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殿堂沒有門扇,只懸掛著一幅低垂到地的青色布簾,簾上滿是手寫體的藏語符咒。
“姑索得波飲拜(藏語:你好嗎)?”有個蒼老的聲音從簾內(nèi)傳出來。
丁峻與方晴一起雙手合十,彎腰鞠躬。
“嘎蘇徐(歡迎)。”那聲音又說。
方晴低聲回答:“大師,是赤桑嘉措大師吩咐我?guī)Ф∠壬^來的,他對藏語接觸不多,但能得到您的召喚,非常榮幸,很願意聆聽您的教誨。”
那聲音換成漢語,沉穩(wěn)而和緩地說:“很好,你和他一起進來吧。”
方晴上前,輕輕撩起布簾,請丁峻先進,然後自己跟進去。
殿堂裡鋪著顏色厚重的羊毛氈毯,四周牆壁上鱗次櫛比地掛著佛教題材的古老唐卡,與屋頂四角懸掛的四盞古式白銅酥油燈一起,營造出沉重而壓抑的氣氛。
丁峻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三次,調(diào)勻氣息,儘快適應(yīng)殿裡的氣氛。
殿堂中央,從頂?shù)降貞覓熘鴥呻b紗帳,左邊那隻半徑三米的圓形紗帳裡盤坐著一個禿頂白眉、老態(tài)龍鍾的藏僧,雙手各握著一長串褐色的藏傳佛教去煩惱珠,面對門口,望著丁峻與方晴。
右邊的紗帳是方形的,邊長三米,裡面盤坐的是一個藏族服飾、漢人面孔的年輕女子。女子雙眼半睜半閉,腹部突兀地隆起,正是石海的妻子司琴。
“你們來了,歡迎歡迎。”老僧說。
“大師。”方晴再次鞠躬。
看到司琴,丁峻立刻想到石海,無法抑制心底的慚愧。當日一戰(zhàn),他遵從石海的安排撤退,但從另外一種意義上,他非常自責,認爲自己拋棄了同袍,沒有與石海一起戰(zhàn)死沙場。
“年輕人,把過去的事放下。流水的作用是滌盪灰塵,如果你涉水而過,卻寸土不留,心上的負累會越來越重。到我這裡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老僧說。
丁峻向前走,隔著紗帳,與老僧面對面。
平措傑布成名於五十年前,現(xiàn)在的年齡至少在九十歲以上,所以丁峻跟對方並非隔了一輩,而是近於兩代。
近在咫尺間,丁峻感覺老僧眼中蘊藏著兩股激盪的熱力,彷彿是高溫煅燒著的鋼胚,令人無法直視。
“我知道你會來,一切玄機,就像檀香點燃後飄向永恆之處的軌跡,有人看得見,有人看不見。一件事與另一件事之間存在的聯(lián)繫,因與果,果與因,起點與終點,終點與起點……一切之始與一切結(jié)束,都是那麼玄奇。就像我在二十五年前見到他,就隱約知道,二十五年後能見到你。年輕人,你向右面看,那幅四臂護法神唐卡的下面有些東西,掀開地毯一角就能看到——”
陡地,對面的司琴*了一聲,渾身一震,半閉的雙眼一下子睜開。
之前,丁峻只看過司琴的照片,這次看到她本人,又是在如此怪異的氣氛中見面,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在他心底造成巨大的衝擊。
他看到了司琴的眼睛,那對黑色的眸子正中竟然各有著一條閃光的豎線,彷彿兩顆渾圓堅實的純黑*兒眼寶石。
“哦……”司琴又*了一聲,脖子生澀地轉(zhuǎn)動,向丁峻望過來。
到達託林寺前,丁峻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兩人見面的場景,但卻怎麼都想不到司琴的表現(xiàn)竟然如此詭異。
司琴的嘴脣無聲地噏動了兩次,肩部一聳,似乎要挺身站起來。她的眼睛仍望著丁峻,貓一樣的眼珠一動不動,充滿了莫名的邪惡氣勢。
