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幸生晾了洗凈的衣服,一抬頭,遠處便是連綿不絕的青黛山峰。清晨的金色光線,斜斜的從東方的天邊灑落在一地的鵝綠之上,象是整個天地,都被渡上了明亮暖人的金光。
竹籬笆院墻下,沿墻種著的菊花和艾草等植物都發了芽,碧的生機勃勃,讓人看了,不由便滿心里溢出喜悅來。
從前,她還是燕王府中最受寵的郡主時,似乎從來沒有想象過,世間原來有這樣怡人的美景,和,這樣怡然自得的平靜和寧馨。
有些從前,忘不了,可卻可以被埋下。
她是安幸生,一個平凡的農家女,不再是那個錦衣玉食,任性妄為的蕭君玉,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輕輕舒了口氣,嘴角和眉眼,都含著輕淺的笑,就象那一處蓬勃的初春新綠。
“幸生,我回來了。”
安幸生一轉頭,瞬間那輕淺的笑,便如灼然綻放的五月夏花,讓這本就明媚的春色,徒然就更亮了幾分。
陶未站在竹籬笆的院墻門口,正推開柴門,一襲白衣,滿是風塵,只是眉眼灼亮,掛著她熟悉的笑。臉色已不復離開時的蒼白。
便覺得心中一酸,垂下頭,按下眼中的澀意,復又抬起,笑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才道:“噢,你來了?”
語氣疏離冷淡。
陶未挑了挑眉,牽了馬,入了院。指著馬背上滿滿兩大布袋東西:“快過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安幸生怒不可遏,跺了跺嘴,到底憋不住,氣道:“我難道就是盼著你給我帶東西不成?”
一句說完,想想這話不對,豈不是說她一直盼他回來,豈盼的是他的人,而非帶的這些禮物?
一時臉紅若朝霞。
陶未臉上的笑便更深了些,安幸生低了頭,卻未發現那淺笑如舊的臉上,一雙眸子,卻含著說不出的歉疚。
見她轉身,底下頭取了木盆,沖進屋里。陶未把馬扣在院門外的一株老桑樹上,取了布袋入了屋。
幸生不是別扭的性子,盡管從前她調皮任性,可她是落落大方的。
陶未知道她羞不了幾時,果然,他這邊才一放下布袋,幸生已經轉了頭,到底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帶了什么,伸了頭蹭過來看。
陶未把東西一一取出,并不是什么珍貴的物件,都是些可愛的玩物,有泥塑的成套十八羅漢,有東越傳過來的套裝玩偶,有精致美麗的妝盒,有一些說不上質料的成串的珠子。
他這樣的人,怎么會買這樣的東西?
把自己當小孩子不成?
心中又喜又怒,明明是噘著嘴,可滿眼里都是歡喜的笑意。宜嬌宜嗔。
陶未心中驀然間涌起一陣異樣的情愫。
撇過眼,無意識的擺弄著放了一桌的玩意兒,問道:“喜歡嗎?”
一出口,便被自己語氣中所含的濃的化不開的寵溺給嚇了一跳。
他想起那整整兩個月的時光。
因著中毒,他自己封了穴位,她每天睡前抓著他的手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在耳中,只是他睜不開眼,也無法回應。
從開始對自己傷情的忍耐,慢慢變成對她聲音的依賴,有時候甚至希望也許就這樣,靜靜的躺在床上,陪著這個明明傷心至極,卻依舊明亮燦爛的過著日子的女孩這般過一生,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不希望醒過來。
生命之中,第一次對一樣東西生出貪戀來。
可又有他的責任。明知不能,而心生渴望。
沒有什么,比這樣的糾結更叫人愁悵。
他至今都能清楚的記得她看到她醒來時,眼中遽然間迸出的光華。還有她喜極而泣的眼淚和笑。
那個時候,他的心軟的象是兩個月未曾動彈的身體。
想舉起手,幫她擦了臉上掛著的如傾淚珠,也想揉揉她的頭,告訴她自己沒事。可抬了抬手,終究無力。還是她突然間一躍而已:“陶未,你一定餓了是不是?我去給你熬粥。你等一會兒,我馬上過來,很快。”
然后約有半個時辰,她一直在廚房和臥室間穿梭來回,一會兒擔心著粥有沒有熬好,一會兒過來看看他有沒有繼續昏迷過去。
那份歡喜欣悅,有如林間的百靈鳥兒。
他虛弱的安慰她:“放心,我沒事,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昏睡過去的。”
她便配合的點頭:“當然,你是誰呀,你是我們大蕭國的威遠大將軍。”
他想叫她一聲“君玉”,卻又想起她在他昏睡中說的那些話,她說蕭君玉已經死了,她叫安幸生。
一直等他喝了粥,她才滿足愜意的長舒了口氣。對著他笑道:“喂,你以后叫我安幸生。還有,這兩個月為你抓藥可花了我不少銀子,你以后要還給我,一共三十八兩,另外我服侍你的工錢,也得付。”說著便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收多少呢?象我這樣美麗聰惠的侍女,可不多見,自然是極貴的。等我想好了究竟要收多少,再告訴你。”
“好。”
她便露出極滿足的笑來,促狹道:“你說的,要是我讓你幫我做一輩子工來還呢?”
