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隊長消失了。
在這里總有人悄無聲息的失蹤。比方說救國軍來的那幾個東北學生,自從元旦表演后就消失了;比方說孟教官夫婦,據說是孟教官犯了軍法,被押在乾龍門監獄,等待最后審判結果。
這些事學生們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但私下不敢多談。入學之初都填了填寫一張詳細的履歷表,提出學歷的畢業證明,交相片,然后經過考核審查,檢查體格,調查家庭成分等。來了這里又宣誓又每天思想教育,誰都不傻,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是個怎樣的機構,沒有人去問消失的人去哪里了。
謝隊長倒真的只是被調走。她越級向局本部提交了意見書,對行動班女生的特種技術學習課程提出質疑。報告直接被打回文醒之處,要他自己解決。
文醒之的主任辦公室內,氣氛有些莫名地緊張。寬大的辦公桌上放著擺放整齊的文件,一摞稿紙,幾份散落的報告。副官送茶進來感受到房間內的異常空氣,放下茶杯,輕手輕腳出門前瞟了謝酈珩一眼,他不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謝隊長,有什么手段能讓波瀾不驚的文副主任整個人都散發出生人勿進的氣場。曹副官名金生,十幾歲時在上海灘滬上碼頭做小混混,偶然和在上海區租界的文醒之相識,從此追隨他加入國統,這些年來倚為心腹,文醒之的大部分事都不會瞞著他。曹副官這些年每次看到這樣的文醒之,那一定是有人要倒霉了。他瞥向謝隊長的眼光隱隱帶了點憐憫,這女人雖然不美,面相普通,但平時做人還是很正直,從不欺下媚上,他這樣的副官,其實打雜的性質更多些,但謝隊長從來都是以禮待之,只能希望她好運。
“謝酈珩,我記得你是黔訓班的,力公的學生,我當年還教過你行動術。”
“是,學生是黔訓班三期。”謝酈珩一個立正,正色回答。
“我們組織的原則是什么?”
“忠于國家忠于領袖忠于組織。”
“這是需要時刻銘記的。”
“是,學生時刻謹記。”
“半年的入伍訓練期徹底結束,小班特種技術教學志愿報的怎么樣?”
謝隊長遲疑一下:“有幾個女生我想調整一下。”
她從口袋掏出一分人員名單,遞給文醒之,接著說道:“我覺得這幾名女生資質還可以,其實可以分配到無線電,學習無線電機的工務和報務實習。”
“桑紅菊,陳妍、梁彩虹、陳智……”文醒之看完名單點點頭,端起曹副官剛送來的茶,“這就是你越級上報本部秘書處的原因?”
謝酈珩依然是面無表情,小眼睛中看不到任何情緒起伏,很自然地回答“是,屬下越級上報,違反了工作條例我愿意接受一切責罰。”
文醒之站起來比謝隊長要高一頭還多,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她:“謝酈珩,我原來是真的小看你了,貌不驚人的謝酈珩,當年能以特種技術專業第一名畢業,拿到總統親自頒發的金質獎章,果然不是一般人。”
“承蒙各位總教官、主任教官、教官栽培,學生感激不盡。”謝隊長又是一個立正,站得筆直目視前方。
“你對梅云卿頗有微詞。因為她相貌好?”
“屬下雖愚鈍不堪,但也只容貌性情皆是上天
賜予,屬下貌不驚人才不及人,唯有處處嚴格要求自己,笨鳥先飛,豈敢怨天尤天并遷怒他人。”謝酈珩看文醒之有要自己說下去的意思,繼續說道;“但屬下以為,梅教官制定的以色事人,以女色換取情報等訓練方式實不能茍同。”
“情報工作瞬息萬變,遇非常事也只能以非常行為對待,學習一些類似知識實有必要。”
“但……”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上半年的軍事訓練是按照中央軍校軍事操練教材實行的,下半年的特種技術是由局長審批認可的,你身為軍人、學生和下屬,越職告狀,煽動不-明真相學生的不滿情緒,如果不是自認為了解你為人,真會當你是民和黨間諜。”
文醒之扔下一紙調令“下周去上海區報道吧。這里不需要你了。”
謝酈珩看著調令,嘴唇哆嗦,好一會才聲音嘶啞,問:“為什么。”
文醒之直視著她的眼睛“無條件服從組織紀律,!”