其實,司琴的五官相貌並不難看,只是由額頭至頸部都出現(xiàn)了毛細血管暴突的怪異現(xiàn)象,無數(shù)直徑不超過一毫米的血管在她臉上肆意鋪陳,形成了一張青、黃、灰、紫、紅五色混雜的怪網(wǎng)。血管經(jīng)過眼、耳、鼻、口時,又與孔竅中延伸出來的血管勾連在一起,讓人不得不產(chǎn)生“她頭部所有血管都出現(xiàn)變異”的驚悚感覺。
丁峻明顯感覺到,對方的身體雖然不高、不胖、不強壯,但軀體內(nèi)部蘊藏著如驚濤駭浪般的暗力,即將突破那方形紗帳的束縛,撲面而來,將他迎頭吞噬。
那一瞬間,他無法將對方判定爲一個人,而只能說那是一個“妖”,而且妖氣沖天,無可抵禦。
“怎麼會這樣?”丁峻長吸了一口氣,凝神提氣,準備戰(zhàn)鬥。
“唵嘛呢叭咪吽——”平措傑布沉聲大喝,藏傳佛教六字大明咒迴盪在殿堂之內(nèi),帶起的風聲將兩隻紗帳吹得搖曳不止。他總共高聲誦唸了六次咒語,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嘴邊的氣息將面前的紗帳吹得猶如驚濤拍岸,橫向撲出,擊打在方形紗帳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啪啪聲。
丁峻知道,平措傑布發(fā)出的是藏傳佛教內(nèi)功中的精華“梵音獅子吼”,有當頭棒喝、醍醐灌頂?shù)木薮蠊πВ軌騿拘衙總€人心頭的靈性,令思想陷入混亂的人迷途知返。
“哦……”司琴第三次*,挺起的腰又鬆弛下去,眼眸中的異樣也逐漸消失,整個人都萎靡下去,恢復(fù)了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
平措傑布緩緩地籲出一口氣,雙手撐地起身。
丁峻發(fā)現(xiàn),他盤坐過的地方已經(jīng)被汗水打溼了一大塊,正向上蒸騰起淡淡的水霧,可見他以六字大明咒全力鎮(zhèn)壓司琴身體裡散發(fā)出的妖氣時,體力消耗程度實在驚人。
“真是奇怪,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孕婦。石妙手將她送來時,自稱已經(jīng)黔驢技窮,中醫(yī)、西醫(yī)束手無策,懇請我用藏醫(yī)、密宗裡的獨特手法救治她。我只能努力去做,竭盡全力化解危機。年輕人,你都看到了,我的力量已然發(fā)揮到極限……算了,你先到牆邊去,看看那地毯下的東西。”平措傑布低聲說。
丁峻大步向右走,到了牆邊,沿著那幅四臂護法神唐卡的底邊伸手,揭開了半寸厚的氈毯。
毯子下面鋪砌著兩尺見方的八角形青磚,最靠近牆邊的那塊青磚上刻著三隻彎彎的新月,每一隻從頭至尾長有三寸,三隻的凹腹全都向內(nèi),組成一個圓形圖案。圖案正中,刻著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16”。那些刻痕的年代已經(jīng)非常久遠,每一筆凹處已經(jīng)長出了墨綠色的苔蘚。
他將毯子掀開更多,其它青磚上卻沒有任何字跡。於是,他蹲下去,伸出手指,小心地撫摸那新月和數(shù)字,緊咬著牙,強迫自己不泄露出任何內(nèi)心情感。
“怎麼了?沒事吧?”不知何時,方晴已經(jīng)到了他的旁邊。
“我沒事。”丁峻閉上眼睛,將已經(jīng)滲到眼眶裡來的淚珠生生地倒逼回去,慢慢地把地毯鋪平,又用手掌壓了壓,轉(zhuǎn)身走回到紗帳前。
“我看了。”他說。
平措傑布點點頭:“看了就好,那我答應(yīng)別人的事就已經(jīng)完成了。”
丁峻深深地鞠躬:“晚輩愚鈍,請大師指點。”
平措傑布搖頭:“我無法指點你更多,二十五年前那個人留了記號在那裡,然後告訴我,將來的某一天,有個姓丁的年輕人到這裡來,就告訴他去看那些字。其它的,那個人什麼都沒說。二十五年了,我從未掀開過那裡,連上面刻的是什麼都不曉得,又如何能指點你?”