“好。幸生。”
因兩個月未曾說話,一開口,嗓子是嘶啞的。
他叫她幸生,沒有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照顧他,為什么要改名叫幸生。讓他這樣的人來給她做一輩子的工,他也說好。
幸生一時怔住。
有些難過。
那些難過一直被她壓在心底,從來不去想。可這一刻,她突然的,便覺得難過。心中又酸又澀。便扭頭出了屋。
后來他便一邊療傷一邊驅毒,可那毒太過霸道,卻是極難驅清。
直到師祖上官衍尋到他,這才幫他清了余毒。
他曾想過,要好好待她,以還她的救命之恩。可到底,卻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如何她知道自己注定有一日,要成為讓她痛恨的人,那么她又會如何?
心中嘆息。
可有些路,是無法選擇的。
“喂,在想什么?”
安幸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回過神,搖頭笑了笑:“不給喝杯茶水?”
“噢,”安幸生拍了拍腦袋,跳了起來,“我馬上去給你倒,”想了一下,又回頭問,“餓不餓?這會兒還才過了尚午,你趕路,一定沒有吃東西對不對?我最近的面條煮的極香,剛好后園地里的新出了些小菜,我去給你煮碗面條。”
喝了茶,在她煮面的間隙,他去后院中轉了轉,幫她做了些農活,便回到院中,她的面條也剛剛煮好。果然是濃香勁綿。
“咦,這是什么湯?夠香的。從前也未見你做的東西這么可口。”
安幸生便露出標準得意的笑:“昨天捉了只野雞,被我熬了湯,整整熬了一夜呢,骨頭都化湯里了,可不是香?怎么樣?好吃吧?”
當然好吃,他喝的連滴湯都未留下。
安幸生便搖頭嘆息:“嘖嘖,大蕭久負盛名的風流俊公子哦,誰知竟是這般沒有吃相。我得空要把你剛的樣子畫下來,不定還能賣些銀子。”
兩人笑鬧,卻是只字不談他一走數月,扔下她一個人過了個孤苦憐仃的新年,是去做了什么?
晚安,依舊是幸生睡在床上,地上鋪了板,他抱了被褥打了地鋪。
黑暗中,陶未道:“幸生,我去辦了些重要的事情,所以未能回來陪你過節。還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你要當姑姑了。”
“姑姑?你是說,你見過二哥哥和王嫂了?王嫂有身孕了?”
“嗯。”
才嗯一聲,幸生已經跳下床來,盤腿坐到他鋪褥上,拉了拉他被角:“陶未,不要睡,你和我說說,嫂嫂有身孕幾個月了?什么時候生?還有我二哥哥和嫂嫂現在可好?幽州那邊,一切都順利嗎?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吧?”
越問,聲音越低。
她從來不主動提起他們。
陶未便伸出頭,揉了揉她的頭,笑道:“一切都好,應該是八九月生吧。他們都挺好的。你不用記掛。”
卻只字不提京中和燕王府。
見她默了下來,上弦月的淡淡月華透過木格窗照在地上,能隱隱看到她臉上淺淺的衰傷。陶未憐惜地把被子往外拉了拉:“春寒料峭,又沒穿外衫,這樣坐著受涼了還要我照顧,我可不想照顧你這個麻煩的鬼丫頭,快坐進被子里來。”
幸生紅了紅臉,因被角打開,有熱氣襲來,她到底沒受住誘惑,遲疑了一下,還是鉆進被中。陶未向里挪了挪,就聽她嘟嘴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楚楚羞赧,竟有洛神風情。
那異樣的感覺,一下子又擊中了他的心。
便想起初相識時,她站在滿園冰雪桃林中調皮嘻笑旋而大哭,一頭青絲如瀑而散的樣子。
因失神,沒有聽清她接下來的話。幸生不煩而的抬手便捶了捶他的胸。
陶未下意識的一抬手,她的細揉的拳頭,已落在他手心中。
一時兩個都怔住。
一個忘了抽回,一個忘了放手,半響,幸生突然跳了起來,逃也似的回到床上:“哎,你趕了一天的路,也累了吧,早點睡早點睡。”
還好明華太暗,看不真切,他應該沒有看到自己紅的象清晨的太陽一樣的臉吧。
幸生躲在被子里,躲躲撫了撫自己滾熱的臉,那絲絲溫柔,似乎還留在自己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