謝酈珩覺得自己就像舉著長矛對抗風車的堂吉訶德,在文醒之,或者其他教官同事的眼里是荒唐的可笑的,甚至微不足道的。因為反對在特種技術學習中在行動班女生教學上添加色誘內容,她被直接發配到上海區,而且勒令馬上去報到。
沒有告別沒有送行,甚至因為要去敵占區工作為了保密她只能夜里收拾東西悄悄地被送走。
馬上要離去的還有虞冰,她的日本語言文學和禮儀課已經結課了,宛瑜覺得萬般舍不得,每天幾乎泡在她宿舍,文醒之暗里叫方卉調宛瑜去寫黑板報,給自己贏來一個送別的下午。
虞冰整理箱子,看文醒之坐在窗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臉上有點發燒。
被他看得百般不自在,虞冰嗔怪道:“灼灼目光如賊。”
文醒之哈哈大笑,輕輕從后面環住她的腰,下巴親昵地抵著她的肩窩,低聲呢喃到“如賊我也認了。倒不知是誰把心先偷走的。”
這人,真是越來越大膽。虞冰肩膀一掙,手上一用力,掙扎開他的懷抱;“你現在是越來越膽大了。這要被人看到,什么師道尊嚴都沒了,看你在學生面前怎么辦。”
“男女相悅之事,誰能說三道四,男未婚女未嫁,你若怕我在學生面前沒面子,不如早早嫁給我,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這多好。”
虞冰望著他,容貌俊朗,眉間一點痣凄艷如血,憑空給這幅英朗相貌增添幾分陰郁。初識時只覺得這個人體貼,善解人意。現在他對自己依然是極好的,若單從婚姻上堪為良配。也許是自己矯情了,總覺得婚姻家庭并非僅僅是男女相悅之事,還有太多的因素要考慮在內。這些天,她心里攢了很多事,趁著這會兒略帶旖旎的氣氛,她想試探著問一問。虞冰起身給他倒茶,輕聲問:“謝隊長去哪里了。”
“這是軍事機密,我不能講太多。”
“我只是想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
文醒之接過茶杯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他低頭聞一下,贊嘆道:“好茶,想必是榮老爺子的私人珍藏吧。我還是很有口福。‘
“醒之,請回答我好嗎?謝隊長是不是還活著,會不會被你們處分?孟太太呢?還有那些失蹤的學生,我一想到這些可能就是你做的,心里就
……就堵的難受。”
“你想聽什么?這些都是軍事機密。你早知我的工作性質,何必苦苦相逼。”文醒之放下茶杯,望向虞冰:“你一貫沉穩大度,何時也關心起這些俗事?”
“這些女孩子,和我年紀相仿,我不想她們成為清子那樣的人。”
“清子?哪個清子?西園寺清子?”文醒之的眼光忽然變的銳利,他站起來,一把抓過虞冰的手腕“你和西園寺清子有聯系?”
“沒有,沒有,她把我帶到日本,安頓下來就沒再管我。”
“真的?你對她到底了解多少?”
文醒之眼里的懷疑刺傷了虞冰的自尊,她把文醒之手一甩,冷冷地問“你以為我是清子派來的間諜?你讓我這樣的間諜來你們組織的訓練班,你這豈不是要上軍事法庭。”
西園寺清子,本是舊王朝鐵帽子福王的庶出女兒,福王多子多福,女兒太多了,去日本考察時見好友日本西園寺侯爵無子女,便將幼女送于他,更名西園寺清子。虞冰當年被繼母逼迫,為求權勢竟要將她送往北地陸帥府做妾。彼時福王病逝,清子回國奔喪,偶然相識得知這位小堂妹遭遇,動了惻隱之心,用金蟬脫殼之計將她運出福王府帶到日本。鐘王府丟了女兒又不敢聲張,只能對外聲稱長女裕冰輪-暴病而亡。幾年后,廢帝被日本人扶持在北地復辟,西園寺清子又再次用計將皇后送出天津,辦法和當年送走虞冰如出一轍。虞冰后來從日本報紙得知此事,越想越后怕,日本人侵略中國,她是無論如何不能為虎作倀的,清子此時風頭正健恐怕一時還想不到自己,等哪天自己再入了她的眼,怕是逃不掉了。回國至今,和清子的種種往事從未提起,想不到今天自己竟主動說出來,更想不到文醒之的表現如此強烈。
文醒之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于激動,又小心哄她:“你也知道,我對日本特務漢奸深惡痛絕,西園寺清子是黑龍會和關(東)軍情報部門的重要人物,你和她扯上關系,自然是擔心。”
“北邊的廢帝還是我堂叔,在你們組織眼里豈非要除之后快。”
文醒之見她面色不豫,拉著她的手柔聲勸說“是我不好,你是榮老爺子的親外甥女,榮老爺子是黨內元老,有他作保你定然是清白的。”
“你當初對我好有幾分是看在我表哥和舅舅面子上?若我沒有舅舅做倚仗,卻有廢帝和清子這般的親戚,你又待如何?”
心里有一根刺,如果不及時挑出來,不敷藥不治療,那根刺會越來越深,越來越痛直到血肉模糊。虞冰的表現在文醒之看來純粹是強詞奪理,是女人的矯情,自己基于工作身份稍微質疑她一下,解釋清楚不就完了,何必非要咄咄逼人。但他依然還是面色不變“你真是想多了,我文醒之還不需要裙帶關系為自己博前程。都怪我,是我說話語氣激烈了點,我承認錯誤,別生氣了好不好。”
虞冰的手被他握住,他掌心的老繭提醒她,這個人的游走于刀口的工作、身份,她只覺得心里亂成一團麻,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只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這個男人對自己百依百順,但唯有那份安靜恬淡的生活他給不起!
砰砰砰!門被重重敲響。曹金生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副主任,女生班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