋找。再加之他們又擅長布陷井,袁戲等人追得十分吃力。
正月初正是凜冬,玉喉關也是極寒。袁戲一邊追一邊罵娘:“這群耗子,膽子這么小,花樣卻很多。”
身后諸葛錦卻面有憂色,說:“如今大雪封山,陛下卻偏偏讓我們在這時候追殺屠何部人。真是讓人不放心。”
袁戲說:“不放心又如何,難道還要再抗命一次嗎?”
諸葛錦說:“也是,如今西邊無戰事,這些屠何人擾我邊境已久,能鏟除倒也不錯。”
正在此時,山下探子來報:“袁將軍,周太尉帶軍前來,已到山下。”
袁戲說:“周信?他不是去往宿鄴了嗎?為何突然返回?帶了多少人馬?”
探子報道:“約摸三萬人,周太尉說陛下擔心將軍們不熟伊廬山地形,特來相助。”
袁戲說:“也好,這伊廬山屁也沒有一個。早點將屠何人趕出去,大家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元宵節。兄弟們,援軍已到,隨我追殺屠何人!”
諸兵士高聲應:“是!”
四萬余兵士沒了顧忌,深入山林。周信不緊不慢地跟在其后,身邊副將說:“太尉?”
周信咬牙,問:“陷井都布好了嗎?”
副將答:“回太尉,已經好了。”
周信舉起右手,復又慢慢放下。許久之后,他咬緊牙,說:“放箭。”
剎那間,箭矢如雨!
袁戲后方立刻大亂,袁戲察覺了,大聲吼:“什么事?不要亂!”
許久之后,有兵士來報:“袁將軍!周太尉突然下令向我們放箭!兄弟們猝不及防,死傷慘重!”
袁戲頓時愣住,很久才問:“什么?”
周信的兵馬對伊廬山了若指掌,再加之早有準備,不過半天時間,就將袁戲、諸葛錦等人殺得大敗。屠何人發現不對,趁機反撲,袁戲四萬余人,被盡殲于玉喉關。
袁戲雙目充血,瞪著從山林間慢慢走出來的周信,問:“為什么?”
周信低下頭,說:“我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
袁戲說:“宿鄴城下,他退兵是假的?”
周信說:“他是容不下對他拔刀之人的。”
袁戲說:“那也僅僅是我與諸葛錦他們下的令,可這次我們上山,有四萬兄弟!他們同樣也忠于大燕,忠于慕容氏!慕容炎非要連他們也一并斬殺嗎?”
周信別過臉去,說:“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袁戲點點頭,他身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尸體。他自己也因為陷井,中了一支竹箭。但他仍提著他的長戟,說:“我明白了。我明白當日,為什么溫帥一定要出宿鄴城,死在靖軍箭下。”
周信抬起頭,袁戲捂住傷口,說:“因為死在自己人手里,真的是一件讓人肝腸寸斷的事。”
周信說:“我……我只能奉命行事。”
袁戲點頭:“我知道。太尉想手刃袁某嗎?”
周信不說話了,袁戲說:“既然太尉沒有此意,就讓袁某也效仿溫帥,染血于外吧。”
周信抬起頭,說:“袁將軍。”
袁戲提著他的長戟,一步一步,走入密林之中。屠何人的戰馬嘶鳴,須臾間,喊殺聲起。周信沒有上前,隔著荒山密林,聽殺聲震天,在很久很久之后,山河皆寂。
正是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