丁峻想了想,慢慢地擡起右手,撫摸著自己的左肩,表情異常苦澀。
良久,他才吐出兩個字:“謝謝。”
“大師,請問司琴情況怎樣了?”方晴沒有忘記到這裡來的主要任務(wù)。
“她沒事,請轉(zhuǎn)告石先生,嬰兒一定會順利誕下。”平措傑布的眉頭緊皺著,眉心正中凸起了扁平的一塊,如一枚直徑半寸的圓形印章。
方晴走到方形紗帳前,猶猶疑疑地問:“大師,晚輩能不能試著替司琴把脈?”
平措傑布回答:“可以,但要隔著紗帳,絕不要輕易接觸她的皮膚。”
方晴答應(yīng)一聲,蹲下身,半跪在司琴的正前方,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隔著紗帳,搭在司琴的右腕脈絡(luò)上。
丁峻控制自己的情緒,將剛剛的思想波動都逐一壓制下去,轉(zhuǎn)身看著司琴的臉。
方晴的這次把脈足足用了十分鐘,起身時,因雙腿痠麻而身不由己地向後踉蹌了幾步,被丁峻扶住。
“你感覺到什麼?”平措傑布問。
“無法形容……任何一名孕婦都應(yīng)該有雙重脈象,一是自身,二是嬰兒,前者深沉滯重而後者輕柔跳躍。可是,司琴的脈象卻毫無道理,有時候急促振動如十指拂弦,有時候又深得像古井裡提拔上來的一桶寒泉,直冷到人心裡去。我還感到冬夜晚歸的馬蹄聲……十面埋伏、殺氣森森的戰(zhàn)陣……妖冶萬狀的歌舞……萬種毒蟲揮動巨螯相互齧噬的慘烈場面……”
那些古怪的意向絕對不應(yīng)該用來形容孕婦的脈象,但方晴滿臉苦笑,絕對是用心感悟後才總結(jié)出來的。
“你說得很對,把最晦澀的脈象癥狀用最淺顯的比喻表達出來,非常好。你跟隨赤桑嘉措修行密宗的時間雖短,悟性卻超過託林寺全部二代弟子,用不了半年,赤桑嘉措就沒有能力做你的師父了。”平措傑布說。
對於這種讚譽,方晴絲毫不爲所動,因爲她的思想已經(jīng)被那種奇怪的脈象所左右。
“大師,爲什麼會這樣?”她問。
“解鈴還須繫鈴人,一切怪異都因肚子裡的孩子而起,等到嬰兒降生,也許答案就自動浮出水面了。回去告訴石妙手,不要著急,託林寺上下,願意陪伴他一起,共度劫難。”平措傑布說。
丁峻、方晴同樣滿頭霧水,對平措傑布給予的解答並不滿意。
“就到這裡,你們回去吧。”平措傑布重新在紗帳內(nèi)盤坐,雙手拇指壓在去煩惱珠串上,閉上雙眼,一邊噏動嘴脣誦經(jīng),一邊默默地數(shù)珠。他雙手上的每串珠子都是一百零八顆,代表著佛教中的一百零八種煩惱,每次手指捻珠,都等於是拋掉了其中一種。
藏傳佛教典籍中說,修行者只有完全消除人生煩惱,才能進入更高境界。彼時,無需藉助任何法器、語言、外力,就能夠獲得無上智慧,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以平措傑布此刻的表現(xiàn)可知,他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否則的話,他早就可以四海爲家,手無所持,根本不必藉助隱居、靜室、去煩惱珠增加自己的修行。